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逵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她見過幾次。


    2319房裏,皇達爵爺爺坐在客廳壁爐口的橄欖金躺椅,合眸聆賞貝多芬。他和祖父一樣,都喜歡貝多芬,特愛《第五號鋼琴協奏曲》——最好是波裏尼彈奏的版本——沉浸時,手會像指揮家一樣隨音樂旋律擺動。那日,管家把祖父和她領進門,踏上玄關手工絲織毯,就聽到樂音在白蘭地紅糖烤香蕉的氣味中飄揚。


    祖父拉著她衝進客廳,燃燒酒精的姚冶藍焰,在floradanica瓷盤上跳舞,與壁爐橘紅火光輝疊。


    祖父說:“你這家夥,自己在這兒享受!我們重新射個飛鏢,角色對調一下,要不,好事都被你占盡了。”


    和柔地朗笑一陣,皇達爵爺爺放下咬在嘴邊沒點火的古巴雪茄,說:“小女孩,過來吧——”


    他說話沉沉地,稍稍沙啞,感覺有淡淡憂鬱的藍——沒錯,她覺得他的嗓音是藍色的,不過,他唱起歌來如同聲樂家,高音比著名職業演唱者都厲害,灼灼爍爍的熱情奪目金色。


    她經常被那把插在壁爐邊窄口陶甕裏的輕劍吸引,定過去,想也不想地抽出來,揮砍空氣中無形繚繞的音帶子。


    這時候,皇達爵爺爺會說:“那劍已經沒有心了,下次,你來我皇家,我找把有心的,讓你擁有它。”


    然後,皇達爵爺爺取走她兩手握著的輕劍,祖父則要她坐好,用心記牢他特愛的曲子。


    祖父說:“你以後會為爺爺彈這首曲子吧?”


    “嗯。”她落坐的胡桃木結構黃色皮革椅——finnjuhl的經典設計——高度正好方便她對視爐口小桌上,燃著藍火的瓷盤。


    白蘭地紅糖烤香蕉是道簡單的點心,但隻要吃過一次,就忘不了那滋味。藍火淺淺一層深映她眸底,越來越稀微,消失了,烘留兩朵紅暈在她小臉。她就等這一刻,開心地把大瓷盤裏裹了層薄脆焦糖的烤香蕉,分置小瓷盤,端給祖父、端給皇達爵爺爺。


    “小女孩真貼心。”皇逵爵爺爺這麽說她,亦對祖父說:“男孩就不行。我教我那孫兒在我告別式上彈這曲子,那小鬼搖頭說《皇帝》是他的主題曲,我‘掛掉’的話,他會為我彈貝多芬的‘erotica’。”


    “哈哈哈……erotica!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說erotica啊,真有趣!你的這個孫子,我欣賞……”


    “嗯,是啊,他呀,是個‘男人’呢——”


    “那麽,未來,讓他和我孫女一起管這旅店吧,他是‘皇帝’,我的孫女可是‘女王’!”


    那段期間,連續八日大雪天,夏可虹陪同祖父夏萬鳴於雪停卻暴雨的向晚,出發前往荊棘海孤島。船艇航行荊棘海的十三個小時裏,夏可虹拚湊起童年片斷迴憶。


    她想,祖父要去拜訪的大股東,應該是皇達爵爺爺的孫子?夏可虹不那麽確定,便問夏萬鳴。夏萬鳴沒迴答。難道不是嗎?皇達爵爺爺已經不在了啊。當夏可虹這麽說,夏萬鳴才出聲道:“那家夥總說我會比較早死——過勞死——不等看這日,他是絕對不會先上天堂……好命好運的家夥,可能叼著雪茄在你我身邊喔……”


    語意不清,蒙朧中賣弄神秘。老家夥一登船即進船艙睡覺,留了疑惑在她腦中。夏可虹一度以為祖父的意思是,皇達爵過世的消息,僅隻傳聞?畢竟當年誰也沒去參加告別式。皇家並不是那麽歡迎從無國界區域過來的訪客。


    船艇靠岸,一個淒涼沒人煙的碼頭。無雨,無雪,冰寒海霧拉下一線陽光,算是晴朗清晨,路邊有詭麗的野花,高大冷杉像是傳說中的北國巨人,抖落一身冰雪,在陰凜凜的風中追擊他們的座車。


    拖長的樹影飛快遞嬗,開車的司機把油門踩到底了,也不怕打滑。皇家人馬憑的不知什麽信心?冰寒險道走慣了,條條是安全康莊大道?


    路邊景色很一致、單調,也許是太整潔的緣故,這座孤島的街道與建築不像無國界那般亂七八糟。過於井然有序,反而流於僵化、硬邦邦。湖河結了厚冰,出太陽也化不掉。皇家原來這麽冷,在金色光芒裏顯冷。


    湖上的古堡建築看起來有點曆史。他們花十三小時來到這兒,感覺像費盡一場海上戰役所該經曆的年歲,最後隨著節節敗退的貴族,隱世於此。


    車子停在湖岸連接古堡入口的圓拱橋梯下。


    開快車的司機道:“少爺知道夏老您要來,很高興,特地安排在這兒和您見麵……”話雖這麽說,但他放下他們,便逕自逃命似地離開。


    車子揚雪而去。地上積雪,印下看不出來或往的輪胎痕。夏萬鳴敏感司機說話頻率多了一絲緊張,可能做了違背本意的事,這不要緊,他已是行將就木的人了,什麽大場麵沒遭遇過,今日,僅是訪見毛頭小夥子,他還怕被設計?


    這位行將就木的老頭,走上古堡橋梯,步子比年輕人穩健而虎虎生風。


    “爺爺,這個地方好討人厭,湖都結冰了,堅硬厚實的一層呢,看不到美麗魚兒……”是出了太陽啊,但夏可虹一點也不覺得天氣好。這裏太怪異、孤寒,拒人於千裏外似的冷酷,不像“等待太陽”,雖然常在雪霧陰霾壞天裏等待太陽,他們依然竭誠歡迎所有人。“爺爺,皇達爵爺爺沒在‘等待太陽’時,真的住這種地方嗎?這兒真的是皇達爵爺爺的故鄉嗎?”


    “是啊,那家夥時常拿尖鏟鐵錐撬掘一個洞,用釣竿把活潑、不安分的魚兒從底下解放出來……”


    夏可虹笑了笑,靈巧地從湖麵輕跳至湖畔岩塊,走上橋梯,跟在祖父背後,說:“聽起來,皇達爵爺爺活得很好嘛……三年前的消息,是假的對不對?”


    夏萬鳴迴頭望孫女,笑而不語,從口袋中摸出一根古巴雪茄,在指間翻轉玩著。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希望爺爺先過勞死對吧?”


    “我哪有!”夏可虹抗議,刻意地說:“我希望爺爺與皇達爵爺爺老而彌堅、老而不死!”


    夏萬鳴哈哈大笑。“罵我‘賊’啊……”


    “夏老先生,”一名男人從橋梯走下來。“歡迎。”看起來像個嚴肅管家,開口很製式,冰凍凍地死板,令人感受不到真誠。


    “老爺等您很久了——”


    “是啊,來你們這兒,得花上十三小時,真的讓他久等了。”


    管家先生沒再說話,克盡職責地帶領夏家爺孫進入古堡建築一樓。


    門廳的掛圖被“破壞”得很離奇。一把輕劍插在上頭,裱框玻璃裂痕放射狀曲扭,掛圖裏的荊棘海孤島被戳穿了中心……應該是被戳穿了!夏可虹看得出神。那輕劍與她小時候在2319房看到的一模一樣!這把,是有心的嗎?她覺得這是皇達爵爺爺答應要找給她的有心輕劍,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劍柄,才碰到,或者根本還沒碰著,背後長眼睛似的管家先生,刹那轉身,盯住她。


    “小姐請往這邊。”銳利眼神像在對她說別輕舉妄動。


    “可虹——”祖父的輕喚,聽得出要她乖乖順從。


    夏可虹垂眸,拿出優雅的教養,靜靜趨隨夏萬鳴的腳步。


    長廊道采光窗扉,整排臨湖,聚納朝陽投在冰上閃閃的亮光,明晃晃,大理石地板如鏡,比外頭結冰的湖麵燦透,感覺也比外頭湖麵冷冽,明明空調噴送著習習溫煦暖風。


    管家先生要他們把禦寒大衣褪下。就在長廊中段,岔了個麵窗的接渡樓梯間,中央寬寬綽綽三層階級,上方有扇拱門,兩側幽隱小樓梯,往下迴旋,隱約可見透明地板中框結冰湖麵。夏可虹又想起門廳的輕劍“插”圖,那還真像鑿冰釣魚的第一步。


    “大衣請交給敝人。”管家先生引領他們上三層階級。在拱門外,將他們褪下的風雪衣揮過,收進衣帽櫃,打開拱門玥麗門板,恭請他們爺孫進房。


    門內是一間擺設極盡奢華的廳室,寶石鑲框的壁爐,火光快滅了,依然搶眼刺目,教人不能逼視。角窗邊那架sterinborgh,像張帆大船艇,似乎有人剛彈過,樂譜落了一地,有的不知是被暖氣對流……還是什麽吹到法式宮廷沙發上。管家先生不忙不亂地撿好樂譜,弄平發縐紙張,疊整齊,正要放迴,又彎腰,拾起地上一把損毀的小提琴琴弓。那巴西蘇木材質的弓杆斷得不太自然,想來是人為外力所致。


    “那些東西全丟壁爐。”一個命令的聲音傳來。“請夏老先生進來。”


    夏可虹循聲望去,僅僅瞥到男人逆光的側臉與高大背影。是皇達爵爺爺嗎?


    管家說:“老爺想與夏老先生私下談。”


    夏萬鳴停止手上翻轉的雪茄,收進衣袋裏,直接走向壁爐旁側的房室通口。


    夏可虹不自覺地移動,習慣性跟著祖父。


    “小姐這邊請坐。”管家先生又背後長眼睛了。


    夏可虹腳下一頓,迴過身。管家先生已經送上熱飲、點心,直挺挺站在離壁爐口最遠的金色單人沙發邊,一臉“你給我安分點兒”的表情。


    夏可虹再次拿出淑女教養,美顏沉著高雅寧靜,儀態優美端莊地走過去落坐。桌上有熱紅茶、牛奶、培根煎蛋和麵包,要不是昨晚在船艇上度過,她真以為這是“b&eb”!


    她抬頭看管家先生,柔聲細語地說:“先生,我已經在船艇上用過早餐了,可不可以給我早點茶?”


    管家先生的撲克臉似乎抽了一下。


    她美眸盈水,又說:“請給我一盤英國鬆餅,五個,附鮮奶油和橘子醬。有勞你了,先生。非常感激。”一連串指令加深刻道謝。


    克盡職責的管家先生將桌麵收一收,端起托盤,消失了。


    夏可虹左右前後看了看,站起身,走往壁爐方向,伸出雙手。是錯覺?還是神出鬼沒、背後長眼睛的管家先生,真把小提琴斷弓和樂譜丟進壁爐了?她覺得爐火比他們剛進來時燒得旺,烘得她掌心暖上指尖。夠熱了,伺隙無須花太多時間,她旋足朝旁邊的房室通口走進去。


    “我父親生前和你有什麽約定,與我無關,我隻告訴你,皇家現在我做主,我絕對不準許我兒子到無國界管什麽旅店……”


    說話的男人有那麽點像皇達爵爺爺。夏可虹躲在房室通口,窺探隱聽了一會兒。男人太年輕,不是皇逵爵爺爺。男人言談嚴肅古板,壓人似的強勢,皇達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夏可虹搖了搖頭,退出房室通口,未見管家先生人影。烘烤香酥爽口的英國鬆餅,需要時間,需要掌握秘訣,拿捏好混合發粉與麵粉的比例,鮮奶油最好用現擠的山羊奶製作,橘子醬呢,可以不挑,用hediard的就行——糟糕,她剛剛忘了說,她很希望吃到白蘭地紅糖烤香蕉……算算,還要一段時間,才吃得到她的早點茶。夏可虹直接繞開沙發桌椅組,往拱門移,逕自開門,行過三層台階,左拐,步下石刻花鳥迴旋小樓梯,站定透明地板,俯視古堡陰影裏的冰凍湖麵。


    看久了,她抬眸。弧形邊牆有一道小門,可到外頭透氣,隻需拔掉栓鎖。一走近,她發現栓鎖早拔掉了,可能有誰先出去了,像皇逵爵爺爺一樣鑿破厚冰,在湖麵上釣起不安分、想自由的魚兒。


    夏可虹拉開門,凓風寒氣卷帶薔薇花香掃過臉龐。她沒穿大外套,可不冷,及腰的鬈曲長發被吹亂了,使她想跳舞。她胡亂唱起歌,輕巧一躍,腳尖落在結冰湖麵,好滑呢,旋幾個圈兒,輕燕一般,飛脫古堡陰影的籠罩。


    天很亮,七彩的,一定是冰晶在陽光裏升蕩,折閃忽隱忽現的虹。這個冰寒孤島,總算有一點美好。


    “小女孩——”


    恍似夢幻,她聽見皇達爵爺爺在喚她,悠然偏轉,對上一張比古堡裏的男人更年輕的臉龐。他很俊美,黑發和她一樣自然鬈,不過他似乎有點搞怪,衣物穿很少,薄薄一件versace經典花襯衫、怕濕怕潮的皮褲,腳下一雙雕花皮革德州靴,還有,他耳畔簪了花,嘴叼了雪茄——很有皇達爵爺爺的格調,但他不是皇達爵爺爺,卻一直用皇達爵爺爺稱唿她的方式說話。


    “小女孩——”他把耳畔的花取下,改簪在她發鬢,長指還卷玩她的發。“你長大了呀!更適合唱《myheartbelongstodaddy》喔……”


    皇達爵爺爺應該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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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遇上海枯石爛隻出一個的大無賴!


    “皇帝你個頭!”用盡氣力的女性嘶喊,從餐宴房傳遍2325裏裏外外。


    在十七樓喝完酒,吐過苦悶,迴到2325,打開門,正欲踏進玄關的夏初晨與皇宇穹聽見了。


    “我才是你的女王!”


    仿彿戴著耳機睡覺,入眠前聽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在熟睡美夢時刻猛變莫劄特《魔笛》歌劇。


    “我才是你的女王!”


    真可怕!“等待太陽”裏沒有隔音不好的房,那聲音居然能穿堂過室,高八度帶刺繚竄。


    餐宴房東側那間房室裏,宇星洋驚醒,從躺椅跳了起來,撞倒zigzagchair鳶尾花脫離白瓷瓶束縛,和水私奔。


    “渾蛋!跪下!我才是你的女王!”夏可虹了曉的斥喝,猶如阿特彌斯的怒不可遏——將偷看她洗澡的阿克泰翁變成小鹿讓獵犬咬死。


    事態很嚴重的樣子!


    三個男人,兩路前進,於餐宴房外碰了頭。


    “渾蛋,你跪下!向本小姐磕頭道歉……”嬌喊中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籲,還是不饒人。“向本小姐磕頭道歉、向本小姐磕頭道歉……”玻璃瓷器碎裂聲一串串。


    深夜暴雪很常有,今晚暴雪未至,流冰群悄悄進港,擠磨靜泊碼頭的沉穩大船,發出尖銳咆哮。荊棘海無國界區域,夜越寒越沒得安寧。街道上,到處是喝醉結夥打架的無國籍水手,“等待太陽”裏同樣不平和,十七樓剛才有男女怨偶互潑酒水、賞巴掌,上來二十三樓,餐宴房裏不知搞了什麽你死我活廝殺,丁鈴當啷雜亂聲音不絕不斷。


    “裏麵在做什麽?可虹!”夏初晨首先喊道。


    宇星洋伸手握住門把。皇宇穹沉著臉,想必有“殘局”要收拾了。


    門一開,“篤篤”兩聲沈響,近在門上。宇星洋閃得快。皇宇穹若無其事地半瞥折光閃爍的“兇器”。夏初晨瞠眸,瞪著斜插在門板的兩把切魚刀。


    “可虹小姐真厲害!”皇夏生的聲音響起。“你與夏老一樣,都是飛鏢高手,我也有得到我祖父的真傳——祖父年輕時,曾與夏老組隊參加俱樂部的飛鏢大賽,我倆也組個隊——”


    “你去死!”鏘——德國豬腳乘飛碟墜落在門邊,酸白菜點綴三隻男人黑皮鞋。


    都才剛踏進一步,戰爭倏忽開始,或者,早已劇烈!


    啵!一團軟糊物成功占領第四隻鞋麵。


    隱怒的嘴角抽了一下。“夏可虹!你在做什麽?”夏初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接待貴賓貴客的餐宴房嗎?掛在水晶壁燈搖蕩的翠綠“彩帶”,莫非是義大利麵主廚拿手的蝦醬波菜寬麵?黏在牆上大理石腰線緩滑的晶瑩滴狀“寶石”,該不會是來自法國的貝隆生蠔吧?另外,那整張pizza——是如何貼覆在不久前才自名畫拍賣會,高價得標購來的克林姆《向日葵》上?荷蘭醃鯡魚可不是“飛魚”,怎會在天花板吊燈架?


    夏初晨快抓狂了,雙眸如同無國界道路人工融雪使用的噴火槍。


    皇宇穹一手揉著太陽穴,一手掏出方怕,蹲下身,擦掉鞋麵的酸白菜。


    宇星洋眯了眯雙眸,但願目光所及隻是幻覺。


    “喔!宇星洋!”問題人物現身。皇夏生在離門不遠的邊側,意態清閑地啜飲著手中鬱金香杯裏的香檳,說:“你自‘○邊境’歸來了。在那男人的天堂,還愉快盡興吧?”


    “皇先生,你這是……”宇星洋想不出適當言詞與此人溝通,幹脆抬手去拔門板上的切魚刀。


    射刀的動作停止了,夏可虹呆望著出現在門口的三個男人。


    夏初晨怒步急行,走向雙手拿切肉刀的夏可虹。“要不是大理石夠重,恐怕整張二十二人座餐桌都要讓你給翻了過去,是嗎?”取下堂妹左右手的兩把刀,他親眼目睹堂妹扔擲餐食——他雙腳的一坨堤拉米蘇和德國酸白菜還在——而那位誇張“長輩”一派輕鬆喝自己的香檳,看來沒鬧事,就算知道內情不單純,也隻能教訓自家人。


    “夏生叔公,”皇宇穹站起身,收了方帕,冷沉沉行至皇夏生麵前。“您這是做什麽?”


    皇夏生挑眉,一副驚訝表情。“宇穹也在啊!怎麽,你們同行嗎?”下巴朝夏初晨努了努,又將視線移往宇星洋身上。“你們三個一起遊玩‘○邊境’?真是的……年輕人——不要過度放縱了。”他搖頭,走向桌邊。


    踩過一地杯盤狼藉,皇宇穹停在皇夏生背後。他得忍住想擰下此人頭顱當球踢的衝動——這該死地大逆不道!“夏生叔公,您到底在這兒做什麽——”


    “用餐。”皇夏生旋身,喝口香檳,另一手拿著魚子醬點心。“你要嗎?belugacaviar,顆顆飽滿——”


    “您用餐用到地板上嗎?”皇宇彎踢開腳邊半個白瓷湯缽。


    “老實說,某些食物,我比較喜歡在床上享用……”他吃下魚子醬,喝完杯中香檳,目光飄聚於五公尺前的夏可虹。


    “他對我不禮貌!”夏可虹大叫了一聲。


    “你自己又多禮貌了?”夏初晨指指桌、椅、地板、掛畫、牆壁與天花板,氣得渾身抖顫。“你簡直野蠻——”


    “初晨。”宇星洋拿著兩把切魚刀,走到夏家堂兄妹之間,隔開他們火爆相對的距離,把刀輕放上大理石桌麵,拍拍夏初晨的肩。“我想聽可虹說——”


    “嘿,不錯嘛,還懂知錯悔改……”皇夏生打斷宇星洋說話,移動身形,邊說:“你對可虹小姐無禮——她特地要了roomservice,你竟缺席,跑到‘○邊境’快活,她當然不高興。她說了,隻要你跪地磕頭道歉就行。臭小子,還不快跪下——”


    “你為什麽渾話這麽多?”夏可虹打斷湊熱鬧的可惡嗓音,怒紅眼,推開擋路的夏初晨,像要衝上去咬斷來人脖子,但她隻是定靜站著,說:“皇夏生,你下割舌地獄去。”語調柔冷地收住,她嘴唇緊抿,提起長裙擺,表情冰寒而無視地行過男人邊側,走往門口。


    “可虹——”


    “可虹小姐,”皇夏生硬是搶過宇星洋起的音,步伐也比他快,嗓調清朗吟詩一般。“我還不準備下去,今晚,我同可虹小姐一樣在二十三樓,以後也是,我們一起等待每個明天的太陽吧!”驚歎地結束,他扳住女人差點要走出門的身子,讓她迴頭,飛快啄吻那已紅腫的唇。


    又是猝不及防的攻勢。這到底是什麽亂七八糟玫瑰戰爭?男人的臉被女人打偏了,接著是熟悉的畫麵——


    一拳ko。


    “你到底想幹什麽?”不帶矯情敬語尊稱,悠悠哉哉的語氣,顯示此人樂看他被擊倒。


    皇夏生躺在餐宴房門口,半身門外,半身門內,頭側還有德國豬腳要為他解運似地飄遞香氣。他已經看不清楚了,但忘不了夏可虹揮拳時的活潑勁兒——她真是美極了!像瑪麗蓮·夢露穿著性感露背裝,柔荑戴大紅拳擊手套,悍然美麗。


    sobeautiful!sobeautiful!


    這個女人麵麵美,在冰上跳舞,美!對他揮拳,也美!


    rarebeauty!


    “她恐怕不是女王,是天荒地老隻出一個的皇後……”男人的喃喃低語,好虛弱,聽不清楚。


    “什麽?”皇宇穹蹲了下來,扶起今日“大殘局”。


    皇夏生說:“皇宇穹,你聽著,本大爺今晚開始住進皇家的2319房——”


    “別開玩笑了。”皇宇穹的悠哉沒持續太久。“爾麟祖叔公那邊,你要我怎麽交代?”


    “他老子我祖父的遺願更該給個交代——你就這麽跟他說。明天開始,把我的私人物品運過來。”皇夏生揮開晚輩的手,自己站起身,摸摸右眼新傷。


    皇宇穹適時送上墨鏡——稍嫌多餘,他其實認為長輩現在的“一對眼”,墨鏡渾然天成!


    “夏小姐呢?你是否該道歉給個交代?”皇宇穹說:“非禮人這種事——”


    “非禮人?”皇夏生斜挑一邊眉峰。“你非禮了誰?嘿,皇宇穹,你可是個律師呀——”


    “你當著夏初晨和夏小姐男友的麵強吻夏小姐,你可別忘了。”皇宇穹直接把話說白。“夏小姐若告你騷擾,我會幫你處理,要不,你最好誠心去道個歉。”今晚都喝了點酒,酒後亂性會是好借口。


    “皇宇穹——生嫩律師,謹記著點兒——在這沒規沒矩的無國界,哪有‘騷擾’可告……”他戴好墨鏡,瀟灑往外走。


    夏初晨通知的清潔人員,推著工作車朝餐宴房來了。


    “辛苦了,各位。”皇夏生掏出鈔票,先發小費。“能者多勞、能者多勞,各位都是‘等待太陽’幕後偉大的功臣,沒有你們,怎有光鮮亮麗的‘等待太陽’!”又開始謳歌了。


    清潔人員個個麵露歡喜神色,也收錢,也被捧上天,不過,訓練有素到底是訓練有素,接受好處,不忘謙虛道謝、勤奮工作。


    皇夏生小費發得開心,哈哈朗笑起來。


    皇宇穹微凝眉頭,緊隨皇夏生,顧慮他雙目都傷,眼前也許太過蒙矓,腳步一跨,走到他身前引領。“那麽——”皇宇穹開口,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皇夏生看著墨鏡前晃動的身影,沉了沈,說:“皇宇穹,你真不貼心,看不出叔公是在追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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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虹,”門外——最外麵那道門——男人嗓音從悠著耐性微轉急切了。“你再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


    她走入盥洗間待很久了。衝澡、護發、敷臉、三溫暖精油浴,全身放鬆,憤恨情緒卻毫無紓解。


    坐在馬桶上,夏可虹緩緩放下白皙裸足,站起,垂眸盯著地板的蓮花,用力跺一下腳。去他的夏生蓮花!她決定要換了這地飾,把它敲爛,鋪新岩磚,重重壓疊,看它還能生蓮花?


    他嘴吐不出芬芳,是長尖毒獠牙、地上爬的蛇!天生邪惡,誘惑第一對人類犯下罪惡的壞東西!


    夏可虹越想越是憤恨難消,旋身走到隔門外的鏡台室。


    鍍金、花菱邊的義大利骨董鏡,映出女人姣好側麵。她轉過頭,看見女人的臉龐好陌生。那唇太紅,隻有高燒才會有的紅。她喉嚨是有點熱熱燙燙的,一道暖暖氣流也在湧上心頭。她揪著狂跳的胸口,伏在洗手槽,開大水源,掬喝幾口荊棘海無國界區域沁凍人心的冰涼水。


    “可虹,你出來吧,我們談談。”外頭,宇星洋敲了敲門,預告他將進來。


    “你別進來,我等一下就出去。”她不想他進來看她的狼狽樣。


    嘴唇異常色澤紅到了雙頰,她捧起冰水潑潑臉,漱漱口,覺得嘴裏舌上,魚子醬香檳氣味沒除去。她拿牙刷、牙膏,徹底清潔,衝牙機開到最強速。


    洗不去男人吻的味道!


    “可惡……”好想哭。她其實喜歡魚子醬和香檳,為什麽非得淪落這一刻?“渾蛋,去死!”夏可虹用力丟開手中牙刷,粉拳捶打一下衝牙機。機器唿嚕嚕的幫浦聲停了。


    她走向滑門,拉開。宇星洋就在眼前。多正常——他不會穿花花豔色襯衫、不會騷包在耳畔簪花、不會講話顛三倒四耍無賴,抽雪茄所展現的男性魅力比不過深海潛水的……


    “星洋……”夏可虹嗓音顫巍巍,慢慢往前,靠入他懷裏。


    宇星洋揉揉她濕漉漉的臉龐,撩開黏貼她頰畔的發繒,吻吻她的額鬢。


    她悶悶地說:“那個渾蛋吻了我兩次……”充滿她喜歡的魚子醬與香檳氣味……的吻,兩次。


    “他隻是喝醉了。”宇星洋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柔荑揪緊他腰側衣料,夏可虹不依不饒。“你喝醉也吻其他女人嗎?”


    “不會。”宇星洋答得毫無遲疑,然後說:“可虹,別輕易被皇先生撩撥——”


    “我沒有。”夏可虹有些激動地仰起美顏,打斷宇星洋的說辭。


    宇星洋噤聲了,黑眸幽幽,額心淺蹙。


    這麽快的反駁否認,很不妙。她是否太在意了?


    夏可虹搖著頭,與他眼對眼,摟住他脖子。“我是被你撩撥的,你不要再提那渾蛋的事。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那個人。”臉龐貼在他胸膛,她閉上眼,什麽也不想。


    這樣可以嗎?


    如果隻是無感,還好處理,但,她和他都知道——她的個人重要內心反省儀式——她為那男人,花太多時間坐在馬桶上。


    一輩子嗎……宇星洋暗自歎了口氣。“可虹,你這樣是不行的……”他沒把話說盡,抱起她,往四柱大床走。


    將她放上床時,他才說:“皇先生即將與你共事,他隻是‘等待太陽’的股東——”夏可虹眨了眨眼,表情冷的。他停住語氣。


    她睫毛忽靜忽動,美眸映著他沉凝的俊顏。他說:“好嗎?”


    夏可虹眸眶一濕,別開臉,埋進枕頭裏。“我不能討厭他嗎?”她真的好討厭那個痞子啊。


    宇星洋撥著她的發,尋她美麗的臉龐。“最好不要,”他將她轉迴來麵對麵,手描著她的五官,說:“這些、這些,還有‘你的討厭’,全是我的——”


    “我不可能討厭你,星洋……”夏可虹伸手擁住他。


    宇星洋順著她的長發絲,喃喃柔語:“那也別把‘它’放在其他男人身上,好嗎?”


    “好。”她答應了,美顏褪去冰冷,嬌慵甜笑。


    宇星洋也微笑,幫她調好枕頭。“今天你忙了一天,好好睡。”他吻吻她的眼,要退開。


    她拉住他,說:“你呢?要去哪兒?”


    他反掌握她的手,讓她摸他青髭紮人的下頰。“一身風霜塵土還沒清理呢,你先休息。”把她的手收入暖被中,離開她的床。


    “星洋,”她又喚他。他站在床畔,迴首看她。她說:“我愛你。”


    宇星洋朝她露出寵溺笑容。“快睡吧。”手一揚,床幔四合。他看著柔美剪影,彎挑的唇角慢慢抿直,背過身——


    隻有他知道——他現在是走上冰雪斷崖界線,找她最愛的雪地薔薇。


    皇夏生斜倚在雕花鑲金的漆白門板旁,一動不動,看起來像睡著。他本就是奇葩,處處異於常人,站著睡,沒啥不可能。


    離開餐宴房後,皇宇穹前去向夏初晨致歉告別,接著,走來外門未關實的夏可虹房間,果然看到皇夏生於此逗留。他說:“該走了吧?你同夏小姐道過歉了嗎?”


    皇夏生沒說話,聽著男人腳步聲漸行漸近,他撇唇,說:“走吧。小女孩睡了,我不擾她眤。”


    皇宇穹皺一下眉,有疑惑,但沒問,跟著皇夏生走出夏可虹的房間。


    “皇宇穹,”到了2325房大門外,皇夏生才又開口,交代:“記得移植幾株雪地薔薇過來,我要種在2319房——”


    “雪地薔薇?”皇宇穹打斷皇夏生。“那種珍貴花種隻生長在皇家土地上,移來這無國界,種得活嗎?”


    “我皇夏生親手栽種滋養,還會有不豔麗綻放的道理?”皇夏生說。


    他是拔劍向外的皇帝,穩站高峰頂端,造一座燦麗雪地薔薇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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