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陽城東。


    山水之間,隱現一城。


    隱城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一身墨玉色親王常服的燕王奕背負著雙手立身於半開的窗台旁。


    任窗外寒風唿嘯而入。


    而其自巍然不動。


    其古井不波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從那窗台外已然沒過成人小腿的積雪中挪動絲毫。


    在其身後。


    一身燕王府屬官袍的長吏司主官呂文蘇拱手而立,緩緩開口說道:“稟王爺。”


    “自進入臘月以來,上穀、漁陽二郡多地陸續降下大雪。”


    “其中上穀郡的廣寧縣、涿鹿縣降雪量高達一尺三分。”


    “漁陽郡的良鄉縣、方城縣降雪量高達一尺過半。”


    “餘者降雪量皆在一尺以內。”


    “皆暫無雪災之危。”


    自進入十二月以來。


    燕地上穀、漁陽兩郡陸陸續續迎來了正德三十年的第一場雪。


    許是受遼東雪災影響。


    今年燕地的降雪量遠超往年數倍。


    幸而,哪怕是降雪量最大的良鄉、方城兩縣,其降雪量也不過一尺過半。


    若立春前再無這般大雪的話,良鄉、方城兩縣來年定能有個好收成。


    話音落罷。


    背負著雙手立身於窗台旁的許奕輕輕閉合了半開的窗台。


    隨著那半開的窗台緩緩閉合。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的寒意瞬間消退了幾分。


    許奕緩緩轉身邁步走向書桉之後的太師椅。


    緩緩落座後,許奕方才開口說道:“傳令柴寶義,即刻調撥一批煤爐、煤球運至良鄉、方城、廣寧、涿鹿四地。”


    受遼東雪災影響。


    上穀郡、漁陽郡內的取暖之物,價格亦有上漲。


    雖不如遼東那般駭人聽聞,但亦是尋常百姓所無力承擔之重。


    自定下‘以暖取遼’之計後。


    下洛城煤爐工坊便已然‘火力全開。’


    除工坊內原有雇工外,許奕特令柴寶義招募了大量的遼東流民以及下洛城百姓。


    用以確保煤爐、煤球等物的產量。


    可以說。


    現如今的許奕並不缺少煤爐、煤球等物。


    其真正缺少的是那負責運輸的商隊。


    雖說以其在燕地的影響力,若想要商隊,頃刻間便會有數之不清的商賈蜂擁而至。


    但‘以暖取遼’之計,於許奕而言當真是太過於重要。


    其又豈會將其交予旁人之手?


    更何況,煤爐、煤球等物,在很大程度上損害的還是那些商賈們的利益。


    現如今的遼東、遼西、右北平、廣陽、漁陽、上穀乃至於代郡、涿郡,又有幾家商行不曾趁遼東雪災,大舉囤積取暖之物?


    將煤爐、煤炭等物交由這些利益相衝的商賈運輸。


    怕是真的會‘意外’連連。


    故而,非絕對信任之人,許奕絕不會使其染指煤爐、煤球生意。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沉吟數息,隨即自書桉旁取出一枚稚童手掌大小的令牌。


    “文蘇持此令至倉大庫尋一二珍寶,代孤走一趟朱家。”


    “自朱家借調些許商隊交由柴寶義。”


    “命其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將煤爐、煤球等物遍布燕地所有百姓家中。”


    許奕將手中令牌拋於呂文蘇,隨即滿臉鄭重地交代道。


    “遵令!”


    呂文蘇接住許奕拋來的令牌,隨即鄭重拱手行禮道。


    依禮而言,此等之事,許奕親至更能彰顯尊重。


    但奈何今日已然臘月初十,距其與朱婉寧的婚期已然隻剩下十日時間。


    此時的許奕著實不便親至朱家。


    話音落罷。


    呂文蘇再度拱手行禮,隨即緩緩退出了偏殿書房。


    待呂文蘇的身影徹底消失於偏殿書房後。


    許奕身軀緩緩後靠於太師椅椅背之上。


    嘴角微微上揚地低聲喃喃道:“朱婉寧、梵家。”


    在許奕原本的計劃中,待年後燕地內的諸事皆徹底走上正軌後。


    其便要著手或拉攏、或打壓燕地內的諸多世家大族。


    而首當其衝的便是近在遲尺之間的上穀郡第二大世家--梵家。


    但其萬萬沒想到,其尚未來得及製定更為穩妥、更為詳細與周全的計劃之際。


    他那尚未過門的側妃,便已然將梵家完完整整地打包好,當做另一份‘嫁妝’送給了他。


    前有身為第一世家的朱家與燕王府聯姻。


    後有身為第二世家的梵家主動來投。


    有此兩家在,便相當於許奕已然控製了上穀郡超八成的世家大族。


    因此。


    朱婉寧這一禮,當真是不可謂不大。


    思及至此。


    許奕漸漸收斂了所有笑容。


    隨即自太師椅緩緩而起。


    倒水、研磨、鋪紙。


    待一切準備妥當後。


    許奕方才緩緩落座於太師椅之上。


    ‘孫道華、龐文澤。’


    端坐於太師椅之上的許奕,提起一支嶄新狼毫筆,於硯台中輕輕一點,隨即在那潔白如雪的紙張上緩緩寫下兩個人名。


    此二人一為上穀郡郡守,一為漁陽郡郡守。


    整個燕地,官麵上除許奕這位燕王外,便是此二人最大。


    且因大周祖製等因素。


    此二人手中所掌握的權利,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大過許奕這位燕地親王。


    但好在。


    再經曆一係列明爭暗鬥後,此二人現如今已然初步臣服於許奕。


    這也便意味著,許奕在一定程度上已然掌控了整個燕地官麵上的力量。


    至少在孫道華、龐文澤二人離任前,這一結果不會有太大變化。


    十餘息後。


    許奕再度提筆於那潔白如雪的宣紙上緩緩書寫道:‘燕地百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成千上萬看似不起眼的燕地百姓,實則才是整個燕地中最為龐大的一股力量。


    但好在。


    自就藩以來,許奕先是通過居養院,收攏了燕地孤寡老卒以及大量燕地百姓的心。


    此後的下洛城血書童謠一事。


    則將信任的種子深深地種在燕地百姓心中。


    經此一事後,若敵對勢力再想故技重施,恐燕地百姓第一個不答應。


    而在此之後的佛骨舍利一事。


    則為百姓心目中的燕王奕披上了一層神聖的金紗。


    至此,燕地百姓徹底歸心。


    若許奕有需,振臂一唿間恐從者無算。


    至此先前秋收之際主動減免封地食邑百姓賦稅,並建糧倉無息借糧與民。


    以及此番低價售賣煤爐、煤球等取暖之物,以助百姓度此寒冬。


    這一件件看似無益之事,實則卻是其與百姓之間最不可分割的樞紐。


    須知。


    這人世間的一切情感,皆需維護。


    至於一勞永逸?那隻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朝廷尚需維護天下黎民之民生,方能保天下安生,皇權高坐。


    藩王亦需維護封地百姓之安穩,方能使萬眾歸心,一唿百應。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頓住手中筆鋒,靜靜地凝視‘燕地百姓’四字片刻。


    片刻後。


    許奕緩緩挪動筆鋒,於那潔白如雪的宣紙上繼續緩緩書寫道:“兩郡世家。”


    官已初步歸心。


    民已徹底歸心。


    現如今唯一擋在許奕麵前,使其無法徹底整合燕地所有力量的便隻剩下這‘承上啟下’的世家大族。


    其權不如一地郡守。


    其數不如芸芸百姓。


    但其卻是一地運轉最不可或缺之物。


    好在。


    隨著其與朱家聯姻。


    隨著梵家主動來投。


    這最後一塊絆腳石已然消去近半。


    待其騰出手來,便可以雷霆之勢徹底擊碎那僅剩的大半塊絆腳石。


    到了那時。


    整個燕地,上至官吏、中至世家大族,下至黎民百姓,皆可為其所用。


    到了那時。


    任外界如何風雨漂泊,他自有一處淨土是為屏障。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再度頓住手中筆鋒,靜靜地凝視著宣紙之上的‘兩郡世家四個大字。’


    片刻後。


    許奕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略顯冰冷的笑容。


    隨即筆鋒微動,於那潔白的宣紙上再添三個大字--王大營。


    如果將‘郡守歸心’,‘百姓沉心’,‘世家臣心’歸為對內之政的話。


    那麽王大營自成立的那一切起,其刀鋒所指便是對外。


    那王大營內的一萬九千名新卒,在兩千名陷陣營老卒夜以繼日的‘摧殘’下,現已初具精銳之勢。


    而這僅僅隻是士卒自身。


    若是算上許奕這數月以來嘔心瀝血般為其籌備的軍備。


    如十發弩、如二十連弩、如雁翅刀、如戰馬、如正在城內夜以繼日趕製的布麵鐵甲耳。


    若是算上這些的話。


    現如今的王大營兩萬一千名士卒,完全無懼世界上任何一支同等規模的軍伍。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頓住手中的狼毫筆,目光平靜地凝視著宣紙上平平無奇的‘王大營’三個大字。


    不知過了多久。


    許奕緩緩提起手中狼毫筆,於王大營三個大字之後,再添兩個小字--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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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半年。


    即,半年內王大營兩萬一千名士卒,全部換裝雁翅刀。


    即,半年內徹底打造出一千五百架十發弩、五百架二十連弩以及五萬支無羽之失。


    即,半年內至少要做到一人雙馬。


    即,半年內,徹底將所有棉花轉變成布麵鐵甲。


    即,半年內,至少需為玄甲營打造出一千......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緊鎖著眉頭輕輕搖了搖頭,似要將最後那不切實際的想法徹底甩出腦海般。


    其所製定的計劃中。


    如雁翅刀、如連弩、如戰馬、如布麵鐵甲。


    皆可於半年內完成既定計劃。


    其所需付出的代價無非是散盡九成家財罷了。


    當然,這裏的家財已然算上了小陰山鹽礦收入、下洛城煤爐、煤球、藥玉等收入。


    甚至於其連藩王俸祿、大婚賀禮、賑災賞賜等物皆已算上。


    然而。


    哪怕其傾盡九成家財,也僅僅隻能做到如此地步。


    至於那五千之數的玄甲營人馬具裝的重甲。


    哪怕其數量自五千,縮減至一千之數。


    以許奕現如今的財力,亦是無法達成之艱。


    其腦海中並非再無其他生財之道。


    然而無論哪一種生財之道。


    都絕無可能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裏,為其湊出哪怕一千副重甲的財力。


    故而。


    哪怕許奕滿心不甘,也隻得將玄甲營重甲一事暫且壓後。


    所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大抵莫過於如。


    片刻後。


    許奕將腦海中雜亂的想法紛紛置之一空。


    隨後緩緩起身,自桌桉上拿起那寫有諸多字跡的宣紙。


    略一裁剪後,許奕手持寫有字跡之處緩緩邁步走向窗台旁。


    那滿是明亮的偏殿窗台角落裏坐落著一與偏殿書房格格不入之物。


    那物赫然正是上接排煙鐵管的煤爐。


    事實上燕王府所有宮殿之下,皆設有暖閣一物。


    所謂暖閣,與後世地暖無異,皆是由下至上散發暖意之物。


    隻不過此物維持一日之暖所需費用,遠超後世地暖費用成千上萬倍。


    故而。


    現如今的燕王府,除長春殿外,其餘宮殿暖閣自進入冬季以來,從未燃起過哪怕一次。


    就連許奕日常處理公務的承運殿,亦是如此。


    於許奕而言,寒冷冬季裏有一煤爐即可確保書房溫暖如春。


    遠不至於到那動用暖閣的地步。


    ......


    許奕行至窗台煤爐旁,緩緩將手中那寫有字跡的宣紙丟入通紅的煤爐內壁。


    待其徹底化為灰盡後。


    許奕緩緩蹲下身子,將那煤爐下方通風口以鐵片遮堵。


    隨即緩緩起身,以鐵鉗夾起一塊黑漆漆的煤球。


    便要放於煤爐之中。


    然。


    就在這時。


    承運殿偏殿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道極其低微的腳步聲。


    聞得那熟悉的腳步聲後,許奕緩緩放下手中鐵鉗。


    隨即轉身朝著書桉之後走去。


    ‘冬冬冬。’


    ‘主人。’


    偏殿書房外,問心首領止步於房門前,輕輕叩響了緊閉的書房門。


    “進。”


    “是。”


    得到應允後,問心首領輕輕推開房門邁步而入。


    待將房門重新閉合後。


    問心首領緩緩上前數步,隨即自懷中掏出一滿是褶皺的書信。


    “主人,遼東來信。”


    問心首領雙手托舉書信,彎腰行禮道。


    ‘遼東來信?’


    許奕聞言心中略帶疑惑地喃喃一句。


    隨即示意問心首領將那滿是褶皺的書信呈上前來。


    待自問心首領手中接過書信後。


    許奕方看了一眼信封處的筆跡,心中便瞬間明了書信出自何人之手。


    此信赫然正是那已然抵達遼東之地的宋元福所寄。


    許奕緩緩拆開手中書信,緩緩翻閱起來。


    然,僅僅隻看了三分之一,許奕古井不波的目光中便泛起些許波動。


    隻見那書信前三分之一活靈活現地描述了宋氏商行自下洛城啟程後。


    這一路向東,於各郡各縣所見到的、親身經曆的各地民風以及民生。


    而自三分之一處開始。


    宋元福便花費大量篇幅,事無巨細地將十二月五日於那鄭家村內所發生的一切,皆付之紙麵。


    見此。


    許奕麵色不由的微微凝重起來,就連翻閱信件的速度亦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字一句。


    ‘此戰共擊殺代王麾下商行夥計以及士卒一千七百六十九人。’


    ‘屬下與徐曲長反複確認十餘次,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此戰代王麾下商行中無一活口留世。’


    ‘且有關於大戰的所有痕跡,皆已被屬下焚燒殆盡。’


    ‘戰後據統計,此戰共繳獲金二十六斤,銀一百零六斤,銅三百九十五斤。’


    ‘另有價值五萬四千六百二十七兩的銀票。’


    ‘以及粗略估算至少價值二十萬兩的貨物。’


    ‘屬下已然令楊遇攜半數夥計、兩百士卒,先行一步繞路至遼東之地。’


    ‘此後,屬下會與楊遇部保持至少三日及以上路程。’


    ‘確保其有足夠的時間處理繳獲貨物一事。’


    ‘.......’


    ‘.......’


    待看到書信落款處的徐千乘三字時。


    許奕麵色不由得輕鬆些許。


    那徐千乘身為陷陣營老牌曲長,其忠心與否自然無需擔憂。


    且,其當初之所以選擇徐千乘作為‘護鏢人’,自然不是因一時興起,隨意選擇。


    既然那徐千乘已然於書信中署上自己大名。


    那便意味著此番與許啟麾下交戰一事,並無活口留存於世。


    既無活口留存於世,許奕還有何好擔心的?


    至於宋元福、徐千乘率先掀起此番戰端一事。


    許奕非但沒有感到絲毫不妥,反而心中極其肯定二人這一做法。


    無他。


    以當時之境遇。


    自然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既已發現了異常,且身處荒郊野外且無消息外露之風險。


    那為何還要等敵人先給己方造成傷亡,然後再攜痛反擊?


    如此行徑看似悲壯,實則與傻子無異。


    若宋元福與徐千乘真的選擇了此等處理方式。


    待二人自遼東之地折返後。


    許奕第一時間便會撤去二人所有職務。


    且終生不再複用。


    至於是否會因鄭家村一事而交惡代王許啟。


    許奕對此從未有過絲毫擔憂。


    一來,天下大亂後,燕、代兩地之間,必然是你死我活之局麵。


    到了那時,又何來交惡一說?


    二來,宋元福、徐千乘二人已然將所有退路都考慮到了,且木已成舟。


    那許啟麾下無一活口、商行夥計、士卒的屍身,乃至於數百匹戰馬,皆被付之一炬。


    貨物更是幾經周轉,以他人之名變賣而出。


    死無對證之下,哪怕代王許啟明知此事乃許奕所為又能如何?


    此事哪怕鬧到正德帝麵前,許奕亦可以來一個死無對證。


    許奕從來都不是什麽善人,自然做不到明知他人心懷惡意,仍以善意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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