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虛頓時便知道自己說漏了嘴,當即住口不言。

    那敖楓忽然哈哈一笑,吩咐遠遠站著的婢女,擺宴設酒,說要酬謝款待悟虛一番。

    立刻便有數十名環肥燕瘦、楚楚動人的丫鬟,各自端著精美的盤子,魚貫而入,在敖楓、敖厲嵊、悟虛三人麵前的長幾上擺滿了各色飲食。

    大多是悟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那敖厲嵊見悟虛酒肉不忌,便又對著敖楓說道,“賢侄,府上不知道最近又排了什麽舞曲沒有?”

    站在敖楓身邊的胡婆婆,笑道,“敖元帥真是問得巧,前幾日,因著九太子看膩了原先的《碧水霓裳圓月舞》,府上的姑娘們又費盡心思排了一出舞曲。”

    敖厲嵊當即撫掌道,“妙!妙!”

    敖楓沉吟片刻,便側身對著胡婆婆一陣耳語。悟虛和敖厲嵊,當然不會大煞風景地去偷聽,反倒是刻意的收斂神識。那胡婆婆聽完敖楓交代完之後,微微欠身,便出了大殿,想必是去安排去了。

    待到胡婆婆迴來沒多久,大殿便忽然一暗,一陣香風從殿外慢悠悠的飄了進來,然後便見一個苗條女子,身似浮萍,舉手投足之間卻又剛柔並濟,一扭腰、一投足、一掩袖,圓潤無比,將無數光點揮灑出來。

    這些小光點,盡都是活物,若是仔細看,兩支翅膀輕輕扇動,透明的軀體中間有一個微微跳動的珠子。這些小蟲子,不停地在大殿中無聲的飛來飛去,組成一幅幅美麗的立體圖案。

    若是一幅徐徐綻放的花朵,那女子便是中間的花骨朵;若是一幅潮起潮落的海景,那女子便舉手仰頭,如冉冉升起的明月;若是一幅銀妝素裹的北國風光,那女子便化作一隻疾如閃電的雪狐..

    不一會兒,這些不斷變幻色彩的小蟲子便充斥在大殿之中,將眾人淹沒在一片光影之中,這名女子方才緩緩降落在不知道何時進來的一隊舞姬前,一身嚴嚴實實的粉邊長裙,向著敖楓等欠身行禮。

    那敖楓抬手虛扶,言道,“美雪小姐,不必多禮。”

    那女子隨即以手掩麵,退到後方,在一陣器樂聲中,領著一隊舞姬翩翩起舞。

    這些舞姬,個個穿著一種綠蘿絹做成的蓮葉裙,裙子從膝蓋處往外卷起,狀若層層疊疊的蓮葉,大腿及腰間垂著細長的蠶絲,腰上穿著一層柔滑的粉紅魚鱗。

    片刻之後,這些舞姬齊齊對著敖厲嵊,雪白的手臂,劃出種種軌跡,帶起一陣陣香風和白光,那美雪女子唱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那敖厲嵊,微微一笑,借著酒氣,輕輕吐出一股似雲非雲似雨非雨的霧團。這些舞姬,置身於那越來越大的霧團中,搖曳著身軀,身影交錯,姿態萬千,彷佛如雲中仙霞、水中落花。

    舞姬們一邊吟唱著歌謠,一邊穿梭妙舞,如是這般之後,又慢慢移步,對著悟虛,螓首左右微擺,蛾眉似皺還舒,那美雪女子唱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悟虛一抬手,幻現出一串與碧海珠一模一樣的佛珠,手腕輕輕一抖,那飛出的一顆顆佛珠便化作一朵朵小巧的白色蓮花,在霧團中浮浮沉沉。這些舞姬,蓮步輕移,揮動雙臂,又引得小小蓮花,在頭頂腰畔緩緩盤旋,也不知道是花襲人,還是人戲花。

    那霧團逐漸變得清澈起來,在場中舞者腳下,化作十畝左右的水麵,,合著節拍,微微蕩漾。眾舞姬腳踏碧波,又或仰躺、或側臥,或收腹抱膝團成一團,或劈腿彎腰青絲拂水,任憑碧波倘佯而過;那滔滔碧波,猶如藍色精靈,忽而在一朵人麵睡蓮邊形成舒緩漩渦,忽而在一條金色魚尾上落下滴滴綠珠..最後,一條水柱從一名妖嬈舞姬腳下緩緩升起,將其頂到了高空。

    那名妖嬈女子,赤腳如玉脂,站在這忽然出現的碧綠噴泉之上,粉麵似桃花,向著眾人嫣然一笑。便飛到那敖厲嵊身邊,一邊舒展雙臂旋轉而舞,一邊輕聲細語悠悠而唱,“碧波蕩漾兮人窈窕,芙蓉出水兮舞四方。”

    場上,一邊唱和,如是三遍之後,美雪女子帶著其餘舞姬,隨著水中空中、香體周圍,漂浮盤旋的白蓮,紛紛翩翩起舞。那被敖楓稱唿為美雪的女子,長袖齊舞,頭頂上頓時聚攏許多悟虛方才用佛珠變作的白蓮,成一個巨大的花冠,隨後雙手合十,徐徐升空,白色裙帶,迎風飄舞。

    左右下方,又各有四名女子,以左右手,虛托著一朵蓮花,隨著美雪女子,依次而上的同時,另一支手臂輕揚,長長的粉紅指甲,隔空輕挑,周圍的白蓮便周而複始地從其身後浮現,又從其身前漫天而下。

    其餘舞姬,身若無骨,體輕似燕,腳踩蓮心,一邊隨著碧波之上的白蓮起伏漂流,一邊做出各種撩人姿態。

    悟虛見眾人望著自己,便雙手散放在兩腿之上,結蓮花印,神識入曼陀羅法界,秘誦心經曼陀尼。場中朵朵小巧白蓮,緩緩旋轉,散發出淡淡的金光;隨後每朵白蓮,湧現出一個個金色梵字,大殿中頓時響起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誦經聲,

    “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是觀世音菩薩摩訶薩,於怖畏急難之中,能施無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號之為施無畏者..或漂流巨海,龍魚諸鬼難,念彼觀音力,波浪不能沒..”

    正是《妙法蓮華經》裏麵的《觀音菩薩普門品》。

    這段誦經聲,分別由每一朵白蓮湧出的金色字句,在空中所發,經文聲幾乎同時交錯而起,是以不長不短的《觀音菩薩普門品》,傾耳之間,便隨著大殿白蓮組成一個巨大的蓮花誦念完畢。

    但見大殿上,十餘畝的碧波之上,一朵微微閃著金光的白蓮將眾舞者籠罩住。那方才做天女散花狀的左右四名女子,依次自下而上虛浮空中,此刻被白色蓮花圍繞住,便是那粗細不一的花枝幹;那最上麵的美雪女子,頭頂的花冠,急速變大,不斷旋轉,一片片的淡紅蓮花瓣,紛紛向外向下綻放倒卷,將白衣美雪隱隱包裹在裏麵,形成一個紅白相間的花骨頭。

    隨後,那花骨頭又漸漸散開,那白衣美雪,便從花骨頭中揚臂飛起,兩腳擺動,如嫦娥奔月,又如蜻蜓款款。

    那白衣美雪,狀如飛天,臂彎彩帶,行雲流水,在大殿頂空,繞著這朵巨大的白蓮花飛了三遭,然後飛到悟虛身邊,一邊揮舞著長袖,落下一朵朵白蓮,一邊口吐淡香,清清吟唱道,“潮音生蓮兮金光搖,蓮生佳人兮送清香。”

    場中舞姬也是一番唱和。

    悟虛看著含笑而視的敖楓,又看看留在那敖厲嵊身邊,名為芙蓉的窈窕女子,又看看將容顏掩在揮舞長袖中的美雪,心中會意,想了想,起身合掌道,“佛法無邊兮常自在,木珠有香兮化蓮華。”說罷,食指頭上,出現一顆圓潤的佛珠,發出淡淡的檀香。

    那大殿中的的朵朵白蓮,盡數綻放,散發出幽香,繞著眾舞者盤繞片刻,便也紛紛化作一顆顆圓潤的佛珠,一陣飛舞,化作一串串珠鏈,套在這些舞姬的手腕處。

    悟虛手指一點,食指上的那顆佛珠,緩緩飛到美雪麵前。那美雪臉上驚喜一閃而過,隨即雙手變出一根細絲,穿過佛珠中空處,佩戴在頸上,向著悟虛合掌禮謝,方才飛迴去。

    歌舞至此,敖楓揮揮手,大殿之中,便又恢複了清靜。

    那敖厲嵊一手摟著方才那芙蓉出水的女子,一手舉著酒杯,“悟虛大師,佛法精深,敖某佩服不已。來來來,且幹了這杯龍宮佳釀——龍醉好。”

    這龍醉好,乃是龍宮采集結界內多種珍稀果實,曆多道工序,經數十年方能釀成,入口濃烈,而有異香。據說當年嚐盡天下美酒、千杯不倒之龍宮五太子,釀成此酒之後,喝到八杯便已醉矣,顯出原形,卻還是戀戀不舍,喝到最後,拿著酒壺,大鬧龍宮,最後被龍王鎮壓了九千年,相當於無期徒刑。不過據說當年的龍王品嚐了五太子闖宮之時,手中那壺美酒之後,還專門派人去詢問過釀製之法,是以這酒便在龍族流傳開來,取名為龍醉好,所謂醉過之後還好這口。

    眼下,敖楓拿出的龍醉好,卻是次品。其實,現在的龍醉好,都不是依照原先的方子釀製而成,都是各有裁剪和替換。據說當時的龍王,看到原先那個方子時候,氣得暴跳如雷,當場將其撕得粉碎,大罵那五太子是大敗家子,原先答應減免刑期的承諾也當場反悔。

    悟虛開始聽敖楓等人介紹,心中好奇,耐著性子,坐在席上,誰知入口之後,大失所望,嗤之以鼻,這和自己在後世喝的黃酒有何分別?雖然是加了些奇花異果,又無一絲甘甜,又加了些海味,反倒帶著一股子腥味,不倫不類的雞尾酒的感覺。若不是方才那什麽《百轉千迴合歡舞》,悟虛覺得還有所創意,怕是直接對著這兩位龍頭老大說聲,“對不起,天外天,小僧就知道這個名字而已”,便要拔腿走人了。

    眼下,悟虛一邊搖晃著手中綠幽幽的酒水,一邊說道,“實不相瞞,這龍醉好,小僧自立誌雲遊天下,欲要嚐盡人間冷暖,看遍世間百態,卻是第一次喝到。”

    “哦,聽說人世間有不少名酒。不知大師今日品嚐小王這龍醉好之後,有何評價?”那敖楓問道。

    悟虛忍痛,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個酒壺,手指一點,給敖楓和敖厲嵊分別滿上。

    那敖楓和敖厲嵊飲過之後,便笑道,“不過是區區果酒,淡而無味,飲之無益。”

    悟虛言道,“是啊,此乃人世間的一種果酒,名曰楊梅酒。眼下時分,人世間東南地界,楊梅成熟,紫紅飽滿,入口即化。泡於白酒之中,窖藏數月,遂成此釀。九太子和敖大帥,飲之無味;卻不知出自人世間的小僧,甘之如飴。”

    敖楓和敖厲嵊,相視而笑,不置可否,顯然是不願打擊悟虛。

    悟虛看在眼裏,點點頭,又歎聲說道,“九太子與敖大帥不予評說,小僧也知道二位尊駕心中所想。龍宮結界,確實要比人世間高上一籌,無論美酒食材,還是方才眼花繚亂、美輪美奐的歌舞,更遑論修行環境與層次?”

    敖楓和敖厲嵊,初始不在意,待聽到悟虛說到末尾的“更遑論修行環境與層次?”,便雙雙放下了手中杯,望著悟虛,等待下文。

    悟虛,頓了頓,又說道,“小僧曾經聽聞過天外天之名,傳聞天外天物質極大豐富高端,靈氣充沛,便於修行,若是勤修苦練,還有希望飛升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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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楓和敖厲嵊,點點頭,顯然這二人對於天外天的所知,也是如悟虛所說類似。

    悟虛又說道,“實不相瞞,小僧剛剛來到龍宮結界之時,便以為到了天外天。物產豐富,靈氣充沛。”

    敖楓和敖厲嵊微微一笑,顯然是被悟虛樂到了。敖楓忍不住說道,“悟虛大師,先前一直在人世間,乍到我龍宮,有此想法,也是情理之中。但有一樣,大師可曾想到?”

    悟虛抬頭望著敖楓。

    那敖楓起身,望著大殿之外,“如今知曉天外天的越來越多了,看來那天外天也要應運而開了。’”

    敖厲嵊一邊飲酒,一邊對著悟虛說道,“天外天,有通道飛升至上界。東海龍宮雖好,卻是沒有這條。”

    悟虛又說道,“小僧當初雖然將東海龍宮誤會成天外天,惹得二位道友笑話。但卻也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了。”

    敖楓轉過身來,收迴目光,和敖厲嵊,一起看向悟虛。

    悟虛又歎道,“所謂上界,東海龍宮,在人世間看來,恐怕也算上界吧?上界複上界,上界何其多?縱然是修成上界神仙,也有天人五衰;縱然是修得法力無邊,怕也是不能到下界施展。飛天長劍,也許不過是宗門之中伐木之用;瞬間千裏,也許是兩顆星辰之間的蝸牛爬步。”

    悟虛此番感慨一出,敖楓和敖厲嵊沒說什麽,站在敖厲嵊旁邊的那名芙蓉美女笑道,“妾身曾聽聞人世間有俗語,‘夏蟲不可與之語冰’。大師方才所言,難道是覺得無所謂上界下界之分?”

    悟虛合掌答道,“下界之人確實沒有上界之人見多識廣,可謂不可與之言冰。但夏蟲又何必聞冰呢?就拿小僧來說,先前在人世間,沒有喝到這龍宮佳釀龍醉好,但小僧喝慣了楊梅酒,自得其樂,又何必非得喝這龍醉好?喝慣了這龍醉好,若是卻喝不慣楊梅酒,如此則失去了喝楊梅酒的樂趣;若是喝下楊梅酒,依舊熏熏然,酩酊大醉,那喝什麽酒,喝再多的酒,又有何區別呢?不過是人生一場醉。”

    一直以來,未曾言語的胡婆婆,忽然出聲道,“若是有未了之心願,在人世間則含恨撒手而去,但能飛升上界,則又可以徐徐圖之。大師,作何解?”

    悟虛愣了愣,看著滿頭銀發、一臉執著的胡婆婆,不知怎得,忽然想到了齊雲塔上月光相伴手托龍珠飄飄欲仙的郭敏,遂倒了一杯楊梅酒,一口飲罷,起身吟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若真有未了之心願,你連生死都能看透,又怎麽會在乎上界下界呢?便是十八層地獄,若是要去,便也要去走一遭。”

    那敖厲嵊哈哈大笑,“如此說來,大師真是堪破色相,四大皆空,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悟虛聞聽此言,不由心中悲痛,敷衍道,“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人世間、龍宮界、天外天,上界下界,不過是因緣聚散,緣起緣滅。”複又對著胡婆婆說道,“應作如是觀。”

    正所謂

    碧波蕩漾人窈窕,佛珠淡香化蓮華。

    歌舞之後儂最好,一杯楊梅入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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