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同情,若是憐憫,其實都好。至少摻雜了一個情字。哪怕是可憐,可憐這兩個字裏,也有一個心。

    可惜沈柏良是個無情的人。他在他的那個地位,漫不經心的舉動就可以改變一個底層的漂亮男孩一生的走向。可是那並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連可憐都沒有。

    沈柏良為著所受的教育影響,對世上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他的觀念令他無法懂得同情的滋味。在他看來,同情和憐憫已經可憐,都是上位者自傲才釋放的情緒。若是當真一視同仁,就不該對同樣生而為人的同類有這樣的感情。同情是用來小貓小狗身上,沈柏良會去憐憫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會去同情得不到迴應的鯨魚,會去可憐地上丟掉食物的螞蟻......唯獨不會去用這種情緒去麵對他。

    因為他是人。他遇到沈柏良的時候已經十九歲。他甚至連人類幼崽都算不上。

    沈柏良對他公正無私,無私到近乎殘忍。

    沈柏良幫他,助他,無條件的相信他,愛他,都是建立在這種殘忍的無私上麵。而正因為如此,沈柏良不懂他的痛苦,他的歇斯底裏,他的執著和他拚命想要靠近的努力。

    沈柏良對這一切感到困惑。

    沈柏良甚至有一次直接挑明:“你或許愛上大海,或者愛上江流,可是在你想要擁抱大海挽留江流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把自己活成一尾揚帆起航的帆船?到那個時候,你可以禁得住激流,也可以抵擋住浪濤......到那個時候你再理直氣壯不是更好?”

    沈柏良把他的希望粉碎的徹底:“你現在這個樣子,如何去擁抱大海?憑著你一腔一去不迴的愛意?讓自己葬身在大海的深處?大海歡迎鯨魚,歡迎對蝦,歡迎珊瑚,唯獨不歡迎屍骸。”

    他當時灰心的很,說道:“如果我把自己揚成帆......大海會愛上我嗎?”

    ......

    他畏水。

    因為從小在街頭偷一個麵包而慌不擇路躲到水裏的恐懼。他躲進橋底的淺水中,還來不及喘氣,就遇到了上遊的泄水。忽然而至的洪流卷走了他好不容易偷來的麵包,他死死抱著橋柱延伸的鐵梯才得以幸存。他很快哆哆嗦嗦爬了上來,那個店裏的夥計以為他被水流卷走,怕擔責任也跑了,並沒有對他不依不饒。他並沒有過被水流埋沒的恐懼。可是那一瞬間的記憶依然不那麽友好。在他的印象中,水霸道,無情,象征著一去不返,象征著掠奪和蠻橫,以及摧毀。

    他後來長大,認識的人大多和他生活背景相同,有更慘的,有比他好些的。但是即便是都有過因為盜竊被驅趕的經曆。他們講他算是運氣好。有的人還被追趕到下水道。下水道的味道簡直令人嘔吐到眼珠子都能吐出來,眼淚不停的流,根本不是因為悲傷。他們當年年紀還小,在夜市對著廉價烤串和夜啤酒講述當年的時候也尚未成年,完全不知那當年不絕的眼淚實際上是對未來生活的提前悲戚。

    他們對水由著一致的壞印象。很好的堅固了他們的友誼。

    一直到他認識了沈柏良。

    沈柏良生長於海邊,海風的氣息滲入他的骨髓。他認識的沈柏良就如他從未現實中真正見過的大海那樣,博大,潤澤,平和。沈柏良最愛穿襯衣,通常黑色和白色。領口開著三粒扣子,袖子挽著露出線條結實的前臂。那樣結實和利落的線條,並非是健身室流水線能夠產出的作品,而是經年累月揚帆的力度所誕生。

    在沈柏良看來,水並不代表死亡,更不蠻橫,水是溫柔的保護,洪,水流共成;當為海,百川匯聚之處,溫柔浩大。人之初,作為最脆弱的嬰兒,就是被一灘羊水保護在子宮中酣睡成長。

    沈柏良喜歡海。他一年中固定會抽出一個月的時間迴澳洲衝浪。他的皮膚呈現健康的小麥色。肌肉結實,線條利落。

    他見過沈柏良在澳洲的照片。他穿一身劃水服,衣服緊繃,展現出結實的大腿肌肉和腹肌,以及寬厚的肩膀。沈柏良帶墨鏡,稍微有些長的頭發被海水浸地濕透,就那麽隨意一般的拂成背頭,沈柏良曬得比一年中任何時候都要黑,戴著墨鏡,對著鏡頭滿不在乎又開懷的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沈柏良光腳,踩在發燙的沙灘上,小腿上還閃著貝殼碎屑的磷光。

    而等到沈柏良迴國。從衝浪發燒友變迴來藝術品商人,沈柏良又完成了一次流暢的轉變過度。他穿襯衫,著舒適性極好的定製西裝褲,外套就那麽隨意搭在臂彎,偶爾會帶眼鏡,不緊不慢地走近酒吧。引得左右人側目。沈柏良從來不在乎在酒吧應該穿什麽,隻要他願意,他永遠都是主角。而沈柏良對這些不同的角度和內容的眼光都視而不見。隻穿過人群,隻給他露出一個久別重逢的清淡笑容。

    就是這樣的一個笑容,成蠱一樣。令他每每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看娛樂新聞。娛樂新聞中總是對美人苛刻。甚至對於一些挑不出毛病的美人也會找到詞匯吹毛求疵。其中一篇印象深刻,講如今一位勢頭正火的美人。那美人身段苗條,膚白貌美,增一分則豔,少一分就俗。偏偏就這樣的美人,那報道依然能夠挑的出毛病。這毛病甚至有理有據的可笑:因為這美人美而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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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道中的措辭頗有古意,寫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是一個美人皮囊美好,骨相無可挑剔。那就要加上美而不自知這一條才算是完美。

    報道中舉一個老牌美人作為例子。說這老牌美人便是美而不自知的代表人物。她一生都不覺得自己美麗,麵對外界鋪天蓋地而來的讚美,總是誠惶誠恐,不肯承認。顯得可愛。

    而這小美人卻不是如此,她深知自己如何美麗。笑起來美,哭著也美,甚至噘嘴撒嬌,都會懂得拿捏角度。美而自知,就顯得乏味。

    他把這篇報道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也把那個小美人的照片左看右看看了好幾遍。美便是美,難道自己知道自己美,就會有損美貌?這就跟有錢人知道自己有錢,就會變窮一樣嗎?這不是扯淡麽?

    後來過了好幾天,在沈柏良有一次到酒吧的時候,他拿那個老牌美人照片,問沈柏良:“好看嗎?她。”

    沈柏良打量,說道:“好看的。”

    他又從手機裏翻出來小美人照片:“這個呢?”

    “也好看的。”

    他講:“哪個更好看?”

    沈柏良講道:“類型都不一樣,如何比較?”

    他偏心小美人,賭氣說道:“我覺得她好看。”

    他把那張小美人笑得非常好看的角度放大,往沈柏良麵前懟。

    那個角度那個距離,沈柏良眼前隻剩下那個小美人華麗的禮服顏色。沈柏良伸手阻止了他繼續懟的手。從他手上拿下手機,認真端詳,說道:“確實漂亮。怎麽,是你的女神?”

    他搖頭。說道:“隻是看了一個報道。說她漂亮是漂亮,可惜不如人家美而不自知有味道。”

    他說到這裏,問沈柏良:“你覺得你帥嗎?”

    沈柏良想了想:“帥吧。”

    “那你覺得你有錢嗎?”

    這一次沈柏良迴答的幹脆:“特別有錢。”

    沈柏良不用他來,就自動開始總結:“天,我又帥又有錢。”

    他用報道上的言辭懟沈柏良:“你這種人,叫帥而自知,富而不藏......很是討人厭。”

    沈柏良望他:“你討厭我嗎?”

    沈柏良故意露無辜眼神,眨巴兩下眼睛,他頓時就說不出話了。

    他總是這樣,刻意營造的自然到最後,總是會以這樣莫名的沉默收尾。

    而沈柏良卻沒感覺與覺察。他把這一期都歸納為少年人的莫名情緒。因為和他同齡的沈安良也是如此,總是說著說著話就沉默下來。他至少還會做正事,和正常應付工作。而沈安良卻不行,沈安良發呆,出神,望天,如雕塑思考者。不知這種青春期症候群要何時能夠得到緩解和過期。

    想比較下來,他反而比沈安良要乖巧的多。

    沈柏良覺得他乖巧,上進,所以總是對他很放心。

    而他也很懂得令沈柏良放心。沈柏良那個時候隻是暫時迴國。麵對一係列的麻煩,容易失蹤,沈安良剛剛明白掌燈人的身份,被容氏的真相迎頭暴擊。二十九歲的沈柏良要操心弟弟,安撫奶奶,溝通容氏,同時處理澳洲的工作,焦頭爛額。事實證明,沈柏良天生就是一個管理人才。因為在這一期的麻煩撲麵而來的時候,沈柏良甚至還抽空管了個閑事。

    就是戶籍上多出來的一個和自己弟弟同齡的小侄子。

    沈柏良早就獨立,戶籍上隻有他一個戶主。不需要告之沈北楊和文玲知曉。而沈柏良不過出手救濟,並不打算承擔他的全部人生。隻等到他能夠獨立,就可以幫他把戶籍分離出去。從此條條大路,可走羅馬,也可去暹羅。天下之大,條條道路。不需要跟隨沈柏良走他沈家那條既定的路。他如此自由,如此年輕,是令沈柏良羨慕的美好,成全美好,自古都是人類的一樁快樂的事情。

    而事實上,到了最後,他自殺,沈柏良當時遠在澳洲,接到警方通知處理後事的,是已經過了青春期的沈安良。

    沈安良當時在警局,翻開檔案,麵對那張陌生的,又漂亮的臉。根本不可能會想起那十九歲時候的那杯初戀十八歲。

    沈安良給沈柏良致電告知了一切。

    在電話裏,沈柏良長久沉默。沉默到最後,隻得六個字:“知道了,辛苦你。”

    沈安良在之後一字不提。安靜地處理了這個在相片中漂亮的年輕人的後事。彼時這個年輕人履曆光鮮,令人佩服。他孤兒出身,早期為了生計做過不少工作,送過外賣,做過酒保,甚至去寵物店打過工,他後來當過一段時間的藝人助理,買咖啡,拍照,寫文案,十分漂亮。後來通過自考當了申城當地一家不錯的藝術專業,他容貌漂亮,半工半讀,還給服裝店做模特打工賺錢。他甚至寫過合租廣告,表示自己是個大學生,兼職模特,很安靜,愛做飯,有潔癖。求合租。他甚至在最後加了一個顏文字的表情包。

    他的死亡證明的照片是一張求職的照片,笑容漂亮,露出八顆牙,眼尾有一個非常調皮的小勾。

    怎麽看眼前照片上的人,都應該是一個積極樂觀且努力向上的年輕人。

    警察看出沈安良的困惑。思量一番,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經驗之談講了出來。

    “死者......好像是你哥哥幫助的吧?”

    老警察見沈安良點頭。迴應了一個無奈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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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警察說:“太年輕了。看不到太遠的路。你哥哥呢,雖然幫了他,可是又擋住了他看到前麵的路。”

    老警察補充說道:“不是說你哥哥是主因......隻是這種事情我們辦案人員真的見的太多了。你就理解成雛鳥效應吧。”

    老警察最後歎氣,告訴沈安良:“所以很多貧困學生和資助人基本都是不見麵的。見了麵,總是會發生很多的麻煩。倒不如死板板,就給錢。不知道資助人的樣子,不交流,隻有錢。你上進,我就資助,你不肯上進,我就換人資助。刻板,不夠有人情味,可是不麻煩。”

    警察說他是沈柏良的麻煩。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在一片落淚。

    他後悔了。

    可是晚了。

    他想和沈柏良講一句對不起。

    然而直到他目睹自己屍體火化,燒成灰燼。也不見沈柏良迴來。他後來問引路者,他是不是做錯事情。

    那引路者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留給他一聲歎息。

    就是這聲歎息,使得他沒有去成不歸地。引路者把他留在了暫留地。他過了許久許久,直到在暫留地遇到容氏的少年。

    容氏少年很不客氣,上來就要殺要滅,在這種不客氣中顫抖落淚。可是那不是恐懼,反而是喜悅。

    他直到容氏。當年沈柏良迴國,就是因為容氏。沈柏良不怎麽和他提他在國內的私人行程,但是給他看過容易的照片,沈柏良當時在尋找容易。給他看照片,也是因為再求一線希望。

    他指那照片上漂亮的女孩子問,她是誰?

    沈柏良迴答:我是她的監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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