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姥姥捧著熱氣騰騰的藥湯走至榻旁。

    萬俟兮睜開眼睛,看見是她,便坐起身來接藥。

    蘇姥姥將她額頭上的濕巾拿開,那濕巾,已經燙得像在開水裏滾過了一迴;再看萬俟兮,半耷拉著眼皮,雙頰緋紅,顯得困倦不堪。當下不禁歎道:“這麽大冷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個兒的身體,根本挨不得半點凍,怎麽還在雪裏站那麽久?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怎麽迴去跟二小姐交代?”

    萬俟兮將藥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碗遞還給她。蘇姥姥接碗時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滾燙滾燙,表情不禁變得更為擔憂。

    萬俟兮衝她一笑,淡然道:“沒事的,姥姥。我不是弱不禁風的人。”

    蘇姥姥凝視著她,眼圈忽然一紅,哽咽了起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姥姥在些什麽呢?”

    “都是我的錯!那天……我不應該聽夫人的話,說什麽也要先把你給救迴來再說的,什麽家規,什麽訓練,通通先擱一邊!那天我要是早點救你就好了,你就不會在雪地裏凍了整整四個時辰,把身體都給凍傷了,以至於現在一到下雪天,就老犯這風寒咳嗽的毛病……”蘇姥姥越說越傷心,難過得老淚縱橫。

    萬俟兮眼神一顫,輕聲道:“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可是我從沒忘記,每年都看見你這麽痛苦,心裏就跟刀絞似的,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害了公子一輩子……”

    “一輩子?”萬俟兮臉上泛起幾許茫然之色,聲音也隨之變得低迷起來,“姥姥難道以為,象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一輩子可言麽?”

    這下輪到蘇老老渾身一顫。

    萬俟兮輕歎口氣,披衣下榻道:“所以,好也罷壞也罷,都無所謂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姥姥也不要再提了。”

    蘇姥姥顫抖著雙唇,正躊躇著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時,有人敲了敲門,兩名婢女走進來道:“公子吩咐我們準備的草藥已經抓來了,請問該放哪?”

    蘇姥姥連忙擦幹臉上的淚痕,引她們進裏屋:“放桌子上好了。就這,對。”

    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多隻藥包,都在桌上攤開。其中一名婢女還捧著個小火爐,也一並擱到桌上。做完這一切後,二人迴首對萬俟兮道:“公子要的藥爐,我們也帶來了。還有什麽要我們做的,請盡管吩咐。”

    “這樣就可以了,你們下去吧。”

    蘇姥姥道:“我剛去廚房煎藥時順便還煲了鍋粥在那,快好了。我現在送這兩位小妹妹迴去,順便把粥給公子端過來,去去就迴。”說完便領著兩婢女退了出去。

    萬俟兮走到桌旁,對著草藥默默的出了會神,然後拈起其中一支人參開始切片。誰知手上無勁,才切了沒幾刀,半支人參便從砧板上滑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萬俟兮走過去剛想撿,一隻手已先她一步將人參撿了起來。

    手,嬌柔秀美,手的主人,更是笑靨如花,甜美如畫。

    然而萬俟兮卻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有兩個大,原因無它,眼前這個悄悄潛入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原本應該已經去找她那已經死了但其實沒死的姐姐的謝大小姐——謝思瞳。

    隻見謝思瞳將人參拋起、接住,複又拋起,又接住,雙眸明亮如星,似炫耀又似故意招惹,笑得好生燦爛。

    萬俟兮瞥了她一眼,轉身迴到桌邊。

    謝思瞳睜大眼睛道:“喂,你不要人參啦?”

    萬俟兮的迴答是從紙包裏另取一支出來,重新切片。

    謝思瞳本來以為她好歹會跟自己要一下的,沒想到反應竟這麽冷淡,當下也不笑了,嘟著嘴巴走到桌前,將人參往桌上一拋道:“喏,還你。”

    萬俟兮將切下的參片放入杵臼,淡淡道:“不需要了。”

    謝思瞳隻好氣餒地瞪著她,半響,見她始終不搭理自己,便轉了轉眼珠,把頭一昂道:“怎麽你對我出現在這裏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嗎?你不問問我有沒有找到我姐姐?為什麽會這麽快就迴來?你……不好奇嗎?”

    萬俟兮一邊稱量銀杏葉,一邊不感興趣地答道:“那些與我無關。”

    謝思瞳再次氣結,咬著下唇小聲嘀咕道:“真的是個很無趣的人啊……人家本來還想告訴他有關他路上被人行刺的事情的,既然對方這麽冷淡,我看還是算了。”說完轉身就朝門口走。

    萬俟兮沒反應。

    謝思瞳走到門邊,朗聲道:“我要走了,你不用留我,留我我也不會答應的。”

    身後還是沒反應。

    她急了,提高聲音道:“我可真的要走了!!走了我可就不迴來了!!”等了半天,還是沒等到挽留她的話,謝思瞳跺了跺腳,返身衝到萬俟兮麵前,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稱盤,喊道:“討厭,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人家是為了你才特地迴來的,你好歹也有點表示啊,歡迎也好,挽留也好,起碼說點什麽吧?”

    萬俟兮平靜地看著她,目光像海水般幽寧深邃,由於太靜,反而看不出絲毫情緒。

    謝思瞳咬了咬唇,委屈地說道:“我知道你嫌我煩,是啊,我是個闖禍精,先前給你惹了很多麻煩,但你也不用這樣對我吧,當我好象不存在似的……”

    萬俟兮籲歎一聲,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謝大小姐,你究竟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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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你陪我一起迴家!”她一下子越過桌子湊到了她麵前。

    “嗯?”

    謝思瞳急聲道:“我想過了,我這次來陌城,是瞞著我爹和我娘偷偷跑出來的。要是就這麽迴去了,肯定不被打死也會被罵死的!”

    “所以你就想要我陪你迴去?”萬俟兮挑起了眉。

    “嗯!如果你陪我迴去就不一樣啦,我爹看在你的份上,肯定不好意思太責怪我。而且如果我跟他說我是為了姐姐的事特意請你跟我一起調查沈狐的,他就安心了。所以我決定了,我要等你把這裏的事情解決了,再跟著你一起迴京!”

    萬俟兮想也沒想就道:“我拒絕。”

    “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做為交換條件,我告訴你一路上接二連三的派殺手殺你的人是誰!”

    萬俟兮猛地抬頭,盯住她的眼睛,聲音不由自主地逼緊了:“你知道?”

    謝思瞳得意一笑,側過身去低聲道:“心動了吧?這個交換條件很值吧?哈!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你——真的知道?”

    謝思瞳心中竊喜,趁機道:“陪不陪我一起迴家?一句話。”

    萬俟兮沉吟了一下,道:“好。”

    “真的?”謝思瞳跳了起來。

    “嗯。”

    “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嗯。”

    謝思瞳得到肯定,便更加開心了,上前俯到萬俟兮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據可靠的消息,目前為止一共三撥前來刺殺你的人,都是同一個人派來的,而那個人,就是——”

    她壓低聲音,非常嚴肅、非常肯定、非常認真地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宓、允、風!”

    萬俟兮眼中的光頓時暗了下去,轉身,一言不發地繼續稱她的草藥。

    沒有得到意想中的強烈反應,謝思瞳不禁失望道:“你這是什麽表情啊?你不覺得驚訝嗎?不覺得害怕嗎?宓允風耶!將軍府掌權夫人宓妃色的弟弟哦!這事情很奇怪不是嗎?姐姐請你來此,弟弟卻派人要殺你……”

    就在這時,蘇姥姥端著一盅粥迴來了,乍見到她,不禁一愕:“這是……”

    萬俟兮上前接過托盤道:“辛苦姥姥了。”

    謝思瞳吸吸鼻子,“好香!是什麽?”

    蘇姥姥看看萬俟兮又看看她,有點拿捏不準她的身份:“是我給公子熬的藥粥,退燒怯寒的……”

    謝思瞳本還想嚐嚐的,一聽是藥,不禁失望,話又說到一半,正不知該如何繼續時,萬俟兮忽問她:“你會煎藥嗎?”

    “什麽?”

    “下麵這副藥,你來煎。”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坐到桌旁開始喝粥。蘇姥姥為難道:“這個不太好吧?還是我來吧……”

    “讓她做。”萬俟兮堅持,然後用一雙靈秀的逼人的眼睛盯著謝思瞳道,“你可以做到的吧?”

    不想被她輕視,謝思瞳嘟噥了下嘴巴,哼聲道:“我來就我來。”

    “好,先往藥罐裏加入半罐清水,把我稱好的藥全倒進去……”

    蘇姥姥見謝思瞳動作生疏地按萬俟兮的話照做,笨手笨腳的,不禁有些擔心道:“真沒問題嗎?這位姑娘像是從沒幹過活的樣子啊……”

    “沒事的,姥姥。”萬俟兮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然後繼續喝粥。等她慢條斯理的把粥喝完,謝思瞳那邊藥也沸開了。

    萬俟兮優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唇,然後起身命令她道:“再倒入一碗清水,然後,抱著爐子跟我走。”

    “咦?”謝思瞳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抗議道,“還要出去?為什麽我要聽你使喚幫你做這些事情?”

    萬俟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說完先自出了門。

    她那麽漫不經心的一個動作,卻讓謝思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埋怨歸埋怨,但仍是乖乖地端起爐子跟了出去。

    一路上,白雪藹藹,空氣清寒,唿吸間白霧一片。

    謝思瞳步步緊跟在萬俟兮身後,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去彤樓。”

    “彤樓?那不是沈狐住的地兒嗎?”正在詫異時,萬俟兮突然收步,害得謝思瞳連人帶爐差點沒撞到她身上,剛想抱怨,就見萬俟兮麵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往前,隔著一排灌木叢,遠遠的花圃那邊站著兩個人,其實一人是宓允風,而另一人,竟是掬影!

    隻見宓允風拉住了掬影的袖子,模樣著急,似在辯解什麽,而掬影不肯聽,拚命想走,兩人拉扯間,嘶的一下,掬影的袖子斷了,她捂住裸露的手臂,麵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情,恨恨地瞪了宓允風一眼,轉身飛快地跑了,獨留下宓允風一人怔立當地,垂頭喪氣的,看樣子打擊不小。

    謝思瞳拖長腔調哦了一聲,喃喃道:“沒想到那家夥連將軍府裏的婢女都不放過,也要調戲……真不是個東西,你說是不是?”轉頭去看萬俟兮,卻意外地看見她的臉異常肅冷,目光飄忽,顯得有幾分痛苦。

    “你……怎麽了?難道……”謝思瞳想來想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你也喜歡那個丫鬟?你真的喜歡她?”

    萬俟兮一言不發扭身就走。謝思瞳急忙捧著火爐追上前道:“不然你為什麽是這副表情?很不高興似的,你真的沒事嗎?”

    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彤樓便到了。樓口站著兩個家丁,看見萬俟兮,連忙掀簾通傳。萬俟兮走了進去,剛待上樓,便聽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沒一會兒,孔老夫人帶著兩個侍女從樓上走了下來,與她擦身而過,半句話都沒說,仿佛沒看見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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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定是因為她先前給了她難堪,因此孔老夫人雖然本來守在孫子床邊的,但聽說她到了,就立刻走人,不給彼此有繼續同處一室的機會。

    真是會記恨的老人家,還是個出家人呢,脾氣竟如此剛烈火暴。

    萬俟兮什麽話都沒說,抬步繼續上樓。沈狐的臥室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她示意謝思瞳將藥爐放下,爐上的藥罐發出滋滋的聲響,火候剛剛好。

    萬俟兮取了空碗倒藥,藥汁如茶,竟泛呈著淺淺的碧色,異奇馨香。

    謝思瞳不禁好奇道:“這是什麽藥?我從沒見過藥是這個樣子的。”

    萬俟兮凝視著碗裏的藥汁,低聲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孟婆湯。”

    “什麽?”謝思瞳還在迷惑,她已走到床沿邊坐下,扶起昏睡中的沈狐。沈狐的手本來是冰涼的,但此刻已變得和她一樣滾燙,而他的頭發全被汗水打濕,淩亂地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雖然已經換過,但還能想象的出剛才汗如雨出高燒不止的樣子。

    一顆心,就那樣再度絞痛了起來,像被一把又鈍又鏽的刀片割扯著,因為無法幹脆利索的斷裂,故而倍受折磨。

    萬俟兮扶起沈狐的頭靠在自己肩上,然後把藥端到他唇邊,低聲道:“喝了它,你就沒事了。”

    沈狐忽然睜開了眼睛。

    萬俟兮手一抖,差點沒把碗給丟出去。她雖是在對他說話,但卻沒想到,他竟然會真的醒過來。雖然憔悴,雖然看上去異常的虛弱,但是,那雙墨般幽黑、星般璀璨的眼睛還是睜開了,映襯著暗灰色的臉,哪還有半分昔日靈氣四逸、生龍活虎的樣子?

    萬俟兮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夾雜著三分婉傷、七分無奈:他什麽時候醒不好,偏偏這個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

    誰知沈狐又很快將眼睛閉了迴去,長長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樣的卷翹著,在臉上投遞出一片陰影,開口,聲音沙啞:“好疼……我的頭,好疼。”

    “因為你中了毒。”

    “毒?是麽……”沈狐靠在她懷中,氣息微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萬俟兮捧起碗:“這是解藥,喝吧。”

    沈狐睜開眼睛,目光跟水漂淺過似的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忽然道:“你的身子很燙,你在發燒麽?”

    在這種情形下,他還能注意到她的異樣……嗬,沈狐,如果溫柔也是利器的話,你無疑已運用的爐火純青。

    原本已經堅硬如石的心,還是忍不住深深一悸。“是。”

    “那麽,就當扯平了吧。”

    他在說什麽?是指雖然她對他用毒害他變成這個樣子,但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因此兩相抵消麽?

    萬俟兮咬了下唇,沉聲道:“把它喝掉。”

    碗沿碰到弧線優美、甚至有點涼薄的嘴唇。然而,嘴唇卻緊閉著,絲毫沒有張口的意思。

    “怎麽了?”

    沈狐的唇角斜斜揚起,竟然笑了,“不要。”他盯著她的眼睛,非常清楚的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喝。”

    那清亮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內心深處的醜陋秘密,難道……他知道藥中的玄機?

    “不喝會死。”

    “那麽,就讓我死吧。”說完這句話後,沈狐二度閉眼,幹脆整個人往她懷中一靠,躺著不動了。

    他分明是在耍無賴,以性命相脅,然而她卻仿佛被定身一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這多麽可怕。萬俟兮想,對於沈狐,她竟完全沒有可以應對的辦法。

    灼燒的燙感在彼此身上傳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鮮明地感覺到——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是靠在一起的,世界上再沒有誰比對方與自己更親近,沒有一絲間隙,沒有一絲冷意,暖和的像要融化。

    萬俟兮眼中蒙上了層層濃霧,而那些霧氣將視線遮擋,再也看不清晰。

    “不喝會死。”她又說了一次,這一次,不是威脅,而是傷感,夾雜著許多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然而沈狐卻搖了搖頭,反手抓住她端碗的那隻手,往下一按——

    碗被傾覆,藥汁四灑,嘩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謝思瞳已經完全呆住,震驚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是怎麽迴事。

    “真的會死。”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沒有鬆開,將頭往她懷中靠得更緊了些,輕聲緩緩道:“可是,我不想忘記你。”

    隨著這句話,霧氣終於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萬俟兮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畢竟、終歸、還是——小瞧了他!

    擅心術者,必將死於心魘。而沈狐所說的這句話,無疑已成就其最鋒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殺人於無形。

    可我是萬俟兮!

    她咬住牙關,狠狠地想:可我是萬俟兮,萬俟兮啊!

    血紅色的門……風神雋秀的少年……墜落的牌匾……一幕幕景像,浮光掠影般自腦海中滑過,泛著潮濕氤氳的瘴氣。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心軟,萬俟兮三字就會碎掉,就會崩潰,就會被摧毀,就會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不,不能,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一念至此,雙瞳一下子變得堅決了起來,所有悸顫的、軟弱的、猶豫的感覺如潮水般洶湧褪去,剩下的,唯有冰涼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迴頭。或者說,從七年前的那個大雪之夜,從她選擇成為萬俟兮時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無法迴頭。

    ——而所有的傳說裏,那些在最後時刻心軟,迴了頭的人們,都沒能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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