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良和他提過幾次。皆是漫不經心的隨口一講。說不到什麽正題,也透漏不出來什麽關鍵。若是沈柏良普通的朋友,大概也就聽過一耳朵也就忘了。

    可是他不是沈柏良普通的朋友。他對沈柏良的一切都上心。於是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當時太過於好奇。這個僅僅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子。女孩子十分漂亮,甚至美麗。她隻是年紀小,暫時還未長開,她的驚豔受到了來自年齡的約束以至於無法放開。她現在還是個花骨朵呢。可是看著眼前的小花苞,誰都能預料到她將來會有綻放奪目的那天。

    這個叫容易的女孩子,看著出身良好,白皙飽滿的皮膚,清冷的眼神,花瓣一樣嬌嫩的唇,那麽長的頭發,隔著相片都能感受到的良好發質......這樣的眼神,需要沒有半分的愁苦才能夠嗬護出來。

    二十九歲的沈柏良,手機裏放著十八歲的女孩的照片。

    他無法不想到別出去。

    這種延展到別處的心思有著堅定卻又不能宣之於口的私心:他也才十九歲。一歲之差罷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何況......“這個女孩也是孤兒嗎?為什麽是你當她的監護人?”

    他提問的時機很正確,特意選在沈柏良有些微醺的時候,且他在很自然的過度中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提起,他之前在借口玩沈柏良的手機,沈柏良手機總是最新款式,他似乎總是換手機,因為著各種令人無語的原因,比如浸水,比如丟失,比如碎屏,等等等等。有一段時間換手機的頻率令他吐槽沈柏良是不是在用手機玩打水漂。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沈柏良的手機總是最快被他裝上最新的遊戲軟件。

    沈柏良不好遊戲,由著他安裝,由著他玩。

    他很喜歡這種小小的使用權,每每在玩手機的時候都十分的輕鬆愉快和竊喜。似乎這樣,可以在無意的宣誓一種微妙的權利。

    沈柏良微醺,此時是他最輕鬆自在的時候,麵對漫不經心的話題,也很樂意把這種話題延展下去:“這是我們家族的任務......我和我弟弟......都是她和她妹妹的監護人......不過我弟弟還小呢,他有點接受無能。但是以後會好的。”

    “你弟弟?”他略微思考片刻,便想起來,“是那個初戀十八歲?”

    沈柏良笑,點頭:“是那個初戀十八歲......容易的妹妹,就是我弟弟的女朋友——過去式。”

    他‘哦’一聲,做出一種聽了八卦的興趣,然後又頓一頓,換成了一種惡作劇的調皮表情:“......那,你弟弟和她妹妹,你就沒有想過,你和姐姐?”

    她來他去,繞的沈柏良一時沒轉換過來。等到沈柏良想明白這之間關係,已經一個爆栗子不輕不重砸了下去:“胡說些什麽?她才十八歲!”

    他故意大聲喊痛,噘嘴:“我就問問!——她多好看啊!”他小聲嘀咕一句,“是個男人看了都會心動......”

    沈柏良看出他故意,這種氣勢哪裏想真的痛楚的模樣?沈柏良白了他一眼:“漂亮就是唯一標準?那我看你也很漂亮。”

    一句話,換來他臉上燥熱,說不下去了。

    你也很漂亮。

    這一句話,從他在酒吧兼職開始,不知道有多少陌生人對他有過如此的評價。男人,女人,老人,少年,有的清醒,有的微醺,還有的大醉。他們各種眼神,各種姿態,各種笑意,從散發著酒味的嘴裏對著他的臉講出千篇一律的話,或者真心或者挑逗,但是無一例外,這一句話都飽含真意。

    那就是他真的很漂亮。

    他不瞎。他當然知道。這家酒吧的經理之所以同意讓一個隻接受過幾個月培訓的他來站在前台當酒保,多多少少也是衝著他的臉,漂亮的臉總是一種無聲的牌麵。這個酒吧有年輕好看的酒保,嘴甜,笑容幹淨漂亮,總是會有客人帶著三分真情七分假意,過來點一杯不便宜的酒。就為了和這個年輕的酒保說一兩句話。

    說的口沫橫飛,說的興致昂揚,說的口水比杯子裏淺淺的烈酒還要多。甚至不知道那些鈔票到底是付了酒錢,還是口水清理費。

    不過,可真是貴啊.......

    沈柏良也說。你很漂亮。

    沈柏良也帶著一種微醺的,調戲的,玩笑的意味。

    若是眼前這張臉換上一個對象,那就是實實在在的騷擾了。可是他偏偏是沈柏良。那樣一張帶著笑意的,微微紅的眼睛,他身上也帶著酒味,說話中,有青橄欖的和馬天尼的氣味。這不特殊,這裏是酒吧,任何酒精混雜的味道都是慣例。唯獨隻有沈柏良是特殊。

    沈柏良是他的特殊。是他的獨一無二。

    但是他不是沈柏良的特殊。

    沈柏良的特殊,是容易,是沈安良,是他的畫廊,是他的畢加索,是他的莫奈,是他的穆夏,是他的藝術,是他的大海,是他的衝浪板,是他的帆船,是他腳下的細沙,是他的太陽鏡。沒有他。從頭到尾,沒有他。

    他是沈柏良的多管閑事。是沈柏良的衝動,是沈柏良酒後的拍板。

    他遇到沈柏良的最初,沈柏良一口喝下他漫不經心調的酒,那酒是他用來打發那個十九歲的少年的。他的閱曆,令他第一眼看到沈安良就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啊,又是一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失戀,百分九十九就是失戀,借著失戀這個似乎大過天的理由,讓家裏的年長者帶他來酒吧醉一場。從此完成孩子到大人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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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

    真是閑得慌。

    一看就是不缺錢的家庭裏出來的小孩。才會有全家縱容他的,失戀大過天的感受。失戀有什麽了不起?餓他三天,他就會知道,失戀算什麽?比起一包一塊五的泡麵,愛情無足輕重。如果泡麵裏麵再加個荷包蛋,王祖賢都看不上。

    他有心想要給這個小孩買個乖。

    他隨意調了一杯粉紅色的酒,兌了烈度不輕的金門高粱和伏特加。加了甜蜜蜜的糖漿和蘇打水,好像還擠了新鮮的薄荷葉的汁水和檸檬汁......他當時抱著惡作劇的心思,手上有什麽就加什麽,根本沒有刻意去記。後來又被沈柏良那十張粉紅色的大鈔給迷了心竅。更加把那杯初戀十八歲的配方忘了一幹二淨。

    所以在後來,沈柏良第二次喝初戀十八歲的時候,沈柏良說,味道和上一次有些不一樣。他的困惑其實是裝的。但是緊張是真的。

    他雖然調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粉紅色,雖然同樣入口甜蜜,氣泡水又令人產生這是一杯汽水的錯覺和迷惑,雖然中調依然會品嚐出苦澀,雖然依然會伴隨甜蜜,雖然最後依然會辣到喉嚨。可是就是不一樣了。

    他大概忘記了什麽一味什麽,或者又多加了一味什麽,總之,他之後調了無數次,再也沒有還原出最初的版本。到最後,連沈柏良都記糊塗了。沈柏良對他的執著感到無語,又生怕打擊了他的敬業精神,故而猶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問他:“為什麽這麽執著要還原最初的那杯的味道啊?我感覺後來的初戀十八歲口感都不錯的。”

    他當時如此迴答:“因為初戀就是要獨一無二!後來的戀愛,哪怕是在如何複製,那都不是初戀了!”

    ......

    沈柏良不懂。沈柏良隻能給了他一個再接再厲的鼓勵眼神。沈柏良對他的態度,如對沈安良。由著兄長一般的寬容溫和,以及初為家長而自然產生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一個孩子,應該如何引導才算是正確和完美的呢?是在他上進認真的時候給予鼓勵?在他沮喪失去信心的時候給予擁抱?在他倒在地上艱難落淚的時候給予扶持?這樣,就夠了嗎?

    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的沈柏良,麵對他和沈安良,都產生了同樣的困惑。

    沈柏良從小生活在一個令人壓抑的空間中。父母對沈柏良並不是不愛,而是不會愛。沈北楊愛衛微微勝過於一切,勝過於愛自己的孩子,衛微微愛自由,愛藝術,同樣勝過於愛沈柏良。他的母親衛微微是如此的愛自由,甚至願意為此付出生命。作為旁觀者的沈柏良尊敬這一切的選擇。沈柏良並不會恨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沈柏良隻是困惑。

    很小的沈柏良困惑於這種愛意的產生,迷茫於這種對待愛意的態度。

    愛,不是應該是令人喜悅,令人開懷,令人想變得更好的存在嗎?可是為什麽,會有人借著愛的前提,去摧毀另外一個人呢?為什麽會有人,因為愛,寧願放棄生命呢?

    帶著這個問題,沈柏良長大之後,努力去愛衛微微曾經熱愛的一切。愛自由,愛大海,愛藝術。

    沈柏良也真的愛上了這一切。可是這一切,是自己熱愛的,可是又仿佛,這一切的熱愛可以隨時舍去。沈柏良沒有不可缺失的東西。仿佛任何東西都可以缺失,任何東西都可以替代。

    知道沈安良的到來。

    沈安良是父親沈北楊和繼母文玲的孩子。

    比自己小十一歲。很黏人,對他有一種無條件的崇拜和信任。沈柏良把這種信任歸結為一種男性對年長者和力量強大的對象的一種自然和本能的崇拜。這種崇拜有著前提的依托,從而會隨著時間和事件發生轉移。

    由此,沈安良同樣並不是沈柏良不可替代的存在。

    還有他。

    那個總是帶著笑容對自己有意無意撒嬌的小酒保。小酒保也對沈柏良吐露過愛。在自己借著酒意趴在把台上假寐的時候。沈柏良並未真的入睡,沈家和衛家的教養不允許沈柏良在陌生的環境鬆懈。於是沈柏良清清楚楚聽到了小酒用帶著顫抖的音調對自己說那三個字。

    沈柏良並沒有對那三個字產生困惑。

    沈柏良明白這三個字的依托和前提。

    小酒保才十九歲。很容易陷入迷茫和困惑。分不清情的分類。

    等到他長大,沈柏良自信他可以自然而然的理解感情,同時對複雜的感情做出正確和理智的劃分。

    恩情,愛情,親情。皆是情。情感一詞,充沛且令人喜悅。但是其中有著微妙而明顯的差異,隻有一一親身驗證過,方的其味。

    小酒保漸漸長大。不再滿足於睡夢中的暗自宣言。他開始一次一次的明示暗示。那樣直白的眼神,那樣閃著淚光的眼眶,那樣微紅的眼圈。令他聯想到了在衛微微死後趕來澳洲的沈北楊。

    與哭的不能自已的外公外婆不同。沈北楊克製而悲情。他是個中年男人。做不出麵對前妻的墳墓嚎啕大哭的事情。但是他的悲痛和絕望就連小小的沈柏良都能感同身受。

    那是一種絕望到近乎泯滅的眼神。仿佛全世界的光亮都被熄滅,從此要永遠留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

    沈北楊是真心愛衛微微的。愛情是一種難以克製自私的情感,做不到放手,做不到令她遠去,她愛大海,就給她挖一片海洋,她愛星空,就給她打造一片人工的星海,她愛自由的空氣,就給她買下全世界的空氣淨化器......為什麽她還是不快樂呢?為什麽,楚門的世界明明完美如此,為什麽,楚門就是不願意留在那個安全完美的世界呢?

    那是他的懷抱,是他的血,是他的肉,是他全部的青春和勇氣。

    沈北楊同意長大後的沈柏良把衛微微的墳墓遷移到了澳洲。那是衛微微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停留的地方。沈北楊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在衛微微身邊留了一個空白的墳墓。百年之後,相伴如此。

    衛微微並不恨沈北楊。生不能同榻,那麽死後同穴也是可以的。於是沈柏良同意了。沈北楊那塊墓碑原先空空蕩蕩的。來掃墓的人總是忍不住問一句。問的多了,沈北楊幹脆先讓人在上麵刻字。

    那上麵刻著九個字:魂歸故裏,你就是故裏。

    小酒保後來自殺。給沈柏良發了一條訊息。上麵也是簡簡單單幾個字:你就是我的紅塵我的前世今生。

    因為時差緣故,接到這條訊息的時候,沈柏良在澳洲和友人聊天。

    不知是湊巧還是天意,他們聊到生死。

    沈柏良對麵的一個中國姑娘講:如果我死了,能有不同的人來紀念我就好。我死後,幾個人來葬禮。大家今天悲傷,明天緩解,後天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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