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手托腮,一手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節奏,她這一望間,就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眼神無比清亮,完全沒有任何沉溺在樂曲中的樣子,好似方才那一曲,他根本就沒有用心聽,可是等她再細細一看,就發現他手指敲擊桌案的節奏,分明就是樂曲的主調。等到她再把目光從他手上移上去,他眼裏的清透光亮已經變成了若有所思的凝重,好像從這一曲樂章中,聽出了旁人沒能聽出來的東西。

    敬懷王,蘇其墨。

    蘇其墨淡定地與這個歌姬對視了半晌,毫無迴避之意,一直到最後反而是那女子自覺有失分寸先移開了目光,他便頓住了一直在敲擊桌案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聲音不大,卻在瞬間驚醒了發愣的人群。殿中人終於從那樂音中迴過神來,第一個擊節叫好的,居然是一向品味刁鑽的青琅帝,“好!好一個四季流轉!”

    此話一出,伴隨著他掌聲漸落,身側後妃、殿中眾皇子也紛紛拍手叫好,樂隊眾人似乎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讚歎,月娘站在樂師中間,神色還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麽喜悅之色,在滿殿熱烈的掌聲中,斂襟拂袖,再行一禮。

    “朕也是很久沒聽到過如此技藝的樂曲和歌喉了。”青琅帝顯然意猶未盡,捋須歎道,“不過方才那一曲雖然壯麗美妙,卻不太符合此時情境——今日既是中秋佳節,不知眾位樂師可有什麽花好月圓的喜樂曲目,能為此時應景?”

    月娘愣了一愣,但也很快便反應過來,偏過頭去跟身側幾個樂師低聲商量了幾句,便轉迴頭去,緩緩一笑,答道,“那就再向諸位獻醜了。”

    這清野樂師如今在聶陽境內聲名遠揚,可偏偏又常年隻待在朱越城,所以很多帝都裏的達官貴人就算想聽,也不可能專程跑去千裏之外隻為聽一首樂曲。沒想到今日趁著中秋佳節,太子居然能請動他們來了帝都獻樂,眾皇子的喜悅本就溢於言表,一聽到還要來第二首,更是伸長了耳朵來聆聽。

    趁著樂師調琴、第二首將起的間隙,蘇其墨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道,“父皇,皇城宮衛到了交接的時候,今日時刻特殊,兒臣想親自去看看,稍後便迴。”

    青琅帝此刻心思都在這樂音間,聽他這麽一說,想起來今日宮防全賴他一人布置,便點頭道,“你自去吧。”

    蘇其墨衝皇帝微一俯身,便轉身出了殿門。身後傳來青琅帝的笑罵,是在和那一隊樂師說話,“我這個兒子沙場呆得太久,聽不慣這些陽春白雪了,眾位樂師自演奏你們的,不用管他來去。”

    他隻當未聽到,腳下一步不停,往那偏殿行去。今日人都聚集在了朗坤宮正殿,是以這時偏殿裏並無旁人,蘇其墨獨自進了殿,四下裏望了一眼,便往後院小花園走去。

    有兩個人影,早已等候多時。

    見他進來,池梭率先迎過來,也不多話,隻微微一點頭,便自往外殿去等候。他身旁站著先前從舞姬中攔下來的那個少女,此刻見到他進來,什麽話也不說,幾步跨過來,“撲通”往他麵前一跪,一開口,聲音裏便帶了哭腔,“王爺……”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蘇其墨站定在花園入口,難得沒有攔她,借著燈火,低頭看著麵前的少女一身舞姬裝束,終究微不可察地一皺眉,“葉小姐?”

    此刻跪在他麵前的,正是原本應該待在千裏之外同家人共賞圓月的葉家表小姐,葉靈清。

    這十六歲的少女喬裝混進宮城,這時跪在他麵前,臉上已經沒有了初見他時的期冀與羞澀,隻剩無盡焦急,見他站定了步伐,眼眶紅紅,泣聲道,“王爺……求您一定要救救葉家!”

    蘇其墨眉梢一動,“出了什麽事?”

    “那幅畫……那幅畫……”葉靈清抽泣了幾聲,終究是說了出來,“那幅畫著我小表姐的肖像畫不見了!”

    “……”蘇其墨猛一蹙眉,目光一利,卻閉了閉眼,似乎生生按捺住了什麽心緒,隻問,“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王爺走後……”她低聲道,“如今葉府上下封鎖了消息,就連我也是無意間聽到伯父和眉姐姐說的……王爺,那幅畫已經入過內務宮籍,小女的名字也已入了選妃名冊,如果到了選妃之時,被人發現我與畫像並不相符,葉家就完了!求您救救葉家!”

    蘇其墨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裏神情湧動,低眼看著麵前跪著的少女,卻隻問,“所以你就獨自來了白瞿,還混入了皇家舞姬的隊伍?知不知道一旦被發現,不用等畫像的事被捅出來,你就已經人頭落地了?”

    他聲色俱厲,葉靈清被他此刻的嚴厲嚇得肩頭一抖,語氣也更加零落,“我沒有辦法了……伯父和眉姐姐為這事焦頭爛額,可是如果等到他們想起來給您傳書,隻怕中秋已過,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幅畫如今下落不明,我……我不敢耽擱,隻能偷偷跑出來……來求您想辦法……”

    她說的雖然零散,話語間卻也透出了一股執拗,竟然是世家小姐少有的決斷,蘇其墨怔了一怔,終於俯身去把她扶起來,緩和了一點語氣,“知不知道怎麽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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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靈清勉強整理了一下思緒,道,“我聽到伯父和姐姐說……因為之前畫像被調包的事情,這次畫像還迴來以後,便沒有再掛進原先的房間,而是由姐姐親自保管,但是沒想到就算這樣,也還是從眉姐姐書房的櫃子裏不翼而飛了!葉家上下找了一遍,毫無所獲。”

    他既已伸手來扶她,能看出態度已經有所軟化,葉靈清暗自鬆了口氣,站直了身後,也終於敢抬頭來正視他:她這次偷偷出來,冒著大不諱混進宮,除了是來求援,也是為了見他。雖然已經被明確拒絕過,但是從那日在葉家見過之後,這人的身影舉止在她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她不知道見過了他這樣的人,以後還有怎樣的男子能入她的眼。這時終於看見他,好像這一路的風餐露宿和冒險都是值得的。

    他剛剛聽到畫像的事情之後,首先問的卻是她為何要獨自進宮……雖然是在責備,但至少是關心,是不是?

    迴味著他片刻前的話,葉靈清又微微低下了目光,嘴角卻泄露出一絲無法掩飾的微弱笑意來。

    蘇其墨當然沒注意到這些少女心緒,他細細琢磨著她的話,沉思良久,又問,“本王走後,葉府有沒有生人進出?”

    葉靈清迅速迴過神來,搖頭,“沒有……”說到一半卻又頓住,似乎猶豫了一下,“隻除了那個中容皇商,您走以後第二天,他也離開了葉家。”

    一聽到這人,蘇其墨無聲冷笑了一下,隻道,“他不算。”

    他驟然露出這種鋒利神情,葉靈清窒了一下,卻也能猜到這二人之間想必是有交情的,便不再多問,“除了他以外,就沒有了。”

    蘇其墨點點頭,“好,這件事本王會詳查,至於選妃,我會知會內務府將你的名字從名單上劃掉,就當葉家從未參與進來,你不用擔心。”

    他說的很肯定也很坦然,顯然心裏已經有了計較。葉靈清默默聽著,一直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原本蕩漾在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了,沒有抬頭來看他,卻也沒有說話。

    “怎麽了?”他感覺到她的沉默,以為她是還有什麽話沒說,思忖了一刻,又道,“你這次偷偷溜出來,葉家上下一定急著找你,既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明日便派人送你迴昌綺——說到這裏,”他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眼麵前少女的裝束,這次看到最後卻有些難以置信地笑了笑,“你倒是有些機靈,怎麽混進舞姬隊伍的?”

    “我……”他突然問出這個話,葉靈清麵色一怔,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慢慢道,“原本的那個舞姬入皇家隊伍之前曾在葉家表演過,我與她有過一麵之緣,這次來,情急之下才找的她。”

    蘇其墨一挑眉,“這麽巧?”

    她眼神略有些躲閃,卻點頭,“是……小女句句屬實,不敢欺瞞王爺。”

    他仔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終究頷首道,“好,那本王先派人送你迴敬懷王府,等到天亮,再送你迴家。”

    說完轉身就想去喚池梭進來送人,卻不料被葉靈清一把拉住,“王爺!”

    他應聲迴頭,“怎麽?”

    十六歲的少女原本一直有些矜持羞澀,一番交談下來甚至都沒有與他正視過幾眼,到此時卻好像被逼急了,居然伸手來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袖,很明顯情緒激動,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小女……小女……”

    他便轉迴身來,耐心再問她一遍,“怎麽了?”

    她緊緊拉住他的衣袖一角,用力到指節隱隱見白。她猶豫了又猶豫,措辭了又措辭,到最後終於是想不到更好的說法了,一閉眼又一睜眼,霍然抬頭直視他,脫口,“求您不要把我從名單上劃掉!”

    少女的目光直率而熱烈,倒是讓蘇其墨徹底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開始看中的就不是我,也知道作為女子,明明在被您拒絕過一次以後,不應該這麽恬不知恥地再來要求什麽,可是……”好像說出了最開始的那句話以後,後麵的話反倒好說出口了,葉靈清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仰頭直視著他,眼眶微紅,語音微微有些顫抖,卻字句清晰,“可是與其明日被您送迴去以後就被您徹底遺忘,小女懇求您再給我一次與您相見的機會……我想參加選妃是真的,我……”頓了一頓,憋了半晌,“我……”

    最後一句,卻終是沒再說出來,好像說到這裏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便慢慢鬆了手。

    這一番剖白太過直接,少女的心事被如此熾熱地攤在麵前,饒是蘇其墨都覺得內心一燙,一時居然不知道要如何迴答。

    雖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但到底是從未出過深閨的世家小姐,若不是知道此行已是最後一搏,哪裏能如此大膽?此刻他一沉默,葉靈清內心更加煎熬,隻覺自己已再無顏麵在他麵前多待一刻,鬆開了一直握住他衣袖的手,一連退了幾步,神色倉惶,手足無措。

    蘇其墨愣了這許久,總算迴過神來,看著麵前少女慌張羞愧神色,一向灑脫明朗的人,最終卻沉沉歎了口氣,“葉小姐,蘇其墨何德何能,擔得起你如此滿懷熱切。”

    “……”沒料到他沉默了半天,最後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葉靈清也愣了,抬頭來看他,但見他眼神無奈寬和,深處卻好像隱含著某種她看不透的悲哀,她眨了眨眼,一行淚滑下,“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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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千裏迢迢來白瞿,本就是為了替葉氏求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全身而退的機會,卻還要自己跳進這火坑來?”蘇其墨同樣也看著她,緩緩道,“葉家送進宮的那副畫像,內務府和太傅大人已經看過,一旦見到你,就知道畫像作假,到了那時候,你今日這一番心血,就全白費了。”

    “王爺既然能讓內務府將我的名字直接劃去……”然而她卻不肯鬆口,“若是您要將畫像換成原本我要送進宮的那幅,又怎麽會辦不到呢?”

    “並非你想的這麽簡單。”他搖頭,“劃掉名單,我大可以說是我不滿意,但若是換畫像,一定會引起懷疑,甚至捅出整件事。”他語氣堅定,看向她,“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應當有安定良配,而我……”他笑了笑,似乎自嘲又似諷刺,“我和這個皇家,都不是值得你為之奮不顧身的,何必執迷不悟?”

    “王爺……”聽他說著這樣的話,葉靈清卻在搖頭,“您說這樣的話,無非就是為了拒絕我……您看不上我,不是嗎?又或者說,我終究不是您一開始就選中的那個人,您……”

    “好了。”聽她說到這裏,蘇其墨終於皺了皺眉,難得有些強硬地打斷,“葉小姐出身世家,應當知道凡事以大局為重的道理,還望小姐不要意氣用事。”

    “我不是……”被他用這樣的話斷然拒絕,葉靈清又氣又急,脫口還要說,豈料池梭急急忙忙從外殿奔來,神色焦急,“王爺!不好了!”

    未出口的話被攔在喉間,葉靈清默默退了一步,看池梭行到蘇其墨身前,低聲,“剛剛朗坤宮傳來的消息,言靈人忽然來訪,此時正在殿上麵聖,還要見您——估摸著這時候已經有傳話的公公去巡防營找您了。”

    聽到這個消息,哪怕是足不出深閨的葉靈清也知道,這是來興師問罪了,蘇其墨卻好像並不驚訝,一挑眉,“終於來了。”

    “池梭,你先送葉小姐迴王府,”話間不再遲疑,再度看了她一眼,吩咐,“好好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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