朱墨在馬車裏聽得卻是分明,心想:這個海瑞果然很得百姓愛戴!但他和傳聞中的那個人真的一樣嗎?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問笑笑生道:“老丁,海瑞這個人你聽過嗎?真的很古板嗎?”


    “當然聽過……朱公子啊,這個人可是有名了,那些官兒見了他都躲著走,沒人願意搭理他……我在朝天觀也聽人說起過,這人啊,天生的油鹽不進,鬼見了都愁啊!”


    哦……


    朱墨帶著疑問,在晌午時分終於進了淳安縣城。


    一路上,


    雖然沒見流浪的災民,卻見城牆上下,全都是草棚,住滿了災民,約略估算,至少有三五萬人。


    ……


    而一到淳安縣衙,兩人卻看見了驚奇的一幕——


    門前空地上坐滿了衣衫襤褸的百姓,旁邊都是臨時草棚,遠遠可見,連衙門內也坐滿了災民。


    這不足為奇,更令人驚奇的是——


    這些人全都是老弱婦孺,而且全都眼神堅定,見了誰都是一言不發。絲毫沒有慣常的災民那種亂哄哄的抱怨絕望場麵,反而是特別的井然有序,而且是自發的,並沒有衙役管著。


    朱墨很早就見過災民,小時候在道觀裏還挨過餓,此刻一眼就看到了稀奇之處——


    這些老弱百姓的碗裏,隻有稀薄到接近清水的粥!


    “插上筷子不倒!”


    這不是海瑞的名言嗎?怎麽到了他自己手裏,災民的碗裏不要說插筷子,連根草都會在上麵漂!


    笑笑生頓時怒了,悄悄道:“朱公子,這?這什麽情況……?怎麽一個青壯男人也不見啊?衙役呢,衙役也沒有……”


    朱墨也是既驚且駭。


    須知,


    從省裏出發前,他早知道戚繼光曾押運過糧食到淳安,算起來,糧食尚未見底,怎麽會這樣呢?


    難道?


    糧食都不見了?


    可那些青壯年男人呢?


    更奇怪的是,衙門裏也是一個衙役不見。廳堂上,天井裏,到處也都是老弱婦孺,人人也都是一碗清水粥,也全都是一言不發……


    讓朱墨非常難以忍受的是——


    每個人都用一種疑慮的眼光看著自己。


    這?


    這是為什麽?


    朱墨大感驚奇。


    這,


    完全不是預料的場麵啊!


    ……


    朱墨感覺渾身不自在,悄然出門,正要登上馬車到處轉轉,卻聽牆角靠著的一個老人喃喃諷刺道:“哼!想賤買我們的田?沒門兒!趁早走吧!別等海老爺迴來把你們抓起來!”


    朱墨和笑笑生這時若有所悟:敢情他們懷疑兩人是來買田的?


    笑笑生耐著性子上前道:“老人家,這位是朝廷派來的欽差,朱墨朱公子!您聽說過嗎?咱們是來救災的……”


    “哼!救災?你們就別攙和了!你們這種人已經來過好幾撥了,別想騙我們!我們的田絕對不賣!我聽你們口音是外鄉人?趕緊的,趕緊走,一會兒海老爺迴來會把你們抓了!”


    朱墨頓時一怔:難道海瑞把那些來賤買良田的人都抓了?這個,也不算犯法啊,說不到抓人的……再說了,這些人怎麽一點也不抱怨?明明隻喝著海瑞給的清水粥,卻還是把海瑞奉若神明?


    老人又盯著朱墨,仔細打量一會兒,不屑道:“小夥子,你別裝了!朱墨朱公子,江南地麵上誰沒聽過啊?王世貞大才子都拜服的人,豈是你裝得了的?那可是我大明第一位才子!就你?我嗬……”


    這?


    我?


    擦!


    朱墨頓感啼笑皆非——


    我裝我自己?


    苦笑沉吟一會兒,朱墨隻好耐著性子溫聲道:“老大爺,我不跟你抬杠……隻想問你一句:海瑞現在在哪裏?”


    老人又哼道:“海老爺會怕你們?我告訴你們,他可是太子的人!你們去找他?那是自己找死哩……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嗬!”


    “行、行,你就說吧!”


    “海老爺,此刻在東邊地裏呢!你們也不用去找他,這時分,他也就快帶著大夥兒迴來了,你們別跑就行!!”


    兩人頓時麵麵相覷。


    ……


    果然,


    沒過多時。


    一陣喧嘩之中,遠處來了一群扛著鋤頭鏟子的農夫,人數最少都有幾百人,後麵還有黑壓壓的一大片。為首一人,個子中等,滿臉發黑,身材壯實,一身藍布衣破破爛爛,且渾身是泥巴。


    這些人雖然一身疲憊,神情卻很輕鬆樂觀,一路上竟然還說說笑笑?眾農夫以他為中心,竟是笑聲不斷。


    更有甚者,


    人群之中竟然還有十來個衙役裝扮的人,此時也與普通農夫無異,此時也是一身泥巴。而殘陽如血,災民遍地的慘淡氣氛之中,眼前的景象讓人頓感驚奇,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更巧的是,就在這時——


    小小縣城的西麵路口,也正開進來一隊馬車,約莫七八輛,都是十分沉重,壓得車身車軸吱吱作響。每輛車身上都貼著兩個字——


    “官莊庫銀”!


    不僅如此,車隊旁邊還有一隊兵馬,約莫三十多人。


    如此場麵,頓時引發許多老弱災民站起來,湧到衙門口空地,一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這?


    這是幹啥啊?


    “官莊”是什麽呀?


    但不管是誰,雖然不知道官營錢莊為何物,但“銀”字卻是認得清清楚楚,這些馬車拖著的,全都是整封的銀子!


    於是,兩撥人均感差異萬份,相互朝對方走去,而走到一半,還隔著七八丈就都停下來,相互對望,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朱墨和笑笑生,就被他們擱在中間。


    然而,人雖然在中間,此時兩邊緊張對峙之下,卻反而成了無關的局外人。


    ……


    議論聲慢慢消退,兩撥人越靠越近,僵持之際,氣氛已漸漸凝固。


    車隊領頭的是鄭必昌老婆家的一個侄子,名叫金題名,此時不僅徹底懵逼,心底還漸漸湧起一股懼意。


    他奉命前來押運銀兩,本以為會受到百姓夾道歡迎,沒想卻是這樣一個詭異場麵。


    他已經注意到——對麵的農夫們不僅滿臉恐懼,眼中還流出一種無比怨恨,而且都齊刷刷地指向自己。不僅如此,衙門空地上的百姓,也都無聲地圍攏過來了!


    無論老弱婦孺,全都站了起來,也都是滿臉害怕,眼中流出恐懼,還有一股對自己的深深恨意……


    無形之中,場麵竟然生出一種悲壯,一種玉石俱焚、魚死網破的決絕之氣!他們似乎已經下定了一個重大無比的決心!


    金題名頓時感到排山倒海的無形壓力,而自己成了可怕漩渦的中心!


    “這,這、這是……”


    他驚慌之中,也敏銳地察覺到——對麵農夫中一個身材壯實、臉色黝黑的人,應該就是核心人物?這些災民們時不時看看此人,而每次看了一眼,就像是打了雞血,對自己的怨恨又增加幾分。


    此人目光如炬,冷冷盯著自己,渾身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勁兒,冷電般的眼神似乎能把心都刺透了。那眼中分明是說:你們這些惡人,休想得逞!


    這?


    這什麽人啊?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我犯了什麽大罪啊?


    金題名頓時後悔——


    何必來趟這趟渾水啊?自己隻有一個舉人身份,並沒有官服在身,人家自然以為是商人了。早知道淳安的水深,卻不想那麽深啊!


    他想跑過去找朱墨,但在兩邊對峙的悲壯氣氛中,腿腳竟然已經發軟了,連都不能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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