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嗚咽的風,崎嶇的山路,嶙峋的怪石,新壘的墳,影影綽綽的樹影搖動,枝葉妖異地起舞,將一種詭異恐怖的氣氛渲染到了極致。

    那個高大身影絲毫不以為意,先細致將墳包表麵一層有些風幹的土刮下來放在一旁,鐵鍬在他手中就像繡花針一樣輕,不動用絲毫真元的情況下,帶著大量泥土上下翻飛,快速地將一具包裹好的屍體取出,然後將墳重新壘好。

    在重新將原本的表層土鋪滿在墳包之後,從外看去,這個墳似乎完全沒被動過。

    高大身影伸手一摟,將屍體夾在腋下,消失在夜色中。

    這片天地無人注意到這番動靜。

    原本芭蕉仙馮焦的洞府,苦心經營的繁華奢靡被齊紫衣孤身挑了,當作了進京養望的資本,緊跟著又被他的好兄弟賀如意霸占,賀如意屁股還沒坐熱,就被神秘野修李某一巴掌拍死,順勢占據至今。

    李某,也就是如今道教執牛耳者紫霄宮掌教李稚川,天榜第一人。

    此刻的他,脫下了一身黑衣,換上一件尋常衣物,慢悠悠地來到了洞府中。

    那個從墳包裏挖出來的屍體被布裹著,就那麽平放在大廳的一張石桌上,光明正大。

    李稚川毫不在意有人偷窺,以他的禁製水平,在這雲夢大澤之中,他不主動放開,沒有人能夠窺探到裏麵絲毫。

    就連藏在水下的那頭蛟龍也不例外。

    輕輕將裹住時聖的布掀開,時聖的“遺體”又重新見到了天光。

    麵容鮮活如生,似乎隻是睡著了,他的肌膚呈現出一些病態的蒼白,隻因久了不見陽光而已。

    他將手按在時聖的腦門之上,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絲真元渡入,沿著經脈緩緩遊走。

    麵色從平靜轉為訝異,再變為驚奇,最後定格成微笑。

    “能夠奉命監察人間,看顧氣運,果然有點門道。”李稚川嗬嗬笑著,旋即搖著頭歎息道:“有這些道行,好好做人不好麽?人心不古啊!”

    說歸說,他其實內心深處對四聖變化的原因也有些揣測,談不上苟同,但能明白。

    身懷通天之道,卻偏隻能束縛手腳,超然物外,一代代下來,再嚴厲的祖訓也會越來越沒有約束力,手上的能耐和心中的欲望就越發蠢蠢欲動。

    看著六族窮奢極欲,枝繁葉茂,看著皇族們號令天下,莫敢不從,自己手裏握著大殺器卻隻能幹巴巴地望著的時候,有些初心,就早已變了味道。

    他收迴手上的真元,對時聖身體的查探已經完成了,不得不說,四聖對他的改造是成功的,整具身體非常適合修行。

    這種修行,不隻是針對現如今的修行界,而且就連一些上古功法也完全沒問題,甚至可以兼收並蓄。

    不得不說,四聖這四支這千年不斷的傳承,底蘊的確深厚。

    不過由李稚川執掌的道教,那底蘊也不差,否則也沒有那麽多玄之又玄的道術。

    李稚川嘿嘿笑了笑,這次收獲頗豐啊。

    餘芝交給李稚川的玉玦已經被他極其小心地查驗過,裏麵鐫刻著一個陣法,想必這個陣法就是他們能夠遠距離聯係的關鍵,隻是李稚川畢竟陣法造詣不高,又擔心引起四聖發現,不敢擅動。

    隻好暫時留著,打算迴頭去找找周墨。

    對時聖身體的查探,讓他對四聖的一些功法有了基礎了解,同時也啟發了他一點培養弟子的思路。

    不過也有頭疼的事,就是如何安置時聖和餘芝,甚至他都有些把不準時聖到底是個什麽態度。

    不知道,那就隻好先聊聊了。

    李稚川伸出手來,真元化作一片光雨,柔和地灑落在時聖的身軀之上,然後緩緩浸透進去。

    時聖手腳率先亮起柔光,隨著柔光亮起,一層灰敗的霧氣肉眼可見地被驅趕,朝著時聖的天靈和丹田處逃竄。

    等到最後,時聖的整個身軀除開丹田和頭頂皆已被柔光覆蓋,兩團灰敗之氣正蜷成一團抵禦柔光的吞噬。

    李稚川的掌心光芒大盛,輕喝一聲,“醒來!”

    驟然明亮的柔光如同大口一張,將灰敗霧氣吞噬不見。

    時聖陡然睜開了雙眼!

    “嗯?”

    他先適應了一下並不強烈的光線,眼神漸漸凝聚,從茫然轉為銳利。

    一個鯉魚打挺,時聖起身,真元凝聚在雙掌,看著一個高大的背影,斷喝道:“你是誰?”

    李稚川頭也不迴,淡淡道:“醒了?”

    “你到底是誰?”

    李稚川背朝著他,“你就不疑惑你為什麽又活了過來,為什麽傷勢盡複?”

    時聖這才意識到了什麽,自己不是已經被雲落打得重傷瀕死,落水身亡了嗎?

    不對,最後餘芝來了,她好像還用嘴度給我了一顆藥!

    可這又是什麽地方,莫非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

    想到這兒,時聖從石桌上跳下,對著李稚川的背影恭敬道:“可是前輩救了我?”

    “嗯。”一聲平靜的答複確認了答案。

    時聖雙膝一屈,砸在地麵上,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鄭重道:“前輩救命之恩時聖沒齒難忘。”

    “嗬嗬,還算是個有點良心的。”李稚川笑著轉過身來。

    當時聖看清這個身形高大的老人麵容時,下意識地跳起,神情戒備,“李稚川?”

    李稚川也不動怒,隻是冷笑一聲,“剛才還是前輩,現在又直唿其名了?”

    不鹹不淡的一句話,臊得時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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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著頭,終於對救命之恩妥協,“時聖一時口誤,還望前輩莫怪。”

    李稚川嘴角微笑,他方才之所以要轉過身,就是要先坐實這件事,才好拿話來堵住時聖的嘴,進而影響時聖的心,挺好,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在進行。

    他伸手一指,讓時聖坐下,自己也迴到主位上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有許多疑問,剛好我也有些話想問你,要不看在我是前輩的份上,我先來?”

    他沒再提救命之恩,這些事情說定了就算,張口閉口的,容易惹人反感。

    時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李稚川一臉祥和寧靜的氣息,“別擔心,都是些小問題。比如我想問問你,接下來怎麽打算的?”

    這還小?

    時聖心中腹誹。

    他沉思了一會,“暫時還不知道,餘芝在哪兒?也在您這兒嗎?我什麽時候能見她?”

    說到後麵,神情很是激動。

    李稚川擺擺手,“別急,說了我先問你,你的問題一會兒慢慢給你解答。”

    時聖隻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繼續聽李稚川的問題。

    “你還想迴離火門嗎?”李稚川又仿佛是輕飄飄地甩出一個問題來。

    時聖明白身為天榜第一人的李稚川問的不是如此簡單的問題,他所說的,是自己還要迴到以前的生活嗎?繼續迴到自己師父們的羽翼之下,當好他們的棋子嗎?

    他雖然剛從一段“死亡”中恢複,還未及思考,但這個問題,在他下定決心要趕赴與雲落的約戰時便早已有了答案。

    於是,他搖了搖頭,“開弓再無迴頭箭。”

    李稚川不動聲色,“聽說,那一戰到最後你和雲落居然成了朋友?”

    這些天,關於當日一戰的具體細節早被他細細了解了,二人的對話也沒有避諱旁人,所以才有此一問。

    時聖迴想起那天和雲落的對話,點著頭,“是的,我想他也應該是這樣想的。”

    說著,他的臉上竟然蕩漾著微笑。

    很難想象,這種關係會出現在兩個打過兩場生死之戰舉世公認的死仇身上。

    還是那句話,世事無常,便是人生之常。

    李稚川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然後朝頭頂指了指,“最後一個問題,願意跟他們為敵嗎?”

    時聖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製的震驚之色,震驚之餘甚至還有恐懼,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稚川笑著伸手按了按,“行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時聖覺得不妥還想張口說上幾句,李稚川搖搖頭,將話題轉開了,“你的問題不用我給你解答,有人可以解答。我跟他們約的子時過來,現在馬上到了。”

    話音剛落,門外走入兩個身影。

    哦,不對,仔細一看是三個。

    但不管幾個,時聖的目光在看清來人麵孔之時,便隻停留在一處。

    餘芝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就如同她在這份愛情中所做過無數次的那般。

    當年彩裙戀紅衣,似飛蛾撲火。

    時聖遲疑了一下,終於向前邁動了腳步,迎向餘芝,不再原地等待。

    四目相接,有千言萬語,盡付眼波一轉;

    兩情相悅,縱千難萬險,惟願偕老一生。

    時聖張口欲言,餘芝立刻用兩片紅唇封住了他的嘴,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都不夠,那幹脆就什麽都別說。

    李子伸長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隻大手覆住了他的雙眼。

    他連忙伸手想去刨開,無奈那雙大手如鐵鑄一般,根本不帶動彈。

    “符先生,你幹啥,給個麵子。”

    “姓符的,過分了啊!”

    “符老大,我錯了,趕緊鬆開啊,一會親完了。”

    符臨還沒鬆開手,李子的腦門上就挨了一個板栗,“姓符的,真過分了啊!信不信我朝你碗裏吐口水尿尿啊。”

    話音剛落,腦門上又挨了一記,不等他開口,一個聲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給你畫個牢,關你三天。”

    “臥槽,師父,忘了你在了,我錯了。”

    砰!又是個板栗賞來。

    符臨鬆開手,李子先趕緊看了看親完了沒,然後失望地一扭頭,恨恨地瞪了符臨一眼,然後抱著自己師父的大腿,擦了把鼻涕,幹嚎著,“師父,我錯了。”

    李稚川根本沒理他,看著牽手而立的時聖和餘芝,笑著道:“那接下來我們聊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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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天京城的皇宮裏,也有場正事在聊。

    在場四人,明黃絲袍,神色威嚴的楊灝高坐正中。

    在他的兩側,左邊坐著一個衣著寒酸的說書先生,右邊坐著寬袍大袖,瀟灑俊逸的國師荀憂。

    而在房間的角落裏,似有一團陰影。

    荀憂笑著道:“沒想到先生如此謹慎,還專門跑這一趟。”

    說書先生苦著一張老臉,拎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遞向嘴邊,滋溜一聲地吸了進去,感受著唇齒舌間的濃鬱香氣和入喉的醇厚綿遠,不由地發出一聲舒坦的呻吟,整張臉這才輕鬆舒展開來。

    他將酒杯放下,拎起酒壺看樣子又要倒第二杯。

    一個聲音居然從陰影中傳出,“我們是來說事的,不是來看你喝酒的。”

    荀憂微笑,楊灝平靜,皆如未見。

    說書先生隻好歎息著將酒杯放下,“我要說我跑這一趟,就是想來嚐嚐宮裏的美酒,你會不會生氣呢?秦閣主?”

    原來,這團陰影赫然就是清音閣閣主秦璃!

    秦璃冷哼一聲,“你最好祈禱你的計劃不會有問題,否則......”

    到底是顧忌到四聖的身份,和眼下的場合,秦璃沒有當著楊灝的麵放什麽狠話。

    “秦閣主啊,這一點你就該跟陛下和國師大人好好學學了,你看看這才叫大人物的氣度不凡啊。”說書老人眯著眼睛,笑著道。

    眼看再不出聲,局麵有些失控,楊灝開口道:“聖人言重了。秦閣主也是心憂親子。”

    “哦對對對,陛下說得是,哎,老頭子老了,差點連這都忘了。”說書老人拍了拍腦門,懊悔不已。

    他看著那團陰影,輕笑道:“秦閣主,令郎武技如何?”

    “尚可。”

    “尚可?那可能有點危險。”說書老人神情微變。

    “我說的尚可是我覺得,若按天下人的標準,極高。”陰影中的聲音充滿了自傲。

    說書老人雙手一拍,“這不就結了,沒問題。”

    陰影一愣,“這跟武技有什麽關係?”

    說書老人詫異地望著楊灝和荀憂,“陛下和國師沒有告知秦閣主?”

    楊灝心中暗罵說書老人奸詐,隻好開口,“知道聖人要來,我和國師商量著還是由你親自告訴閣主比較鄭重。”

    這種場麵話沒多少人信,但至少有個場麵。

    說書老人歎了口氣,“那老頭子就多費點口水,秦閣主,這下我多喝兩杯不攔我了吧?”

    陰影迴應他的是一聲冷哼。

    美滋滋地喝了一杯之後,說書老人站起身來,氣勢陡然一變。

    “霧隱穀周邊,將由老漁夫親自坐鎮,指揮大端王朝兩千甲士,在四處我們早就勘驗好的點位設下元氣隔絕大陣,此陣一成,霧隱穀中元氣全無,屆時出入口各以三千軍士聚險而守,結陣而攻,霧隱穀中的修行者無非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楊灝和荀憂顯然早就知道這個計劃,而秦璃還在震撼之中。

    元氣隔絕大陣?還有這種陣法?要隔絕整個霧隱穀,需要多大的手筆?

    一旦沒了元氣,修行者便是無根之水,體內的那點真元濟得了多少事,就算是自己,多半也會被千餘精銳耗死吧。

    可是,有個問題。

    秦璃開口問道:“如此我大端的修行者勢力豈不是將元氣大傷,屆時如何與北淵抗衡?”

    荀憂也站起身來,朝著秦璃拱手致敬,笑著道:“六族是我們的人。”

    秦璃大驚,想到了一個驚人的可能性,聲音微變,“你是說,這本身就是一場戲?”

    “不錯,屆時六族精銳將悄悄被放行離去,同時他們帶去的大量江湖好手,會被留在穀中。”荀憂的臉上全是智珠在握的笑意。

    楊灝冷冷開口,“與朝廷為敵的修行者,留著有何用,殺了就殺了。”

    他口中所指,自然是雲落一派,包括西嶺劍宗、紫霄宮以及北淵之人。

    同時,此刻他開口講這句話,也是在很委婉地敲打秦璃,八境巔峰雖然厲害,但也不能肆意妄為。

    有人拿出了大棒,自然也有人拿出了胡蘿卜。

    荀憂道:“秦閣主放心,此番在霧隱穀主事的征北將軍韓飛龍已經聯係了關老閣主,同時也會派軍中好手護衛秦公子,保管咱們這位隱龍,安然無恙。”

    “至於之前的隱瞞,還望閣主見諒,此事實在太過機密,事實上,在六族之中,也隻有理事會知曉此事,下麵的許多人包括高層都以為他們是真的要和朝廷賭戰。”

    說完,荀憂還鄭重朝秦璃鞠躬致歉。

    秦璃微微沉默了一會,“國師言重了,一切以國事為重。”

    楊灝這時起身,朝著那團陰影微微一拜,“秦閣主無愧我大端定海神針之名。”

    秦璃的聲音似乎有些疲憊,“陛下也言重了。咱們繼續吧。”

    說書先生端著酒杯,悠閑自在,“哪裏還有什麽事,萬事俱備,提前為陛下賀,為大端賀!”

    荀憂也斟上一杯酒,雙手舉起,滿臉笑意,“為陛下賀,為大端賀!”

    從陰影中也傳出一句話,“為陛下賀,為大端賀!”

    楊灝心中默默念著,問劍天京城?哼哼,你先活下來再說吧!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睥睨四方,豪氣幹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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