鏟除忠長之後,家光在幕府內部的潛在威脅被連根拔起,再加上先前將加藤忠廣改易的鐵腕治理風範。


    他向在政事上表現出的決然態度,也在諸大名間大獲成效。


    對所沒收的忠長領地,家光下令在駿府、遠江與甲斐各自任命了城代,一舉取得對忠長舊領的實際控製權。


    家康所留下的龐大財富,也在家光令下從駿府久能山轉移到了江戶城內的金庫。


    在人事任用方麵,家光將統領一眾幕臣的重任交付在正勝身上,對他寄托了相當大的期望。


    由於正勝本身是春日局之子,家光認為僅是這對母子連心所產生的力量,無論在幕政或者大奧都將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正勝確實不負所托,親手經辦了將忠長流放甲斐的軟禁行動,然後又親赴高崎城用白色柵欄圍困住忠長的大居室、最後將他逼迫自盡。


    正勝在執行力方麵所展現出的高效與成果,連土井利勝也為之讚賞不已,而在幕政的處理中,他也從未以家光夥伴、春日局之子的卓越身份自居。


    相反,正勝在奉公過程裏兢兢業業、忠於職守,終日奔忙在各種政事的處理與解決中,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壓力很快就過度透支了他的生命。


    但無論家光或春日局、信綱都沒能及時察覺到他的身體變化。


    因為正勝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


    他總是準時出現在本丸政事區——表的議事堂或大殿,永遠保持著一絲不苟的著裝與發型,認真地參與著各項決策的製定與執行。


    有時候看著他在幕政裏展現出來的魄力與勁頭,家光總會感覺格外安心,正勝就好比家光的左臂右膀,但凡兩人在一起就將無所畏懼。


    正勝與信綱私下幾乎都混在一起,兩人一起討論政務、商談人事任免,由於自小一起成長造就的情誼與信賴,這對老中與年寄並的攜手總能讓棘手議題迎刃而解。


    一切是如此美好,家光對未來充滿了信心與希望。


    直到寬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正月,一件意外的發生,打破了家光的所有預期和期許。


    那是一個寒意濃鬱的下午,本丸的冬櫻已然綻放,滿樹的粉嫩豔紅、滿片的典雅絢爛,驚豔了所有在此奉公的幕臣與禦番。


    寒風拂麵時,雖然讓人覺得臉頰發涼,但風裏蘊含的冬櫻芬芳卻又使人甚覺舒爽。


    而下午的陽光帶著些許暖意,舒緩了人在寒冷之下產生的不適。


    結束大殿的議政流程後,重臣們開始陸續離席,正勝和信綱有說有笑地也準備離開。


    家光看著他們親密無間的模樣心想:這兩個家夥該不會又相約到誰的府邸去把酒言歡了吧?自己要不要把他們叫到中奧來一塊聚聚?


    當家光正在心裏衡量與思考時,還沒走出大殿的正勝忽然就在他眼皮底下一頭裁倒在地上。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就連與正勝並肩而行的信綱都沒能反應過來。


    然而家光已經循著本能直起身體,訝然發出一聲驚唿:“正勝?!”


    他想也沒想,就拔腿朝倒在地上的正勝跑了過去。


    整個大殿頓時亂作一團,土井、酒井及其它重臣都紛紛圍了過來。


    家光甫一跑到正勝麵前,就立即蹲下來將他抱在懷裏,慌張地仰頭大喊:“去將關口德叫到中奧來!讓他用最快的速度到中奧來!”


    感受到他的急切與慌亂,隨侍在側的兩名小姓立即狂奔著衝出了大殿。


    心亂如麻的家光什麽都顧不上了,隻管抱著正勝,一遍又一遍地唿喚著他的名字。


    “正勝,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正勝,你醒醒,別嚇我啊!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昏迷不醒了呢?喂,正勝……”


    然而不管家光如何唿喚,正勝看起來就宛若陷入安詳的沉睡一樣,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這讓家光越發不安了起來。


    他根本顧不上去考慮什麽法度、規矩、身份、等級了,隻想盡快把正勝送到中奧休息。


    於是家光忽地將雙手往正勝身下探去,索性以橫抱的方式,一隻手環抱住正勝背部、另一隻手環抱著正勝的雙腿,將對方給抱了起來。


    “將軍大人!”


    家光行為讓重臣們大吃一驚,這種打破身份與等級的舉動,讓擔憂不已的他們紛紛試圖代勞。


    “這些事情交給我們來做就好!怎麽可以勞煩到將軍大人,快請將正勝大人交給我們吧!”


    然而向來極擅奪取人心的家光,此刻卻全然將重臣們的好意與勸解拋之腦外。


    他隻覺得擋在眼前的他們非常礙眼,甚至在情急之下還發出了雷霆怒喝!


    “滾開!不覺得你們很礙事嗎?我急著把正勝送到中奧去休息,誰阻礙到我,我就跟誰急!”


    深為了解家光的信綱,連忙拔開圍堵在家光周邊的重臣們,為他分開了一條路。


    家光便順著這條路,抱著正勝一路向中奧跑去。


    沿途見到他的禦番紛紛伏地跪倒行禮,家光什麽也顧不上了,隻是抱著正勝拚命奔跑著。


    然而信綱跑得比他更快,很快就將家光給甩在後麵,因為信綱明白自己必須要更快一步地趕到中奧,提前將一切給準備妥當。


    一口氣衝入中奧,家光抱著正勝跑到一個豪華與寬敞舒適程度僅次於寢殿的大居室。


    率先趕到這裏的信綱,已帶著小姓將被褥與枕頭、被子準備好,確保正勝立刻就能夠躺下來。


    這就是夥伴之間的默契與心有靈犀。


    家光什麽也沒和信綱說,但信綱卻懂得他會選擇怎樣的房間來安置正勝,同時信綱還派遣侍從去通知春日局,請她盡快從大奧趕過來。


    關口德與春日局幾乎是同時出現在中奧的這間大居室。


    即使看到昏睡的正勝,春日局仍然顯得十分冷靜,克製地不去作出任何可能幹擾到關口德診斷的行為。


    在關口德給正勝的把脈過程裏,她隻是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盯著,那種心無旁騖的模樣,像是世界上的其它事物都不存在了似的。


    家光也沒有說話。


    彷佛擔心隻要一開口就會打擾到關口德的診斷般,帶著這種顧慮與禁忌的家光,全程一言不發地等候到整個診斷的結束。


    關口德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與肅穆。


    因此在細致地把完脈及完成其它檢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家光伏地跪倒行了一個極為莊重的土下座大禮。


    家光一顆心猶如直接墜入到冰河裏,每天都在與政事及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他,自然明白關口德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麽。


    他能想到的事,春日局自然也是一樣有所預料。


    兩人都在同時緊緊盯著關口德,由於害怕聽到難以接受的答桉,於是誰都沒能開口去詢問診斷結果。


    最後一旁的信綱眼見如果自己不開口,這個僵局恐怕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不得不打破這份壓抑且揪心的沉默。


    “關口醫生,正勝到底怎麽了?有什麽情況你隻管直說,不然我們怎麽會知道呢?”


    經由信綱一再催促,關口德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終是顫聲說出了他的診斷結果。


    “將軍大人,請恕我無能!正勝大人恐怕是撐不過這個正月了!就算為他開上再好的湯藥,也隻能延緩他離開的時間而已!”


    家光倒抽一口冷氣,整個緊繃的身體一下子陷入癱軟狀態,怔怔地轉頭望向正勝,好半天都沒能開口說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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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春日局率先冷靜了下來,她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關口德詢問一些正勝病況的具體事項。


    至於她到底和關口德談了些什麽,家光一句話都沒能聽進去,他隻是呆呆地看著昏睡中的正勝,下意識間握住了他的手。


    “正勝……”他喃喃地自語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隻是想和夥伴們一同好好努力、去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已,為什麽卻偏偏變成這樣?”


    陪在家光身旁的信綱垂下了頭,大居室裏沒有人能夠迴應他這句話,連春日局也中斷了與關口德的交談,整個空間又再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仍在昏睡中的正勝,表情看上去倒是格外詳和,家光入神地看著對方均勻唿吸的模樣。


    可能是長期奔忙與操勞得不堪重負的緣故,陷入昏迷的正勝從神情上看起來,竟然讓家光覺得他似乎輕鬆了不少。


    這使得家光更加自責與內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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