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兮的手朝爐上一招,藥罐直飛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謝思瞳不禁驚唿出聲:“小心燙——”

    萬俟兮恍未聽聞地重新倒了一碗藥,然後將藥罐擲迴,穩穩落到小火爐上。

    謝思瞳緊咬著下唇,眼中淚光閃爍,跟著一起哭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眼前的這一幕,會令她覺得如此悲傷,盡管沒有看懂,盡管不知道他們之間在說些什麽,但是,就是感覺到了,空氣裏充盈著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這時,萬俟兮開口了:“謝二小姐,謝謝你陪我一起過來,現在,請你出去一下好嗎?”

    她的聲音裏有著古怪的語調,仿佛不可違背的命令一般,謝思瞳雖然心中滿是疑問,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問,乖乖轉身下樓去了。

    窗外的銅鈴聲於此時變得清晰起來,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種隱隱然的錯誤。

    萬俟兮捧起碗,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驚的瞪大了眼睛,瞳仁猶如火焰,騰地燃燒了起來,瘋狂繚亂。

    他萬萬沒有料到,萬俟兮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喂他藥!下意識的就想伸手抗拒,萬俟兮卻一把抱住他,緊緊箍住他的手臂。潤滑馨香的藥汁自齒縫間滲入口腔,沈狐的視線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迷離。

    萬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離,將所有藥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緊,暴雨顛覆了船隻,蒼雪覆蓋了大地,不過是刹那之間,卻仿佛已滄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顫顫地抓住萬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開來,萬俟兮喘息著抬起頭,唇上鮮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還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著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著他,眸光交集處,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驚,還是其他。

    兩人都好象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沈狐忽然揚唇一笑,笑容裏卻沒有絲毫笑意,眼睛深處有什麽東西在逐漸碎裂,並最終徹徹底底地死去。

    “為了逼我忘記你,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他冷笑,聲音像刀鋒一樣刻薄,“那麽,是不是隻要我能忘記你,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話音未落,他突然扣住萬俟兮的手,一個用力,反身將她壓在了下麵。那隻倒黴的藥碗也頓時跌落於地,哐啷碎成三片。

    “犧牲的更徹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時的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嬉皮笑臉看起來雖然狡猾但於人無害的輕浮少年,變得說不出的危險,說不出的冷酷。

    萬俟兮的手被他扣著,由於發燒而虛弱的身體忽然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心髒頓時恐懼的抽顫了起來。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放到唇邊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發的殘忍,殘忍中卻另有抹逼人的傷痛,像把利刃,割開她的同時,也在割傷他自己,“很害怕?怎麽像你這種狠心無情的女人,也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害怕嗎?”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湧起,他突然兩手一分,隻聽嘶的一聲,萬俟兮的衣領被生生撕開。未待她有任何反應,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膚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種難言的悲傷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種錯覺,像是從極高的懸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濃黑,沒有一絲光亮,而那深淵沒有底,因此這暈眩的失重感與痛苦便不會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糾纏下去……

    沈狐離開她的唇,沿著弧線優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種情緒印烙在她的肌膚上,分明是在存心傷害,卻又像是最後的絕望掙紮,既痛苦,又依戀;既怨恨,又癡迷……形似癲狂,反反複複。

    萬俟兮一動不動,任由他為所欲為。視線越過屋頂,飄向牆壁的那一頭,碧欞窗緊閉著,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紙上,依稀淩亂。

    裸露的肌膚因接觸到冷空氣而起了一陣寒栗,肢體交纏,一半火熱,一半冰寒,整個人像在水深火熱之間遊走,極盡煎熬。

    突然,一滴溫熱的東西滴到了她的鎖骨處。

    緊跟著,第二滴、第三滴……

    與此同時,沈狐不動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傷的動作,在瞬間停止。

    萬俟兮有些呆滯地收迴視線,看見沈狐的頭停在離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溫熱的液體,便是自他眼中滴落,為風一吹,變得冰涼。

    他哭了?

    原來……張揚放肆、意興風發的沈狐,也是會哭的……

    “我該拿你怎麽辦?”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痙攣般地鬆開,又握緊,沈狐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一樣,“告訴我,我該拿你怎麽辦?你的心真的是鐵石做的麽?”

    萬俟兮木然的臉上有著凝鬱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經結凍成冰,哪怕春風吹得再美再綠,也泛不起絲毫漣漪。

    於是沈狐的表情變得更加哀傷,眼中流瀉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悲色,宛如看著一個小心嗬護、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寶,盡是心痛,盛滿憂徨。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會兒,又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於扯開唇角,露出一個非常苦澀的笑容道:“錯過了我這個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後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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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俟兮沒有說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沈狐慢慢鬆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但剛起到一半,目光渙散,藥性發作,整個人就啪的倒迴了床上,剛好倒在她身邊。

    “對不起……”耳邊傳來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弱似歎息,沉如千斤。

    萬俟兮覺得自己的眼睛開始發疼,像被針刺著似的,生疼生疼,然後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涼涼滑過臉頰,落進枕頭裏。

    真是一筆孽緣。

    而所謂的孽緣,從來最誘惑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裏的那株梅花,開了。

    蘇姥姥端著藥粥進屋時,順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擺到床邊的小幾上。

    萬俟兮咳嗽不斷。

    蘇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憂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都怨我不好,當初非要你答應沈將軍的請求,逼著你來。”

    “劫數……本就是逃不過的。”萬俟兮勉強支起身,看著瓶裏的梅花,黯淡的眼睛總算有了點神采。

    蘇姥姥不甚哀傷地望著她,雖然蒼老卻頗為清亮的眼中有種洞悉的明了,輕歎道:“聽沈府的丫頭說,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藥後,雖然還沒蘇醒,但臉色已經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徹查究竟是誰給她的寶貝孫子下毒,但始終沒有半點頭緒,這陣子的將軍府,也真是個多事之冬。”

    萬俟兮淡淡地哦了一聲,神色漠然,似乎對此事完全不感興趣。

    蘇姥姥隻得結束這個話題,另從袖中取出本深藍色的小冊子道:“還有,公子你要的資料已經到了——題柔、掬影姐妹,本名張豔、張華,韓城人士,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親為人織補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場洪水,衝毀了她們的家,迫於無奈隻得來陌城投奔舅舅……”

    萬俟兮皺眉,喃喃道:“那就是說,她們並沒有在此事上撒謊……”

    “是。沈府下人們對她們的評價是:姐姐溫順善良,有點膽子小,誰都不敢得罪,很乖巧聽話;妹妹則性子傲,不愛搭理人,喜歡獨來獨往,風評不及姐姐,至於她和宓允風的關係,確實是有點曖昧。”

    萬俟兮目光一閃。

    “據說宓允風今年三月從天閣來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間,由掬影負責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淩晨,下人無意中看見掬影臉色難看的從宓允風房中出來……”

    萬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斷的半截衣袖,還有宓允風沮喪的表情……難道他們兩個真有私情?

    “宓夫人對此極為惱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為由,將他譴走。不想宓允風反而在城西買了房產,定居陌城。宓夫人本來非常喜歡掬影,但自那之後,便對她疏淡了許多,且弟弟來府時,總找理由將她譴開,不讓他們兩個有機會單獨相處。”

    “為什麽反對他們兩個?”

    “不知道,大概是認為掬影隻是個丫頭,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萬俟兮以手搭額,忽問道:“宓允風今年二十六歲,是不是?”

    “是。”蘇姥姥見她神色有異,便道,“怎麽了?他有什麽問題麽?”

    萬俟兮凝眸深思,緩緩道:“我隻是在想,一個二十六歲、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為什麽還不娶妻成家?”

    “這個……”蘇姥姥答不上來了。

    就在這時,一隻白鴿撲扇著翅膀從半開著的窗戶飛了進來。蘇姥姥連忙上前取下鴿子腿上的信卷,展開一看,頓然變色。

    “公子。”她壓低嗓音,非常嚴肅地說道,“已經查到麟趾鐲的下落了!”

    “哦?”

    “博雅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寶,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鐲。而據蔡老板說,賣這隻鐲子給他的人,是……”蘇姥姥抿了抿唇,猶豫著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為萬俟兮會吃驚,誰知她神色不變,像是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確實麽?”

    “蔡老板得知那是將軍府失竊的鐲子,且公子又正在調查此事後,心中害怕,已派當時做這筆交易的下屬李掌櫃連夜將麟趾鐲送迴,現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櫃到後,就能一清二楚。”

    萬俟兮輕揚唇角,不置可否道:“隻怕是他到後事情反而更加複雜,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蘇姥姥驚訝道:“公子何出此言?難道,公子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萬俟兮伸手將瓶裏的梅花拔了出來,指尖輕摩而過,嫣紅的花蕊,碧綠的扳指,兩相映襯下,顯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轉著無盡的智慧之光。

    “姥姥,為什麽府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沈將軍卻依舊留在京城不迴來呢?”

    蘇姥姥一怔:“難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開?”

    “如果你在半百之際又得一子,你會放任母子倆就這樣孤零零無依無靠地待在府裏,連個正式的名份都沒有?沈沐雖是武將,但素以足智多謀著稱,不要以為他會想不到這一點。”

    蘇姥姥如夢初醒道:“的確,沈將軍不是那種外麵用兵如神,家裏萬事糊塗的人。那麽依公子看,他對此地發生的一切聽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圖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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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答案就到等那隻鐲子來告訴我們了。”

    “咦?”蘇姥姥滿是迷惑,還待再問,萬俟兮卻彎下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連忙將藥粥端到她麵前,“公子,吃藥吧。”

    萬俟兮勉強吃了幾口,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連門都沒顧的上敲,直接飛奔而入,雀躍道:“璿璣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爺醒了!阿四少爺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樣嗆入氣管,萬俟兮頓時咳嗽地更厲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見少爺醒了,高興的跟什麽似的,所以宓夫人讓我來請公子,是不是還得再診斷一下……”那名婢女說到這裏,看著臉色蒼白、咳嗽連連的萬俟兮,麵露難色道,“可是看公子現在這個樣子……”

    萬俟兮用一塊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聲道:“請轉告夫人:四少既已蘇醒,就不會有什麽大礙,請一般的大夫為他調理即可,待我身體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見她確實病得極重,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迴去稟話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萬俟兮道:“姥姥,從現在起,將門關緊,無論什麽人求見,都說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見。”

    “是。”

    “另外,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萬俟兮的視線沒有焦距地飄往遠處,眉眼間多了幾分悲哀,“派個可靠的人去宓府……幫我……掃墓。”

    蘇姥姥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再過幾天就是廿三了麽?”

    十二月廿三,宓桑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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