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川,藥王穀。

    雖然已經是八月中旬,早已過了花期,然而不知是被怎樣的秘藥浸養,藥王穀中的辛夷樹卻依然開著花,滿山芳華似錦。

    碧滿軒裏,院中最大的那棵辛夷樹下,擺著一方石台,台上溫著一壺酒,花與酒的清香在風中飄散,誘鼻又醉心。宋青陽坐下來的時候,提香已經將酒斟好遞到了他手邊。然而手裏握著酒盞,沉思的人卻一直未將心思收迴。一時間酒香四溢,飄滿了整個院子。提香馴養的雪狐嗅到味道,下一刻一團雪白已經蹭到他腳邊。藥王穀穀主微微一怔,終於從沉思中迴過神來,便將手裏的酒盞擺到了雪狐嘴邊。低眼看雪狐叼著酒盞溜遠,宋青陽斂眉問,“那個丫頭還沒迴來?”

    “尚未。”看他對美酒都失了興致,提香試探著問,“要麽……派人去山下接她?”

    “不用了。”宋青陽搖搖頭,“昨日便到了山腳,今日還不上山,且看她要磨蹭到什麽時候。”

    “……”提香沉默了一下,沒奈何,“我聽阿福說,她帶了個朋友迴來,你知道嗎?”

    宋青陽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醉酒的雪狐身上,半晌都沒有迴答。就在提香以為他不會再迴答的時候,沉默的人卻忽然重新開了口,“我知道,是她新認識的朋友。”

    提香點點頭,又問,“什麽來曆?”

    宋青陽重新去拿了個酒盞,倒了杯酒,仰頭飲盡了,才迴道,“等她迴來,你自己問她吧。”

    他今日情緒實在是不太對,提香靜默著瞧了他半晌,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那丫頭偷偷跑出去,就是為了這個人?”

    宋青陽握著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麵上神色卻沒什麽變化,隻默默放下酒杯,吩咐,“最晚明天就應該迴來了,讓人把東庭軒打掃一下,到時候給客人住。”

    “東庭軒?”提香驚愕道,“你不是一向不準外人進去的嗎?”

    宋青陽摩挲著手裏玉瓷酒盞,語氣平定,“中秋了,東庭軒又在內院,既然是客人,不妨讓人有點歸屬感。”

    提香想想也是,便應了,“你考慮的也對——不過阿芷今年是怎麽了,明明知道是中秋,還要把外人往家裏領,搞得我們都措手不及的……”

    話音未落,院外便有侍從匆匆跑進來,“穀主,夫人,二小姐迴來了!”

    提香且驚且喜,“迴來了?”便要起身出去迎,沒走兩步,就聽到院外有熟悉的嬌俏笑聲遠遠傳來,“哥哥嫂嫂!什麽風把你們吹到碧滿軒來喝酒啦?”

    那笑語尾音在空氣裏飄飄蕩蕩,慢慢消散在滿目花色裏。與此同時,宋青芷的身影已經進了來,先撞上正要出去迎她的提香,便索性一把撲過來,將她手臂一抱,“嫂嫂!”

    “你還知道迴來!”提香伸手點點她的額頭,嗔怒道,“明明知道要過節了,還偷偷溜出去,知不知道我和你哥有多擔心?真得逼我們把穀口封了不讓你迴家才開心?”

    她話說的嚴重,語氣裏卻沒怒氣,宋青芷一向知道自己這個嫂嫂心軟,也沒把她的話往心裏去,拉著她的手臂搖啊搖,“我的好嫂嫂,我才剛迴來,都要餓死了,等我吃飽了飯,你再來數落我,好不好?”

    “你這丫頭。”提香哪裏經得住她這樣撒嬌,歎了口氣,沒奈何,“迴來了便好,在外麵總不如家裏舒服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吩咐廚房做些你愛吃的給你送過來。”

    “還是嫂嫂最疼我!”宋青芷歡唿了一聲,正要抱她,卻不料提香霍然想起來什麽,一把推開她,“你看我差點被你給弄忘了——你這丫頭!就顧著自己!不是說有朋友來嗎?”

    “啊……”宋青芷沒想到她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怔了一下,嘻嘻賠笑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啊?”

    “這藥王穀周邊有什麽事是我們不知道的?”提香拍了她腦袋一下,“更何況你這個大小姐帶了個大活人迴來?人呢?怎麽也不一起過來?”

    “這裏畢竟是內院,我不太好把他帶進來,就先讓阿福領他去正廳坐著了。”宋青芷笑著解釋道,又迴身來,往桌邊一坐,托腮看著一直不插話的宋青陽,小心翼翼地笑,“哥哥你別生氣了,我保證下次不偷偷開溜了,好不好?”

    宋青陽一向疼這個妹妹,這次卻好像難得動了真怒,見宋青芷湊過來,也不看她,隻道,“我還以為你連中秋都不想迴家過了。”

    “怎麽會!”宋青芷嬌唿一聲,見兄長在喝酒,便討好一般將酒壺拿過來,親自給他倒酒,又親手捧到他麵前,“我知道我這次太任性了,我錯了,下不為例?喏,這杯酒就當我賠罪了好不好?”

    這丫頭慣常會撒嬌,青陽最是吃她這一套,哪次都不舍得生氣。

    提香在一旁看著,憋著笑意扭過頭去。這一扭頭,目光就正好對著院外,便看見遠處正廳外,一抹白衣修長身影正立在院中辛夷樹下,正抬頭去看那滿樹的辛夷花。他背對著這邊,她看不到他的容貌,然而就這一眼背影,提香心裏卻莫名地“咯噔”一下。

    不知哪裏來的一股不安,讓她轉迴了目光,去提醒道,“青陽,你也別在這兒跟阿芷耗了,總不能讓客人在外麵久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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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語出,宋青芷一拍腦袋,“我差點給忘了——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上次信中跟你說的那個人?我把他帶迴來了,我想你跟他一定會很投緣!”

    宋青陽笑了一聲,卻不置可否,“是嗎?”

    “真的!”一聊起這個話題,宋青芷也顧不上要他喝那杯賠罪的酒了,拉著他就往院外走,“快來快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宋青陽順著她一拉之勢站起,一邊跟著妹妹往外走,一邊去叫提香,“你也來吧?”

    提香笑著擺手,“他們迴來的突然,我先去叫人把東庭軒打掃一下,你先去吧。”

    “……”然而聽到提香這一句話,宋青芷臉上的笑意卻忽然一僵,原本迫不及待要把宋青陽往外拉的腳步也停下來,霍然迴頭看著宋青陽,“東庭軒?”

    “你哥哥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氣你亂跑,還不是要幫你把客人安排的好好的。”看她也驚住了,提香湊過來笑道,“你倆趕緊去見客人吧,在這兒瞪什麽眼呐?”

    然而宋青芷還是那副神情,愣愣將宋青陽瞧著,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倒是宋青陽,看妹妹那個表情,若有所思地一笑,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宋青芷咬了咬唇角,聲音裏卻沒了先前的雀躍,搖頭說了一句,便轉身往外院走。

    宋青陽自然跟著。

    宋遲正在正廳外賞花。

    聽到身後腳步聲的時候,麵具後的眼神裏泛起了一絲莫測笑意,卻在那二人開口之前搶先轉過身去。

    宋青芷走在前麵,卻好像因為什麽事情而顯得神色懨懨。在她身後,跟著青衫磊落,風姿卓絕的藥王穀主。

    宋青陽。

    宋遲轉身那刻,宋青陽也似有所應,幾乎在同一瞬間,應聲抬頭。

    二人目光相撞,各自眼裏卻看不出任何波瀾,宋青陽見到他帶著麵具,好像也不覺得驚訝,而宋遲也非常平靜,轉過身來,率先微微躬身頷首,“青陽穀主,久仰了。”

    宋青陽笑笑,上前一步,走到宋青芷身邊,側頭問,“阿芷,不給我介紹嗎?”

    宋青芷猛然反應過來,眼神陡然一清,這才想起來往二人中間一站,麵向宋青陽,抬手引向宋遲,“不好意思……哥哥,這是我朋友,他是……”說到這裏,話語間卻有明顯一頓,不知是在措辭,還是另有想法。

    他們二人當然也聽出來了,但是宋遲卻很鎮定地一笑,宋青芷還在猶豫之時,他反倒坦然自報家門,“夜夙,鬼影。”

    宋青陽目光一閃,卻微微一笑,“久仰。”

    “好啦,打過招唿了,你倆就不要在這裏客氣了。”宋青芷最煩這些繁文縟節,見他們二人互相算是見過了,這才過來一拉宋青陽袖子,“哥哥,我們趕了一天路,餓都餓死了,先吃飯?”

    “客人還沒安頓好,急著吃飯做什麽?”宋青陽抬手輕輕一敲妹妹額角,柔聲斥道,又轉頭來看宋遲,“閣下莫見怪,舍妹頑劣,這一路奔波,有勞閣下費心照顧了。”

    他一拱手,“穀主客氣。”

    “好嘛……”宋青芷撇撇嘴,遠遠看到內院裏提香已經收拾好了一切正往這邊趕過來,不由笑道,“嫂嫂收拾好了,走走走,”她很是自然地一迴手,將宋遲一拉,“我帶你過去!”

    還沒動呢,就被宋青陽喊住,他眼神凝定,落在宋青芷緊緊拉著宋遲手臂的手上,“阿芷,不得無禮。”

    “……”宋青芷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時疏忽居然忘了分寸,慌忙縮手,對著宋遲假意賠罪,“抱歉抱歉,是我冒犯了。”

    宋遲搖搖頭示意無妨,宋青芷這時正背對著宋青陽,趁他看不到,暗地裏朝宋遲做了個鬼臉,表示自己無心之失。到這一刻宋遲唇角的微笑才好像有了一點點溫度,看著宋青芷,微不可察地一搖頭。

    她自然知道是讓她收斂的意思,當下也不再多寒暄了,還刻意拉開了一點與他的距離,走到宋青陽身邊去,“哥哥,去年埋下的那壇子醉紅塵正好到時候開封了,後天又是中秋,我們去把它挖出來?”

    宋青陽眼神溫柔,瞥了一眼胞妹蠢蠢欲動的神色,無奈又寵溺,“饞貓——惦記那壇醉紅塵惦記很久了吧?”

    “沒辦法呀,我哥哥釀的酒,天下第一的好喝!”宋青芷毫無羞色,說著這樣的大話,拽著兄長的手臂撒嬌,“我這次出門,想喝酒的時候,可真是想你釀的醉紅塵呢。”

    宋青陽卻熟知她的慣常把戲,不買賬,“你想喝,自己去挖就是,反正也就在你那碧滿軒的院子樹下,我就算不同意,你還不是要去偷偷挖了?”

    被他一句話猜中了心思,宋青芷吐了吐舌頭,搖頭晃腦,裝模作樣地念,“知我者,長兄也。”

    兄妹二人並肩而行,有說有笑,甚是歡樂。二人身後兩步遠,是一直默默看著、默默聽著的宋遲。

    未被麵具覆蓋的唇角沒有往常慣有的微笑弧度,眼裏的神色淡漠微涼。

    這樣一幅兄妹情深的畫麵,像釘子一樣,紮進了他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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