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時過境遷,他如今卻依然要在一個已經名揚了大半個江湖的少年俠客麵前,說一些江湖上的經驗。

    而所謂經驗,不過就是言傳身教四個字。

    言,就是動嘴皮子。這個最簡單。

    傳,就是口口相傳。你教會我,我教會你。我從那裏聽來一句,在到這裏轉述。

    身,就是以己作為榜樣,親身教學。比如,你若是想如我這樣,安安生生闖蕩江湖,雖無甚揚名立萬的機會,卻也算保地平安,江湖偌大,你圈一塊地方做你的一席之地,江湖人也不會真的計較什麽。江湖本身更不會計較。畢竟這一席麵,你坐得,他坐得,我自然也坐得。而另外一種就更加慘烈。以身試法,以血為訓。就比如,那些邪教入口處的骷髏,寫著進入者死的石碑兩遍的枯骨。這都是‘身’。

    教,差不多就相當於拜師學藝,收徒納賢了。這一步,原本非武林上乘人士不可為。可是這江湖如此大,天高海闊,海麵容的了魚躍,礁石下也得有蝦米偷吃水草。天上飛的了雄鷹,地上麻雀也可以蹦躂啄食。所以武林盟主雁南聲可以收杜衡為傳人。青城山可以建道觀廣納門徒,連那些百曉生們,身邊都可以帶著一個打雜舉旗抹著鼻涕的小徒弟。

    這就是江湖。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一生一滅,生生不息。好聽了是包羅萬象,不好聽叫龍蛇混雜。

    可是不管是龍還是蛇,還不都是生命嗎。

    而以著鐵心求的資曆,萬萬擔當不上什麽‘教’。他也不想做‘身’。那種以身犯險,給予對方血的教訓,令對方終身難忘的事情,他一向敬謝不敏。這種機會,自己不要,別人也萬萬別去湊合。

    他眼下的行為,不過屬於最初的那一節。

    ‘言’。動動嘴皮。

    而嘴皮動多了,就可以成為傳。到他為止,傳也就夠了。以賀蘭願的資質,他可以去拜師,可以去遇到大俠,也可以去繼續行走江湖累積江湖閱曆。而他這的言傳,也不過是如風過耳,一眼就忘罷了。

    他很有此種的覺悟。

    鐵心求說:“老鷹不動的時候,仿佛入睡一般。而老虎,在慢慢行進的時候並沒有如坊間所說的那樣姿態勃勃,虎嘯龍吟。相反,老虎在慢慢行走的時候呈現出來十分慵懶的模樣。可是不管是如睡著的老鷹,還是慵懶的老虎,那周遭的獵物,見之都無不驚心。——而不驚心者,就是它們的獵捕對象。”

    “才華武功,如劍鋒,平日裏都是隱藏在劍鞘中的。老虎的利爪也是如此,總不能行走做派都亮著虎爪,那山上多糙石粗樹,若是總是亮在外出,磨損了利爪,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寶劍不也如此?若是總是露著,會不會傷人不知道,但是自傷是在所難免......何況寶劍招搖,就如錢財露白......容易招禍。”

    賀蘭願不曾見過捕捉獵物的老虎。也不曾見過如睡著一般的老鷹。他也沒有寶劍,不過他有很招搖的金弓和羽箭。

    他坐過虎皮的椅子,他的弓箭的尾部,用老鷹的尾羽點綴。

    聽君一席話,賀蘭願感覺,確實有被冒犯到。

    他問鐵心求:“莫不曾,鐵前輩見過老虎捕獵嗎?”

    賀蘭願如此隨口一問,沒想到鐵心求當真點點頭。

    鐵心求說:“那年我行進趕路,路過嶺南一處城鎮,要去下一個所在,必須翻山。那山勢綿延,不是一日腳程可越過的。若要翻山,就得在山中過夜。那城鎮的村民提醒我說山上有虎有狼。切記不可在樹下貪睡,還要時時盯著火堆不熄。我便記得了。於是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就選了一顆粗壯大樹,把自己綁縛在橫枝上。”

    賀蘭願說了句:“就是那夜見到捕獵的老虎?”

    鐵心求點點頭,迴憶那晚的所見。說實話,這件事情他還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講述,畢竟看到老虎捕獵,又不是看到江湖人血拚,和江湖無關的事情,實在是找不到什麽機會和場所拿出來作為談資。

    總不能別人說起自己見到某某幫派鬥毆,那幫派頭子身材矮小如侏儒,卻長得一臉橫肉,一身匪氣,一手各自持一柄板斧,專衝著人的脖頸去砍,殺人如剁肉切瓜。

    而那邊又有人說看到兩位大俠約定對決,那大俠們都是白衣飄飄,各自利在一陡絕山峰之上。彼此隔絕十八丈遠,對話都用內功傳音。

    這邊還說華山比武不知道何時開始......

    輪到他,他難道要說,我那日見到猛虎捕獵,那可是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虎,爪子舉起來,如蒲扇大小,根根虎須如筷般粗細,那虎的舌頭上有刺,舔一口那被拍死的羊,立時就舔下一塊肉來。那虎飲血飽肉之後,發出一聲虎嘯,並不能算是兇悍,卻依然驚飛了林中的所有鳥雀。——那是何等場麵?寂靜的林中,一聲低吼,解開了隱藏於暗夜中的所有棲息生靈。

    它們驚慌失措,它們無枝可棲。

    ——即便他說的都是真的。所見也足夠驚心動魄,也足夠新奇。

    ——即便那些其他的談論都疑點百出。

    那個幫派頭子,既然都說是侏儒,即便他力大無窮,真的可以一手各持著板斧,可是這樣的侏儒,如何夠得到他人的脖頸?如何如此順暢地做到殺人去剁肉切瓜?難道那些和他對敵之人皆是侏儒不成?

    再說那兩位約定對決的大俠,更是離譜。且不說那山峰難尋,且就算是尋到,那山峰高處,風大天寒,開口一句就要凍成冰字,若是真用內功傳音,且問這為仁兄,是如何旁聽的到的?莫非這位仁兄當時站在兩座相隔十八丈遠的山峰在中間?

    懂了懂了。仁兄一定姓內名功。

    鐵心求在一片驚唿稱奇聲中暗自吐槽冷笑。

    到他的時候,他就說了一個少年的故事。

    比少年先出場的。其實是個老者。

    說是老者,是因為他的頭發胡須眉毛全白。但是他麵色紅潤,目光發亮,連脊梁都挺的筆直。他走路無聲,哪怕是踩在枯葉上。看得出來輕功上乘,內裏深厚。他若是把頭發眉毛和胡子染黑,看起來最多不會超過五十歲。

    他手上無劍。

    他卻是個劍客。這一點,從他手上的老繭就可以輕易看出來。

    隻要是江湖人,隻要會兵器。定然會對於刀槍棍棒斧鉞鉤叉所生的手繭有一個大致的明了。這個老者的手上,是劍繭。

    他手上沒有劍。但是他身後的少年卻有。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歲的模樣。一張麵如描似畫,小小年紀,已經可見芝蘭之態。最為醒目的,便是他的一雙眼睛。他眼睛很大,黑瞳很深,眼白顯得就少,如嬰兒一般。直視的時候,最顯得無辜懵懂。令人心生愛憐。

    他負劍。穿一身藍衣。著皂色小靴。那把劍流光溢彩,光華奪目。劍柄尚且如此,更不敢想象等到那把劍出鞘,該是何等的景象。

    ......

    “之後呢?”

    旁的人聽到關鍵卻被打住。急著催他下文。

    鐵心求卻在此刻搖搖頭,賣了個關子。

    他飲完手邊杯中的最後一口酒。攜了自己的鐵扇做瀟灑狀離去。跨出客棧大堂之前。他留下一句話:“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鐵心求不曾去觀察身後眾人的反應。一直向前。

    白停雨問他:“那後事呢?後事後來說了嗎?”

    鐵心求搖頭。

    賀蘭願猜測:“是因為後事前輩也不知道吧?”

    這麽坑人嗎?白停雨第一次不想叫賀蘭願的猜測成真。他急忙去看鐵心求的反應。

    結果卻看到鐵心求點點頭。

    不過鐵心求話鋒一轉,道:“不過後來沒有說後事......也不全是這個原因?”

    白停雨沒好氣:“還能是什麽?”

    故事坑了,還如何說下去?還能是什麽原因?

    鐵心求迴答:“......那日其實是個江湖聯手扛敵的前日。那年,江湖上有個殺手組織,極其張揚,殺人無數,且皆是無罪之人遇害。江湖有個前輩發起了英雄令。決定定在某年某月某日,圍攻那組織的老巢。那英雄令,我也接了一份。”

    “那前日的時候,江湖前輩們在商議要事,那時我還是江湖新手,參合不上什麽重要的事情,隻是個聽令的而已。說是英雄令,可是到最後成英雄的,也不會是我。這個覺悟,我倒是清醒的很。那日無事,就講了這麽個故事。我當時雖然說著下迴分解,當時左右不過是想著下迴編個故事蒙混過去就是了——他們不都是編的,不是編的,也是添油加醋。這添油加醋的事情,誰人不會做呢?”

    白停雨還沉浸在聽到的故事被坑掉的憤恨中。對於這樣的問題更加沒什麽好氣。

    “那你倒是添油加醋給想個後續啊。”

    就算是編個結尾,也比坑了好吧?

    鐵心求誠懇說道:“我當時確實有這個心思。可惜,也沒人聽了。”

    賀蘭願皺眉,問:“這事什麽意思?”

    他剛剛問完這句話,心中立刻浮出了不好的猜測。他把前後事情牽扯起來一想。

    “難道......”

    果不其然,鐵心求點點頭。

    “英雄令英雄令,死的那麽多江湖人加在一起,揉啊,捏啊的,就成了一個英雄。”

    鐵心求一張瘦臉上浮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一口喝空了酒杯。不自覺不絕,他席麵上的那壺酒水就被他做了個空。

    他晃晃酒壺,一邊的陌家家仆立刻替換了新酒。

    鐵心求麻溜的給自己倒滿。再飲了一口。

    白停雨仗著鐵心求酒意已經浮上了麵,醉酒的人反應遲鈍,白停雨說話也懶得壓低聲音,直接道:“這個人,喝醉了倒是比清醒的時候有意思些。”

    白停雨笑。

    鐵心求看白停雨笑,自己也笑。他生的瘦,一笑起來,眼角的褶子就炸開了花。更顯老了。

    鐵心求比劃說:“我當時就覺得吧,像在聽故事......明明身上的傷還沒好。贏得特狼狽知道嗎?”

    鐵心求睜著一雙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賀蘭願,說:“特狼狽你知道吧?那人家橫行,是有橫行的資本的。若是個小魚小蝦,你想橫,也得橫的起來啊——你當你是螃蟹呢?”

    鐵心求很感慨:“結果贏了,死了那麽多人,傳到江湖上,居然顯得十分光彩,至少故事,實在是風光,光彩......死的那些人,上了英雄榜。到現在,還刻在疏影閣的碑林裏。我後來去看過一眼,看久了,名字和臉都對不上了.......我還去看碑後闡述的故事......看得我都覺得是個好故事。”

    白停雨說:“隻有死人才能上英雄榜嗎?”

    鐵心求瞪一雙醉眼:“碑林!活人刻什麽碑?當然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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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停雨不服氣:“那你不是還受傷了?”

    鐵心求揮揮手:“我還能喊疼呢。而且你看我,胳膊腿都是全的......”他蹬腿甩胳膊給白停雨看,還生怕白停雨看不到,甩的動靜都大,他中間隔著賀蘭願,為了讓白停雨看到,舉得很高,“人家有的,胳膊都沒了,腿也殘。他們沒叫,我也不好意思叫......再說,江湖人流點血算什麽。”

    白停雨聳聳肩,低頭剝了顆蜜餞塞嘴裏嚼。

    鐵心求拈著一隻酒杯,正要再飲,到嘴邊才發覺是空了。他又摸酒壺倒酒。

    低頭才看到他剛剛寫的字。

    沾酒寫的八個字,都快幹透,他眯著眼睛費力去辨,隻辨認出兩個來:

    “......睡。”

    “......行......”

    什麽跟什麽?

    鐵心求皺眉,問一邊的賀蘭願:“我寫的?”

    賀蘭願點點頭。

    鐵心求問:“我寫了什麽?”

    賀蘭願哭笑不得,隻說:“沒什麽,不重要。”

    鐵心求卻鐵了心要研究。

    “不行,我得想起來......”

    他錘自己頭。

    錘了兩下,都還是一臉帶著酒意的蒙。

    他又錘兩下,這下著落點落錯了地方。錘到了自己下巴。他下巴沒多少肉,隻骨頭外麵薄薄裹著一層皮。這樣的力道下去,膈地他手疼。

    他疼得嘶出聲,做牙疼狀捧著臉。

    捧了一會,又覺得這樣不舒服。又改成了拄著下巴。這下大概要好受一些。他便以這樣的姿態冥想。

    他想了許久。

    久到了白停雨咀嚼完了第三顆蜜餞。

    白停雨把嘴裏的桃核吐出來,湊過來看,問:“他想起來了沒?”

    賀蘭願說:“......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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