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形不再追問,雲團從窗外經過,大概在原本太陽直射的地方投下陰影,但這與他們何幹,除非他們移動到南半球,不然朝北的房間幾乎無法接受陽光。


    他身邊微動,煙盒被它的主人收起。


    “一開始,隻是一種很小的,偶發的想法,”尹朋池沒頭沒尾地開口了,“但是莫名其妙地,我越來越”


    他停下,葉形等待著,捕獲尹朋池眼底一閃而過的混沌,如同旋渦,但是足夠清醒。


    仿佛做出瘋狂行徑前的人正在試著消解恐慌,將其變為麻木。


    “越來越?”葉形接口道。


    他們看著彼此,感情都化作無關緊要的碎屑,彩炮拉響,的一聲,斑斕的紙片紛紛揚揚落下,當當。


    “抱歉。”


    尹朋池微笑起來,什麽都沒說。


    葉形也微笑,不過更加幹澀。


    他有種平靜的錯覺,他們之間從來不會存在任何狂風惡浪,那是足夠親密的人之間才會發生的,從開始到結束。


    “我一直有個問題,”葉形鬆弛地問,逐漸意識到世界正在遲緩地運作,“semistars走不下去的時候,你想過挽迴嗎?”


    尹朋池歪頭,一時間難以作答,似乎問題遠在他意料之外,但很快,他揚起嘴角。


    “你在說什麽呀,”他輕鬆而愉快地答道,“我是希望退出semistars的人。”


    所以怎麽可能挽迴。


    “如果隻是你想退出,”葉形固執地說,直視尹朋池,“那你離開就行了,為什麽要讓semistars解散?”


    “讓semistars解散的不是我,”尹朋池無辜地睜大眼睛,“是公司的決定,b-plus的通知,你記得嗎?”


    葉形當然記得,理智正批判他在無理取鬧,這不是早就確認的事實嗎?沒了尹朋池的semistars一無是處,維持運營不過等於苟延殘喘,公司認為他們作為組合無法爆發,不如單人活動。


    他早就認同了。


    b-plus的理念極其簡單,藝人需要運營,資質再平凡的人,隻要通過恰當的手段和持之以恆的努力,總能創造價值。


    “b-plus給不了你想要的。”葉形咽下情緒波動。


    曾被忽略的縫隙,早就大到無法彌合。


    “任何人都給不了我想要的。”尹朋池安靜地說。


    時間流逝,葉形盯著角落裏的鍾,永不停歇地運轉著,他非常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最終,他站起來,站在尹朋池麵前。


    後者好像有點驚訝,稍縱即逝,葉形心裏隻剩唯一一個問題。


    他從沒問過本人,但或許早就知道了答案。


    “你……為什麽想離開。”


    離開semistars、離開b-plus,離開……


    措辭模糊不清,問題越麵目全非就越不容易傷害到自己。他悄悄屏住唿吸,喉嚨堵塞,無法控製。既定事實不可改變,這個問題晚了很多年。


    尹朋池凝視著他,弧線優美的睫毛停滯,毫不顫抖,如此平和。


    “因為我不想,”他立即迴複,嗓音柔軟,“我不想……擔負任何人的人生。”


    毫不猶豫。


    葉形終於放任空氣從肺部釋出,兩手垂下,不局促也不緊張,他覺得輕鬆,也覺得遺憾。


    “原來是這樣,”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我懂了。”


    他其實不懂。


    葉形永遠無法站在尹朋池的立場經曆過去的一切,往事隨風是自欺欺人的假話,過去的一切都是切實發生的,它不會從某個時間點突然爆炸,而是一直都在,永遠都在。


    宛如詛咒。


    葉形轉身,邁開腿。所有人都有願望,他願意相信。


    尹朋池在他背後說:“你迴去了?”並無挽留之意。


    葉形隻留給他一個背影,用聲腔後部發音,這樣語調就不會太難過。


    “yuki姐我經紀人還在等我。”


    他這麽答道,加快腳步,一次都沒迴頭看。


    門在背後撞響,他得快點離開這裏,逃離過分光輝燦爛的光源,逃離過高的溫度,過於正確的理所應當,逃離被矯飾美化卻還要裝作不在乎的風景。


    葉形越走越快,越走越倉促,步履失去章法,可心情卻平靜得出奇。他穿過走廊,不透明的牆壁兩側每扇門都緊閉,他繼續走,接近於小跑,經過開放辦公區永恆的噪音源於此處、葉片蜷縮的常綠肉桂,一個又一個地消失在他的視野邊緣。


    和b-plus一點都不一樣。


    他從防火樓梯往下跑,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做,沒準是電梯會讓壓力增大。身體跨過他的思想,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動作。


    周遭越來越暗,也越來越熱,隻有冷光瀉下,自然光消失,大概到了負一層。


    沉重的大門就在眼前,葉形不假思索地推開,濃鬱的尾氣味道撲鼻而來,他皺眉,一道陰影從他身側斜過來,他朝反方向轉身,迎麵撞上銳利的閃光。


    葉形太陽穴輕跳,心髒下沉。


    當他接收到足夠光線,得以分清楚他正麵對著什麽,卻不由自主地隻想要逃跑。


    他看見了一名女性,還有一位舉著相機的男人。


    一瞬間,無數宛如都市傳說的故事被塞進葉形的大腦。


    比如樹影裏窺伺著的反光,迴家途中的埋伏,經驗主義層麵的恐懼。地下車庫時常有身手矯健的媒體能堵住倒黴的藝人理論上難度較高,但往往效果頗豐,所以屢有發生。


    葉形不死心地半迴身他背後沒人。


    他領悟到正確答案,深唿吸。


    目標是葉形本人。


    “葉形?”女性說話了,試探著他的反應,“是葉先生吧?”


    他的認知度居然低到要別人用叫名字的方式來確認。


    還是要吸引他的注意,讓他看向鏡頭?


    葉形動作一滯,做作地抬腕以示拒絕。


    “我現在不太方便……”他四下張望,憑借記憶尋找yuki來時停車的方向,“經紀人還在等我,我有”


    某處燈光戲劇性地一閃,似乎要配合他的戛然而止。


    越過他麵前的女性,葉形清楚地看見了承重柱旁邊,兩手抱胸,一臉嚴肅的yuki。


    他燃起希望,求救般揮手,希望經紀人能將他帶走,然而她無動於衷。


    葉形茫然地稍微增大動作幅度,甚至小聲地輕唿她的名字,盡他所能吸引yuki的注意力,直到他們成功四目相對。


    葉形差不多要鬆一口氣的時候,yuki神情複雜,輕輕地,衝他搖了搖頭。


    一個令人困惑的動作。


    “葉先生?”女士又開口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似的抬高聲線,“葉先生,打擾,我們是周刊……”


    天啊,千萬不要。


    葉形僵硬地怔住,從內而外地手足無措,眼前女性的每個字他都聽不見。


    他心下有了猜測。


    如果要錄製整蠱類節目,為了追求真實感,經紀人從來不會事前提醒藝人。


    不過不代表她不會暗示。


    他驀地感到寒冷,臉上血色盡消。


    “葉先生!”


    那位女性抬高音量,不免使他瑟縮了,她疾速靠近,明明隻身一人,卻仿佛攜帶者熙攘的人潮、幾近致盲的閃光燈,或者任何會讓人恐懼的存在。


    她步步緊逼,問道:“葉先生,我隻有幾個問題,請您配合。請問你還記得陸於則第一次對你實施不當行為在什麽時候嗎?”


    汗水瞬間浸透他的掌心,“呃,我不”葉形視線飄忽,毫無來由的絕望蔓延開,在模糊的視界之中,他看見yuki緊張的表情。


    他們之間不會相隔超過五米,但她就那樣站著,象征著某種挫敗意味。


    就這樣,一點一滴之間,他理解了。


    不如說終於承認了。


    所謂“被騙”的暗示,確認他的感情,半小時後下樓的時間點,都有明確的含義。


    “抱歉,葉先生,如果這個問題比較冒犯的話,我們可以跳過。”多麽親切,她一臉真摯地望著葉形,先是給了他當頭一棒,隨後又說這是不是太重了。


    葉形盯著yuki。


    “葉先生,據星都方麵稱,其公司藝人陸於則的活動被無限期停止,你對此怎麽看?”


    他不迴答,而是側過身,試圖強行突破。


    這是一次被yuki許可的突襲,幾乎算得上小型的新聞發布會。


    來自yukib-plus的安排。


    隻有兩個人牽絆著他,葉形趔趄了半步,調整身體,然而太慢了,白光一閃。


    “陸於則的行為可能構成某種人身侵犯,你會認為這是違法,或者犯罪嗎?”


    充滿了誘導性的發問,正解再簡單不過。


    ……可犯罪的明明不是他。


    yuki離他非常近,幾乎能將她也視作周刊雜誌的中的一員。


    “葉先生,”女士的聲音更近了些,努力吸引他的注意力,“作為被強迫的一方,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葉形停下,每寸肌肉都繃緊,短短幾天,他聽到的“強迫”二字快要多過他前半生聽到的次數之和。


    被收買的喉舌,隻有不斷地重複、重複、重複。


    錄音筆幾乎要塞到葉形的臉上,為了他的迴複隨時待命。他盯著眼前閃爍的紅燈,像是《stage》的3號攝影機,也像狙擊測距時的紅色激光點,顯著而致命,隨時轟擊那些遊離在現實之外、能夠從掌控中脫出的。


    可以稱之為“背叛”的東西。


    ……他預感將會犯下大錯,如同此前每個感情迸發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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