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起,蘇吉便安安穩穩地在正氣島陶然閣,做了少掌櫃。平日裏,也不出去,隻是埋頭整理書坊案牘和往來賬目。閑暇時,蘇吉便喜歡待在書坊後院的書庫中,泡杯茗茶,手捧書卷,往往夜深了還不睡。

    這陶然閣書坊,所經營的,除了人世間的儒門典籍,一些稀有的前人雜記,孤本善本;但廬山之上,乃是修士世界,所以,也間或有一些修士功法,乃至丹藥配方、奇門遁甲的書籍、玉簡。盡皆收入書庫。所有這些,都由蘇吉親手一一分門別類,估量價值,或珍藏,或出售,一應事務,無不打理得井井有條。

    那老掌櫃佟玄,見此,大讚其是愛書之人,沒幾日,便做了甩手掌櫃,四處雲遊去了。

    這一日,陶然閣來了一行儒門修士,盡皆白袍,目不斜視,手持寶劍,魚貫而入。夥計們,一眼便認出,這些人乃是自浩然峰下來,一邊殷勤地笑臉相迎,一邊急忙去後院書庫通知蘇吉。

    蘇吉得了夥計的稟報,放下·手中書卷,來到前廳,略微打量了一下,抱拳作禮,正要開口招唿。那為首之人,看了蘇吉一眼,彬彬有禮地行禮問道,“閣下便是如今陶然閣的少掌櫃書記?”

    蘇吉點頭稱是。隻聽得那人含笑說道,“前些日子,佟老掌櫃通知浩然峰,說貴書坊,收了一卷《賢良三策》。如今,新晉內門弟子冊封典禮臨近,我奉浩然真君之命,前來求購,以作典禮賞賜之物。有勞蘇少掌櫃。”

    《賢良三策》,乃西漢大儒董仲舒所著。漢武帝征問,董仲舒連上三策,說“天人感應,君權神授”,建議“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春秋大一統,尊王攘夷..”對於後世儒門獨尊,具有相當的作用和意義。

    蘇吉聽罷這人言語,心中不由一沉。這卷《賢良三策》,乃是董仲舒·親筆所寫。不但意義非凡,而且那片片竹簡上的一字一句,無不蘊含著其浩然之氣。蘇吉這幾日隨手捧竹簡,潛心讀誦,自覺熏陶之下,被劉伯溫評價為不純的儒門氣息,潛移默化之下,大為改觀。

    想不到,這些浩然峰儒修,今日上門來索要。蘇吉沉思片刻,對著那人說道,“且請稍待片刻。”

    當蘇吉從後院書庫出來,將那卷董仲舒親筆的“賢良三策”,依依不舍地交到那人手中。那人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一邊以神識探查,隨後,收入囊中,滿意地笑道,“多謝了。”然後從懷中取出兩枚賢儒令,放在桌上,帶著那些儒修離去。

    賢儒令,乃是儒門浩然峰頒發的同行令牌。持此令牌者,在浩然峰勢力所所轄,受到保護,而且可以在報備允許之後,上浩然峰一次。

    一卷董仲舒親筆的,獨一無二的《賢良三策》,便這樣被浩然峰下來的儒門修士,以兩枚賢儒令換走。蘇吉心中又是鬱悶又是不甘,但也無可奈何,強忍著怒意,將這浩然峰下來的一行人,含笑送至門外,怔怔地站了許久麽,方才轉身,意興闌珊地朝著後院走去。

    蘇吉木然地坐在書庫,望著那一排排擺放整齊的書架,上麵的書籍竹簡玉簡,靜靜地散發出特有的氣息。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在祖父的書房中,埋頭苦讀的情景。十年寒窗苦,屢試屢中,元都城中香衣寶馬,佩花而行..忽然,又憶起自己受人點撥,摸索著修行,幾番坎坷,及至上了廬山,顛簸流離..

    玄影門慘案,張翠露等人被清靜峰抓走,自己緊急傳訊悟虛大師,然後便跟著劉伯溫一道,積極設法營救張翠露等人。待到張翠露等人被元法大師收留在蓮法峰,自己便也跟著劉伯溫上了浩然峰。本以為,就此留在浩然峰,潛心修行儒門正法。哪知道,數日之後,便被劉伯溫叫了過去。

    “你之所修,雖然根基是儒門心法,但斑駁且低微。如今六峰爭鬥正急,浩然峰上派係林立,浩然真君等人與悟虛大師積怨甚深,我若將你留在浩然峰,說不定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劉伯溫這一番話,似乎隱隱還在耳邊迴響。

    蘇吉,略微平複了一下心神,情不自禁地起身,朝著書庫最裏麵一個書架走去。這個書架,外觀與其他書架無異,但上麵所擺放的,卻大多是一些絹布竹簡,少部分是一些玉簡玉牒,紙質的卻是一本也沒有。這個書架上,便是陶然閣所收集的修士書籍,釋儒道,三教九流,都有。蘇吉,第一次發現之時,簡直是欣喜若狂,但接下來卻大失所望。蘇吉,現在雖然修為僅有凡塵四層左右,而且正如劉伯溫所說的那樣,所修功法平平,但眼力還是有的。他將此書架上的書籍,細細一瀏覽,便知道,這書架上的一應書籍,所記載的功法也好,口訣也好,招式也好,全都是大路貨。

    但此刻,經過方才浩然峰儒門修士上門索取走了那董仲舒親筆的《賢良三策》,蘇吉心底又升起一把野火。他沿著書架,漫不經心地走著,搭在上麵的手指偶爾無意識地撥弄一下那些絹布竹簡,玉簡玉牒。

    忽然,蘇吉停下了腳步,低下頭,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塊薄絹。映入眼簾的,是四個篆體黑字,“玄影九變”。蘇吉心中一驚,玄影門之事剛剛才過去,這玄影二字,倒真叫人心悸不已。但這薄絹,似乎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魔力,蘇吉眼光卻是再也移不開。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猶如石雕一般,許久方才抬起頭,喃喃自語道,“羅刹峰真靈大修士黑龍使文天祥不愧是寫出《正氣歌》的前朝丞相。這玄影九變,內聖外王,玄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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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吉說完,猛地一醒,急急環顧四周。書庫內靜悄悄的,再無他人,天花板上的鑲嵌著的夜明珠,泛著微光,蘇吉的身影在地上,書架上,彎彎曲曲。蘇吉忽然看到對麵的書架,也就是書庫倒數第二個書架,有一個空檔處。他折返走到這書架正麵,一張小小的黃紙標簽,貼在那裏,上麵寫著四個正楷黑字,“賢良三策”。

    是了!這記載著玄影九變的薄絹,定然是被這《賢良三策》前任主人夾藏在竹簡裏。方才那些浩然峰儒門修士開口索要,自己心中隱怒,進書庫取出這《賢良三策》時,力道有點大,似乎還磕碰到了書架。

    “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蘇吉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出此句,平靜地將薄絹收入袖中,再一次環顧四周之後,飄然而出。

    ..

    話說,悟虛在人世間雪域高原薩迦寺,和多吉一起,隨八思巴大師修習那星隕、雲散之術。悟虛修習的是星隕,多吉修習的是雲散。術成之日,八思巴便上了廬山。悟虛和多吉,卻因為這幾日,偶然談到天下四大佛門道場,隻餘觀音菩薩道場尚未一同參拜,便暫不上廬山,先往東海普陀島。

    因為當日西湖上,悟虛和多吉與那沈昌岐有所約定。沈昌岐對東海妖族嚴加約束,對所轄地界的佛門頗為禮遇,更是著人將普陀島上所有大小寺廟,修葺一新。是以,悟虛和多吉出了舟山定海城,在海麵上遠遠地,便看到普陀島方向,一片金光璀璨。再近一點,佛香梵音,隨風飄來。悟虛心中頗為欣慰,“自己蒙觀音菩薩之恩甚重,卻一直無以為報。今日所見,其道長香火鼎盛,也好歹了了自己一份深藏心底的牽掛。”

    到了普陀島,二人以真容,端正僧袍,合掌進了寶陀觀音寺。那寺中僧人數十人,卻無一個認識悟虛和多吉的。知事僧,隻以為是遊方僧人,出來陪著二人略微走了一下,說了幾句,便賠禮告罪,接待其他香客去了。

    悟虛不怒反喜,親自領著多吉,來到了大雄寶殿,恭敬參拜過釋迦摩尼世尊之後,來到了觀音菩薩慈航普渡前,凝視良久,方才對著多吉說道,“早先東海一行,觀音菩薩先是化身示殘漏,後又在此處顯靈,以瓶中菩提水,洗滌悟虛破戒之軀。”這件事,悟虛之前便和多吉提起過,此刻又如是鄭重將來,雖隻有短短一語,卻暗藏深意。

    當日,悟虛手持星雲竹,將多吉從趙彤的魔旗之陣救出,多吉猶如垂死之人,又如初生嬰兒,縮成一團,在悟虛法界之氣中浮浮沉沉。出來後,看向悟虛的眼神,似乎便有了些不同。尤其是他經受了冥怨業障侵蝕肉身和心神之後,他那溫和的笑容,在額頭那抹蓮狀黑印的映襯下,令悟虛心頭發麻,覺得分外妖豔和詭異。早在元都天源延聖寺時,悟虛便無意間聽說,喇嘛教的一些持律受戒,不近女色的高僧,其實暗地裏卻是極喜好男風。當時悟虛少不更事,隻是淡淡一笑了之,心中暗道,“這些喇嘛,常年寺中閉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憋得太久,竟然以至於心理有些扭曲了,女的不敢愛不能愛,愛起身邊的同性來。”

    想不到,多吉近來也有點這個苗頭。他在天源延聖寺中對自己的照拂,後麵數次為自己挺身而出,甚至在邯蒼山上不惜打開殺戒,前些日子又不惜違抗八思巴師命,暗中尾隨其和自己來到蠡湖那山洞..悟虛迴想起來,越想越覺得不妥。雖然,從蠡湖迴到薩迦寺後,多吉驅除了那冥怨業障,神情舉止複又無比清明從容,但悟虛每次和其獨處,都還是覺得很是異樣別扭,心中難安寧。

    所以,當多吉提議東海普陀島之行,悟虛開始很是為難,猶豫良久,方才答應下來,心中想著,趁此機會,委婉告誡一番。悟虛,在觀音菩薩慈航普渡之前的這一句話,正是由此而發。於世尊、菩薩麵前,說殘漏,說破戒,說洗滌。

    隻見,多吉合掌肅立,默默點頭,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片刻之後,方才徐徐說道,“出家之人,一顆慈悲心,到底無相分。飛禽走獸,花草樹木,黃土青石,殺人如麻的山賊,位高權重的貴人,父母兄弟,親朋好友,絕色佳人,同門師兄弟..師弟,我來問你,出家之人,可否真正做到無差別,無相分,皆以慈悲心遍愛之?”

    這番一視同仁,大愛無疆的道理,悟虛自然曉得,正要開口,論及親情,友情,愛情的不同,卻看到多吉站在觀音菩薩慈航普渡前,合掌含笑,麵帶慈悲。

    “一顆慈悲心,到底無相分.。出家人,四大皆空,若論親情,友情,愛情,卻是著相了。”悟虛心中默然,久久不語,“難道卻是自己著相了?”悟虛心中完全鬆了下來,情緒開始活躍起來,惡作劇地想到,“難道多吉師兄是愛大家,愛拉芳,男女都愛?後世的雙性戀?這個似乎也可以說是無差別,無相分?”想到這裏,悟虛急忙默誦佛號不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如此褻瀆佛法,罪過罪過。”臉上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遂同多吉一道,恭敬作禮,對著觀音菩薩虔誠參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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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此時此刻,遠在千裏的雪域高原,薩迦寺的一處僧房,門窗緊閉,幽暗之中,i一個身材瘦削的黑衣人,一個身材魁梧的胖和尚,正互相對視著,一動不動。

    忽然那黑衣人,開口說道,“八思巴已經上了廬山,楊左使為何還帶著呂某藏匿於此?”

    僧房內,黑氣湧動,那身材魁梧的胖和尚,漸漸變身為一個絕色佳人,她依舊身著寬大的紫紅僧袍,眉目含情帶俏,“呂公子,傷勢可養好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了楊穎蓉一眼,似乎對於剛才眼前的大變活人戲法,熟視無睹,“此番承蒙楊左使暗中出手相助,日後呂某必定還這個人情。”

    這兩人,正是楊穎蓉和呂葉青。

    當日,呂葉青被八思巴暗暗製住,從廬山上帶到薩迦寺,然後集合寺中高僧,要以佛門秘法為其強開前世靈識。身為鬼道修士的呂葉青,怎麽禁得起如此折騰,差一點便要魂飛魄散,幸好他在羅刹峰僥幸收取的鳳凰魂,突然發威,護住呂葉青,猛烈抵抗。便在突然間,薩迦寺一名參與施法的長老仰頭噴血,法陣露出紕漏,呂葉青這才趁機脫困而去。無奈這是,呂葉青已經傷勢頗重,而那那鳳凰魂,經此一戰,又隨即沉睡過去,情急之下,呂葉青怕八思巴攔截,,中途臨空施展黑龍使傳授的玄影九變幻影變,調轉方向,偷偷躲進了大雪山中。

    八思巴神識往廬山方向追之不及,心中也有所猜疑,便命人在雪域高原四處尋找。呂葉青在冰天雪地中東躲西藏,苦不堪言,直到楊穎蓉將其找到。楊穎蓉之前,被悟虛持星雲竹追殺,倉皇逃走之後,舍棄了哲蚌寺哲曲法王的身份,又暗算並扮作了薩迦寺中一名長老。正是她,見呂葉青體內飛出鳳凰魂之後,暗中放水,助其逃脫。

    這兩人,之前在廬山之上,便聯係上了。楊穎蓉為了奪取李秉澄和梁曉如手中的那片星雲竹·,籠絡過呂葉青。呂葉青在那次襲殺行動中,雖然如約出現,但卻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這些,楊穎蓉心知肚明,但卻隻字不提,反而對著呂葉青笑道,“八思巴那個老禿驢走了,你我二人聯手,倒是可以在此雪域高原做件大事。”

    “哦,什麽大事?”呂葉青,不動聲色地問道。他知道,楊穎蓉身為囚魔峰大自在宮左使,消息靈通,而且從天外天下來,第一個身份,便是一名藏族女子。

    黑暗中,一片白光閃現,楊穎蓉身上的紫紅僧袍,一寸一寸地向下滑落。

    “古人雲,飲食男女,大欲存焉。”楊穎蓉柔媚的聲音,在幽暗中響起,“深夜禪房,所謂大事,唯有大歡喜定。”

    呂葉青,坐懷不亂,微微冷笑道,“佛門大歡喜禪,怕不是這般身無寸縷,陽春白雪吧?楊左使有事差遣,盡可直說,呂某自當與你並肩作戰。”

    楊穎蓉不由咯咯直笑,身影在呂葉青麵前飄飛,好似蕩著秋千的二八純直少女,“呂公子·著相了!我佛慈悲,有情眾生。男歡女愛,同袍之澤,到底了,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豈不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聲音越來越低,漸作呢喃。

    “好說,好說!”呂葉青,忽然一伸手,抓住楊穎蓉光滑的腳裸,將她拉入懷中。

    正所謂

    一心隻讀聖賢書,到底還向玄影求。

    觀音座下釋慈悲,魔說歡喜惹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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