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如果有淚,酒保當時估計就要痛哭流涕了。

    縱然如此,他還是做出了一個悲戚的神色,眼圈是紅的,嘴唇是顫抖的,整個麵部動作都完全符合哭泣的流程和準備,萬事俱備,就隻差一滴淚。

    酒保的雙唇顫抖的厲害,這樣的神情放在他的臉上,其實也是很好看的。

    酒保說:“我當時就後悔了.......我不想死的......我割了腕,可是因為怕疼,就沒敢下重,我就想到了燒炭.....以為能舒服點,可是我後來立刻後悔了,我想報警來著,可是我沒力氣了。”

    酒保對上容城的眼睛,他努力想從容城的眼睛裏讀出一些他能夠明白的情緒來,可是他看到的容城,分明是一雙醉眼。迷迷瞪瞪,對不上焦。甚至連拿捏自己下顎骨的的力道都是時弱時緊。

    酒保不知道容城是否把這話聽進去。

    酒保反複申訴:“我真的後悔了......我當時真的想活下去的......”

    不知道反複了即便,容城大概終於把這話聽了進去。

    他鬆開了鉗製酒吧的手。

    容城沒講話,把手放在酒吧的頭頂輕輕拍了兩下。然後衝著酒保笑了兩下,他眼睛中的醉意此時似乎開始彌漫開,染紅了容城的眼圈,在他的臉上漫開一層紅暈。這種紅暈令容城渾噩。他不得不趴在桌上保持平衡。他扭頭偏向青銘那邊:“我困得很。”

    青銘見狀就道:“那就迴家去。”

    容城點頭,對青銘露出一個甜笑來。

    兩滴酒。讓容城發了一場小小的酒瘋,又大睡了一場。容若第二天衝進容城的房間的時候,果不其然就聞到了房中充斥的酒味。

    這酒味並不陌生,反而透著一股熟悉感。這部廢話,這酒味第一次出現在青銘的公館的時候可是他沾染迴來的。

    容若噔噔噔跑到客廳去問在客廳看報紙的青銘:“白老師!那個夥計迴來了?!”

    青銘沒抬頭,視線依然膠著在報紙上,他迴答容若的話:“沒有啊。”

    “那我哥是怎麽迴事?”容若不信,指著容城的房間方向:“這酒味我可沒忘,別告訴我說這是暫留地的常見的酒的品種。”

    “那道不是。”青銘似乎在報紙上看到了一條很有趣的內容,以至於有趣到令他不自覺嘴角勾起了笑意,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分了一部分神思給用來迴答容若的問題,“那個夥計沒了,那他的遺產就會充公的。”

    青銘輕聲補充:“昨天我帶你哥哥去那個原址上逛了一下。你哥喝多了。”

    容若不滿:“為什麽不帶我去?”

    “那裏替換攤子是個酒吧。你年歲還不到。”

    這理由倒是充分的很,直接迴地容若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容若瞪眼瞪了半晌,看出青銘不像是說謊。於是決定再追究一番昨天的結局:“所以,那個夥計,真的沒了?”

    “嗯。”青銘恢複很短,又簡潔。

    容若如何滿意這樣簡潔又敷衍的迴答?他追問:“那,夥計怎麽沒的?”

    “結果就是沒了,”青銘道,“何必在乎過程呢?這裏是鬼界,少一隻鬼也沒什麽。”

    青銘瞄了容若一眼:“別說鬼界了,哪怕是現在經曆過多次人口普查的人間,有些人說失蹤不也就失蹤了麽?”

    這不算是好話。作為人間的存在,容若當然要為了人間講話:“別胡說,我們人間可沒有以前那麽管理放鬆的。戶籍民警可是非常盡責的。”

    “真的嗎?”青銘挑眉,“可是我看新聞,很多做父母的離家出走個幾年或者十幾年,就這麽找不到了。”

    容若說:“即便是這樣,隻要報警,警方就會偵查,以前就有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除非是死在無人區屍骨無存了,那到了一定時效就會被判定自然死亡。但是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啊。”

    青銘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句話,隻能用在人世間了。這裏是鬼界。沒有死這個詞,隻有沒了。沒了就是沒了。連灰都找不到的。”

    容若說:“難道就不過問為什麽嗎?他算是人世間所傳說的孟婆吧?”

    容若看青銘點點頭,繼續道:“一個孟婆沒了,難道鬼界就不重視嗎?”

    青銘終於抬頭,用一種古怪的神情看了他一眼:“可是鬼界可以再有別的‘孟婆’。”

    容若接青銘的話道:“找鬼替補是一迴事。鬼界當然有的是鬼。可是,一個鬼被殺了,不覺得很奇怪嗎?對方能殺一個鬼,就能殺兩個三個四個。難道就不怕鬼界大亂嗎?”

    “而且,”容若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是說鬼是殺不了鬼的嗎?但是鬼可以吃鬼。吃了鬼,就是厲鬼了。”

    容若提到這兩個字,立刻感覺到原本有了一定緩和的脖子又開始疼起來,他眼前又想起來那天在檔案室受到的襲擊,容若覺得這件事簡直細思極恐:“白老師,你不覺得,這事細究很恐怖嗎?”

    青銘倒是很想當然:“那就不要細究啊。”

    青銘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隻要不細究,就不會覺得恐怖。這既然是因果循環,還是惡性的。就把源頭掐了不去想不就好了?”

    容若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原本就是站著那裏和坐在沙發上的青銘講話,彼此隔絕著一定的空間,眼下他更加沒有半分想拉近距離的想法。

    容若皺眉:“白老師,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這鬼吃鬼成厲鬼,然後厲鬼再害人,這種惡行就算是在容氏看來,都是重罪,要‘立殺之’的。”

    “哦。”青銘慢吞吞迴應他,“容氏殺鬼又不是頭一遭。神靈都是默許的。殺就是了。”

    容若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

    青銘沒迴答他。

    容若又想起來之前那個嚴正明。

    “那個厲鬼,就是傷我的那個,”容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個厲鬼如何了?”

    青銘這次倒是迴答了:“沒了。”

    容若很是不放心這種模擬兩可的迴答:“沒了在白老師這裏,就是魂飛魄散的意思嗎?”

    他看青銘點頭。但是依然不放心,容若追問:“沒了這兩個字,在白老師這裏,隻有這一個意思嗎?”

    青銘想了想,繼續點點頭。

    容若鬆了一口氣。他看青銘依然沉浸在那張空白的報紙上,覺得自己應該知趣一點,可是他已經不知趣了好一會了。

    容若頓了頓,忽然說道:“那那個夥計,就不追究過程了?”

    青銘這一次的迴答依然很簡約:“恩。”

    這事就算是翻篇了。

    容城下午醒來,基本上是被隔壁小孩的尖叫聲給驚醒的。也不知道小孩哪裏來的肺活量,居然可以不帶喘氣一連尖叫那麽長的時間,如果能夠長大,這樣的肺活量,可能能成第二個帕瓦羅蒂。

    容城在被窩裏坐起來,發了好一會呆。才明白過來,今天才第二天?不對,第三天?好像是第三個白天,第三個夜晚還沒有來臨。

    一想到這裏,容城陷入一種時間充裕的踏實感。他決定繼續埋頭睡,最好再醒來的時候,就到第四個白天。

    那鄰居小孩尖叫聲剛剛落幕不到片刻,又再次複出,且這次不是單人尖叫,而是團體出動。尖叫聲伴隨咯咯咯的笑聲此起彼伏,聲音如容嬤嬤的拿著銀針的爪子,直接從隔壁的院子延展過馬路,擠進窗戶的縫隙,一一無情的刺破了他瞌睡的想法。

    容城算是徹底死了睡迴籠覺的心。

    不在沉默中絕望,就在沉默中爆發。容城不想絕望,也不想爆發。他幹脆去分辨和梳理這噪音。這噪音之所以叫噪音,不就是因為分貝告,加上雜亂無章嘛。

    這兩點是相輔相成的。否則如果光是分貝高就能被叫做噪音,那怎麽沒人控訴帕瓦羅蒂呢?不僅沒人控訴,還巴巴掏錢去把歌聲請迴家欣賞。聽聽,欣賞。那叫噪音嗎?那是天籟。

    所以,這噪音的重點,還是在雜亂無章上麵。

    如果把這尖叫,笑聲給梳理清楚,那笑聲就是笑聲,尖叫就是尖叫。加上幼童的童音濾鏡。聽這也就是舒心多了。

    容城記得,對麵鄰居家裏,似乎是一個小女孩,三個小男孩的。

    這樣的尖叫聲,很可能就是頭天見到的那個捧著橘子的紅臉蛋的小男孩發出的。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個紅臉蛋的小男孩一邊跑一邊尖叫咯咯笑的樣子。而那其中略微脆一點的笑聲,應該就是那個大一些的小女孩的。然後這個門鈴,有點老舊,還帶著複古......方向似乎還是這邊的。

    這邊的?

    容城光腳跳下床,把窗戶推開,趴在窗沿上往下看。

    果然,是那個對麵的女主人過來。依然送過來一些東西。

    她似乎感覺到頭頂上的異樣,抬頭,對上了容城的目光。女主人衝容城落落大方的笑,並且揮了揮手。

    容城抓抓頭發,也朝她揮了揮手。

    這個很好笑的鄰居似乎很是同情他們哥倆。雖然不知道鄰居阿姨在他們身上腦補了什麽悲傷的故事。可是如果等到一個月後,發現他們倆已經不再了,不知道會不會再感傷一陣子。

    女主人家裏很忙,小孩多,事情也跟著瑣碎。在容城簡短地出了個神的功夫,女主人就已經和容若交談完畢,開始往迴走。

    女人剛剛推開院門,那個噪音製造者的小紅臉蛋的小孩子就如炮彈一樣撲進了女主人的懷抱。他咯咯笑,滿頭大汗的。不過不要緊,這裏是暫留地,沒有病毒會讓他們生病。

    他看容若提著那個眼熟的早餐籃子往迴走,再聽到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大廳木門的聲音,然後是上樓噔噔噔的腳步聲。

    再然後,容若就推開了容城的門。

    容若手裏果不其然捏著兩個橘子。

    容若把手裏的橘子朝他一揚:“吃嗎?”

    容城已經明白這裏的東西但吃無妨的科普。那就吃吧。雖然跟吃空氣沒什麽兩樣,可是空氣可嚐不出味道來。容城扒開一片橘子皮,頓時一股新鮮的特有的橘子的味道散發出來。這橘子長得很好,皮薄,果肉飽滿,沒有壞果,掰開一瓣放進嘴裏,嗯,橘子味。

    容城一口氣吃了半個才想起來忘了什麽:“忘了刷牙。”

    容若不以為然:“吃完再刷唄。”

    也是,容城聳肩,繼續吃了起來。

    容城吃完一個橘子,就那麽讓橘子的汁水留在了手上,他似乎覺得不夠,還揉了揉橘子皮,讓手上更多地沾染了橘子的味道。他聞了聞自己的手,確定手上聞不到酒味才滿意下來。

    容城伸手拉低了一點容若的衣領,觀察他的傷口:“似乎比昨天更好了點。”

    容若點頭:“好多了。今天我想去複查。”

    容若說:“我想早點好了早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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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城覺得不是不行,不過,他皺眉:“這起碼要等疤痕徹底消除了吧?”

    雖然說什麽疤痕是男子漢的勳章,但是也得看著疤痕在哪裏吧。在脖子上,一個顯眼的掐痕,怎麽看怎麽和勳章扯不上關係。

    容若說:“已經結痂了,去複查看看,是不是可以用祛疤藥了唄?”

    容若又道:“忘川途晚上實在是無趣,不如白天逛逛。至少有故事可以聽吧。”

    容若雖然話是這麽說,可是到底依然還有一點憂慮:“不知道這裏會不會有厲鬼。”

    容城覺得這話不光荒謬,甚至還有點好笑,他就真的笑了起來:“這裏怎麽會有厲鬼?”

    容若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哥,你知道不知道,咱們第一天來的那個夥計,沒了。”

    “我知道啊。昨天那裏變成了酒吧。”容城說到這裏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忘了點什麽東西,“我隱約記得昨天我幹了些什麽事........”

    容城一思考就犯困,他低頭沉默一會,半晌才嘀咕道:“我好像把那個新的夥計.....不對,酒吧應該叫酒保......我好像把人家酒保給欺負哭了?”

    容城沒去看容若因為吃驚而瞪大的眼睛。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橘子味,不由得感慨一句:“好像吃冬陰功湯哦。”

    這遠離故土,最不能提的就是食物。人吃五穀雜糧,鄉愁最直接掛鉤饞蟲,饞蟲又勾出鄉愁。容若想著算是體會到容城的鄉愁來。

    容若也發自內心感慨:“好像吃火鍋......好像吃小酥肉,好像是小龍蝦,還有蟹黃拌麵,小籠湯包,腸粉.......”

    這新仇舊恨,都要推到那個叫嚴正明的厲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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