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鎮和慕容承聯手完成這場驚人勝利的五天以前。

    雁宿崖,距離大端都城天京城不過兩百裏,因相傳為群雁南下過冬夜宿之地而得名。

    天色剛亮,一大隊鎧甲明亮,軍容齊整的騎軍團團圍住了雁宿崖。

    從騎軍之中又有一小隊翻身下馬,簇擁著兩個人,朝著雁宿崖頂的雲霧中走去。

    等臨近了崖頂,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讓這些陪同的軍士默默停步,目送那兩人走上崖頂。

    山腰雲遮霧繞,崖頂上,卻大放光明。

    雲海翻湧,金光奪目,遠處的群山也盡皆冒出些尖頂,極目遠眺,心曠神怡。

    一身黑色皇袍的薛律滿意地看著眼前在北淵從來瞧不見的別樣美景,忽然道:“吳提,你一巴掌把朕推下去,這皇位就是你的了。”

    在薛律的身旁,身披輕甲,腰挎彎刀的鮮卑鐵騎共主連忙拜倒,“陛下!”

    一雙手將他輕輕一攙,笑著道:“跟你開個玩笑,這個位子哪兒是那麽容易坐得穩的。”

    “臣隻願服侍陛下,鞍前馬後。”吳提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陽光既出,雲霧如冰雪消融,視野之內,頓時清晰了起來。

    薛律看著腳下的群山,層林,有花香,有獸吼,鳥兒飛,蟲兒叫,感慨道:“這南朝果然是南朝,風光獨秀,此時還能瞧見這滿目青鬱。據說到了九十月,還有那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的大好風光,不知我們看不看得見。”

    吳提沉聲道:“一定看得見。”

    “嗬嗬。”薛律不置可否,“那要看韓飛龍將最後的包圍圈定在哪兒了。”

    吳提渾身一震,驚駭地看著薛律。

    薛律輕哼一聲,“你們這些人啊,真當我是個不懂軍事的?”

    吳提猛然記起,在這位淵皇陛下年輕的時候,也是曾提刀躍馬,領兵出征的。

    隻是那段時光太過久遠,而後陛下醉心風月的形象又太過深刻,以至於大多數人都曾忘了。

    “是不是我今日不跟你挑明,你都要演一出冒死進諫的戲碼了?”

    看著薛律玩味的笑容,吳提心神一凜,更生出許多敬畏,“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好好說話,又沒外人用不著動不動就下跪。”薛律淡淡開口,吳提跪到一半,訥訥起身。

    薛律彎腰,拔了兩根狗尾巴草,一根自己叼在嘴裏,分給吳提一根,吳提雙手接過,熟練地叼在嘴中。

    “若是連韓飛龍這點心思都瞧不明白,這仗早就沒打的必要了。”薛律歎了口氣。

    吳提終於開口,“那陛下為何還要跟著他的思路走?”

    “難呐!”薛律第二次歎氣,“你說說韓飛龍想的是什麽?”

    “第一,在不斷撤退的過程中,憑借城池和對地勢的熟悉,消耗我們的有生力量;第二,尋找有利地形,與我軍主力決戰,這個地形一定是可以圍困住我軍主力的,否則見勢不對,暫避鋒芒的話,南朝軍隊的機動性完全不如我們;第三,拉長我方兵線,令我方數十萬大軍無法形成合力;第四,韓飛龍一定有一直隱藏的後手。”

    吳提如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顯然是早有思量。

    薛律點點頭,“我就跟你說說我想的是什麽吧。”

    他輕輕嚼著狗尾巴草,不顧及什麽帝王威嚴和形象,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我們一共將近三十五萬大軍從蒼狼原出發,那幾個已經入了土的王公帶了幾萬,赫連青山也帶走了兩萬,還剩二十七八萬,雖說折損了四五萬,算上馬,那也還有六十多萬張嘴啊,人吃馬嚼每天得耗掉多少糧草,你該知道,咱們這片草原,最缺的是什麽?”

    “雖然有個說法叫就糧於敵,但你看看韓飛龍多賊,堅壁清野,帶得走的全帶走,帶不走的付之一炬,咱們拖不起啊!”

    他看著吳提嚴峻的神色,笑了笑,“別這麽嚴肅,換個角度,咱們來是幹啥來的?他韓飛龍不往後退,我們難道就不前進了?隻要咱們不輕敵冒進,無非是換個戰場而已。咱們草原勇士何懼之有?”

    吳提點點頭,“但陛下還是得千萬小心。”

    “這就看咱們的馬蹄更快,彎刀更利,還是大端的軍陣更強,盾牌更堅了。”

    雁宿崖上君臣解惑,大端的都城也很不平靜。

    這個不平靜倒不是說有什麽兵荒馬亂,畢竟有那位一劍在手,長治久安的長安劍仙在,而是人心不平。

    楊灝高坐在帝位上,麵無表情地聽著此刻朝堂上亂糟糟的爭吵。

    爭吵的中心隻有一個,如今征北軍的主帥韓飛龍。

    主張換掉韓飛龍的一派明顯更多一些,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韓飛龍屢戰屢敗,寸功未立,棄土丟城,以至於局麵糜爛至此,天京城人心惶惶,甚至政權都有傾覆之危。

    韓飛龍罪該萬死,不將其丟官去職,何以平民憤!

    主張繼續支持韓飛龍的聲音雖小,但也鏗鏘有力,韓飛龍並非寸功未立,其每一戰雖結果都為後退,但都有效殺傷了北淵軍力,按照軍報,每戰少說殲滅敵軍三千有餘,更有破萬的大勝,且每次撤退,都有充分的準備,並非狼狽逃竄,主力兵員幾乎全部得以保全,截止當下,雙方戰損已是五萬對六千。

    更何況臨陣換帥,極易動搖軍心,此刻北淵大軍已離天京城不到兩百裏,誰敢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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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派便有人立刻道:“那難道將國運都寄托於韓飛龍一人身上,就不是賭了嗎?”

    雙方吵吵嚷嚷,亂作一團,朝堂宛若菜市,說到激動處,大袖亂舞,唾沫橫飛。

    還好,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說出那個讓楊灝南狩的建議。

    一直默不作聲的荀憂輕輕上前一步,朝堂立刻詭異地安靜下來。

    這幾日,即使朝堂鬧得沸反盈天,即使雪花一般的奏章湧向陛下的案頭,即使那位大將軍胡律光在另外兩個軍中巨頭的攙扶下來到朝堂上哭求換帥,陛下和國師都未對韓飛龍的去留說出隻言片語,看來如今也是坐不住了?

    荀憂微微一笑,“諸位看著韓飛龍是屢戰屢敗,窩囊至極,我怎麽覺得咱們的韓將軍是屢敗屢戰,頑強堅韌呢?”

    朝堂上,群臣傻眼。

    楊灝沉聲開口,“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既是國戰,無需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朕,用人不疑!”

    不管這些人之前吵得再厲害,當真正能夠拍板的人輕飄飄的兩句話說出,一切便都有了定論。

    偏殿之內,楊灝的神色就不如方才在朝堂上那般淡定穩重了,畢竟薛律的大軍是實打實的隻在兩百裏開外了。

    他急忙將南宮霖召進宮中,略帶著焦急道:“那邊怎麽樣了?”

    北堂望和南宮霖這兩個人,幾乎成了如今大端最重要的倚仗。

    有了他倆,楊灝幾乎等同於禦駕親征,對前線的情報可以在瞬間知曉。

    也正因如此,韓飛龍才能將自己的計劃隨時報告給後方,楊灝和荀憂也才能放心。

    南宮霖默默取出紙筆,寫下一串數字,交給荀憂。

    楊灝對著本子翻閱了之後,沉聲道:“明日或許就將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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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薛律在怯薛衛的守護下,跟隨中軍一起,抵達黃土嶺,吳提的前軍已經掃清了周遭。

    吳提來到薛律的帳中,低聲道:“陛下,前方有個鎮子,是否要繞路?”

    薛律疑惑道:“有什麽講究?”

    “那個鎮子,叫朱綠鎮。”吳提忐忑道。

    帳中,正在翻閱附近地形圖的薛律微微一笑,“叫全軍做好準備,那裏就是韓飛龍選好的決戰之地了。”

    朱綠鎮,誅律鎮。

    想要誅殺朕,你韓飛龍恐怕沒那本事!

    朱綠鎮,背靠一條名叫北瀆的大河,城中俱是木質結構的屋舍閣樓,地形起伏不平。

    在鎮子西側的山上,韓飛龍的戰時指揮部就設在此處。

    此刻在他的身邊,隻有一個老人,那就是北堂望。

    錦帽貂裘的他,如今再無半分當初說書老人的窮酸形象,臉頰上甚至微微多了些富態的肥肉。

    他看著韓飛龍,“韓大帥就這麽確定淵皇會來?”

    韓飛龍笑了笑,“這些時日,北堂先生對淵皇觀感如何?”

    北堂望想了想,“雄才大略,胸有錦繡,絕非一介莽夫。”

    “是啊!幾次戰鬥讓他們減員了將近五萬之數,這複雜的大軍硬是一點波瀾未生,都讓我們不得不懷疑北淵的軍政是不是發生了大變。我們一退再退,不論是如何偽裝,他就是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從不冒進,也從不龜縮。”韓飛龍說起薛律也由衷地點了點頭,“先前都說薛征是北淵軍神,我看這位淵皇,除了個人修為差得遠,其餘的也不遑多讓啊!”

    聽著韓飛龍似乎很是推崇薛律的樣子,北堂望有些不解,“那為何韓大帥還如此輕鬆,如此篤定他會進入這個埋伏圈。”

    韓飛龍笑著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國師大人說的。這越是厲害的人啊,就越自負,若是今日繞著這朱綠鎮走了,即使後麵成功了,那也是心裏的一根刺。”

    “軍國大事,豈能如此意氣用事?”北堂望驚唿道!

    “不不不,這不是意氣用事。這朱綠鎮,是南下天京城最近最方便的路,唯有此處北瀆的水位最低,能夠踏馬過江,無需造船,若是繞路至少要遠上數日的路程,他耗得起,他的糧草耗不起。他此番本就不是來劫掠的,而是來征服的,在哪兒打都一樣,趁早解決了我征北軍的主力,對他來說,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北堂望覺得這戰場之事是真不可思議,“哪怕他知曉此處有埋伏,也是一定會過來的?”

    韓飛龍搖了搖頭,眼中帶著熾熱的期盼望著山下寧靜的鎮子,“若是知道是這樣的埋伏,他可能寧願繞路。”

    第一匹馬踏過了朱綠鎮鎮口的牌坊,也踏碎了鎮子中詭異的寧靜,這場決定未來五十年雙方國運的戰役,即將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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