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你給我過來!”

    迴蕩在客棧外官道上的,是宋青芷氣急敗壞的怒吼。小管家阿福一看她站的那個位置,頓時便知道了她生氣的緣由,可憐兮兮地被她喊過去,大氣都不敢出,“小姐?怎麽了?”

    果然,宋青芷轉迴身來,手指著路邊一處樹幹,怒氣衝衝,“這是什麽?!”

    她手指落處,是靠近樹幹底部一個小小的符號,雖然看起來很不起眼,一般人也不知道是什麽,但是她作為宋氏嫡係,怎麽可能會不認識自己家慣用的記號?

    宋青芷這幾日接連碰壁,本來心情就不怎麽明朗,今日好不容易在夜夙那裏有點鬆動,想著來外麵透一口氣,走了沒幾步就看到這個符號,當下便氣不打一處來,“你在給誰引路?”

    阿福往後縮了縮,知道自家小姐是真生氣了,也不敢大聲迴話,“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留什麽記號?”宋青芷氣急,道,“你是真想找打啊?”

    “小姐息怒!”阿福哪裏敢多話,舉著手討饒,“我隻留了記號沿途引人過來,至於穀主會派誰來,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宋青芷懶得跟他再廢話,拂袖轉身就往樓上走,“你別再跟著我!不然迴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行蹤暴露,不管來的是誰,這裏都不能再住了。她這次本來就是掐著中秋節之前迴的家,哪知道迴了沒幾天居然又偷偷溜了出來,哥哥一定生氣了,也一定會派人過來把她帶迴去。

    她絕對不要在這時候迴去!

    那一日,在知道他隨阿吉去了貧民村的時候,她隨即就要跟過去,卻不料半路被人截住,那人什麽話也不說,隻留給她一封信。

    信上更沒什麽廢話,隻寥寥一行字,一句話,“半月之期已到,已誤數天,速迴總部,自行領罰。”

    她當時還一頭霧水,送信那人卻先一步開了口,“宋姑娘,鬼影為送你歸程已兩次忤逆夜夙主人命令,此次迴去必受重罰,這封信,就是夜夙之主要傳給他的。”

    她當下便明白過來。等到到了貧民村,看到後來那一批突然出現的人的時候,她也終於看清了事情的嚴重性。

    他是真的耽擱了太多時間,再不迴去,等待他的是怎樣的懲罰?

    她不敢細想,那一日迴到客棧,終於下了決心,先他一步說出了分離的話。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對他了解也日漸加深,知道他心性高傲,如果是她先開口,他一定不會多留。

    果然,等把告別的話說完,再一迴頭,他已消失在視野裏。

    那之後,她迴到了藥王穀。穀中一切照舊,她按時迴到了家,哥哥嫂嫂也很高興,還是按照以前的慣例,早就準備好了她最愛的酒水飯菜,為她接風洗塵。

    可是那時候的她,卻早就沒有了胃口。這些日子,她每每想起來那封信上的話,又擔心他迴了夜夙以後會不會受很大的罪,總是提著一顆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她心底有一團疑問,隨著與他愈加了解,這疑問就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藏不住。仿佛一棵急著發芽的小樹,拚盡了全力也要頂開那個壓在上方的巨石,勢必要得見天日。

    這樣渾渾噩噩混了幾日,終於有一日,她坐不住了。

    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趁著一天深夜,避開了穀中守衛,偷偷從後山溜走。沒想到沒驚動別人,卻還是驚動了她自己院裏隨侍的小管家阿福,這個阿福也真是,一路亦步亦趨在後麵追著,勸她迴去也就罷了,居然還留了記號給穀裏的人!

    不管這次來的是誰,一定得了哥哥的死令,隻怕就算是綁,也要把她綁迴去的。藥王穀如今與黑道各方涇渭分明,如果再讓哥哥知道她是為了一個黑道殺手這麽亂來,隻怕就更加不好收場了。

    可是她要做的事還沒做,要問的問題還沒問,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迴去!

    她一路這麽嘀咕著,急匆匆上了客棧二樓,準備收拾行李,先換一家容身之所再做打算。畢竟夜夙勢大,隻要有心與她見麵,不會找不到她的。

    然而剛上樓,一進走廊,就看到自己房間門口,有人正抱臂背靠著緊閉的房門,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宋青芷看到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卻像一早就聽到了她急匆匆的腳步聲,聞聲抬頭往這邊看過來,目光沉澱,若有若無地微微一笑。

    是他。

    多日不見,他好像瘦了不少,原本合襯出塵的白衣長袍居然有些大了,衣角飄搖,腰身瘦削,更顯頎長。

    她站定在原地,咬了咬嘴唇,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心酸之意,霎時間湧上來,幾乎在這對視的一瞬間就微微紅了眼眶。

    “你……”她咬著唇角,話說得斷斷續續,還帶了幾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委屈,“你總算肯來見我了。”

    他直起身來,往她這邊走過來,似乎在考慮什麽,走了兩步才開口迴她的話,“讓你等久了,對不……”

    他話未說完,就見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腳步一動,“噔噔噔”幾步跑過來,像是要撲過來抱他,最終卻還是停在了他麵前一步遠外,隻伸手來一拉他的衣袖,湊近來細細看他,“你……還好嗎?”

    半月前分別時以為再不會相見的人,此刻俏生生地站在他麵前,帶著久不見麵的期盼與猶豫,小心翼翼地問出擔心的話語。

    她好像瘦了,臉又小了一圈,襯得眼睛越發大,這麽將他一望,更是少女的楚楚動人。

    她拉著他衣袖的手用力很緊,衣袖收緊,扣住了他手腕傷處,傳來一陣拉扯的疼痛。他不動聲色,微微一撤手,語氣輕柔,“我沒事。”

    “你讓我看看。”她這次卻不信他了,知道他基本上不會承認,索性趁他把手從她手裏拉出去之前,就一把掀開了他衣袖——宋遲下意識便要躲,卻沒躲過。

    這一掀,她就傻了眼。

    原本隻是想給他診個脈,然而此時衣袖掀開,能看到手腕上一圈明顯的傷痕,色澤紫紅,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肌膚,雖然看起來已經上過了幾次藥,但傷痕仍在,可見當時傷口之深。她是大夫,自幼見慣了各種傷口,自然認得這是被沉重粗糲的鐵鐐綁縛反複摩擦所致。

    “……”她愣住了,怔怔握著他一隻手,卻久久都無法言語。

    宋遲微微低頭,沉默著,把手抽出來。她這次卻沒攔,也沒鬧著要去看他另一隻手,因為知道肯定也是一樣的。

    “青芷。”她一直低著頭,也不說話,宋遲不知該從何說起,隻能喚了一聲,“我沒事……”

    “阿福!”她卻不聽他的話,猛地迴頭去喚,“把我的藥箱拿上來!”

    他稍稍一愣,還沒問她想幹什麽,她已經抬手,用力將他往房中推,一邊推一邊說,“還有哪裏有傷,趁早都告訴我,不然等一會兒我自己發現了,你就死定了!”

    饒是鎮靜如他,此時都難免有些愕然,就這麽愣愣地被她推進房去,又被她一把按到椅子上坐好,還沒開口,她二話不說,已經俯身來解他外衫,竟是擺明了一副要仔細檢查的架勢——

    “青芷?”宋遲手一翻一擋,就要把她手推開,還沒說什麽,就聽到房門口管家阿福小心翼翼的猶豫勸阻,“小姐,男女授受不親……”

    “少廢話!”宋青芷頭也不迴,嗬斥道,“我是大夫,大夫治病分男女嗎?藥箱留下,你去門外守著!”

    阿福哪裏敢說不,委委屈屈地把藥箱擺過來,自己走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把門帶上。

    宋遲卻徹底迴過神來了,手下一轉,按住她一隻手,搖頭,“不用。”

    她倒也不掙紮,由著他按住自己解他衣服的手,隻抬頭,挑眉道,“好啊,你不讓我治,我就去城中大街上罵你們少主,說他冷酷不近人情,連心腹屬下都能下重手罰,一直罵到他出來為止,我再指著他鼻子罵——反正你們夜夙耳目遍布全城,這話總能傳到他耳朵裏去的,是不是?”

    宋遲眼神定了一定,帶著無奈的苦笑,半晌,沒奈何鬆手,“你別亂來。”

    “你配合,我就不亂來咯。”見他退步,宋青芷得意一笑,手下迅速解開了他的外衫,隔著裏麵薄薄一層內衫,她手下動作停了一刻,卻沒說話,隻咬了咬唇角,一咬牙,把內衫也解了——

    胸膛,手臂,背上,滿滿都是縱橫交錯的鞭痕。雖然已經上過幾次藥,有些傷口已經結了痂,但仍然能看出來皮肉外翻,偶爾幾道更深一點的,還能隱隱看出被倒刺紮過的痕跡。

    她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帶著鉤刺的特質長鞭才能打出來的傷口。這種鞭子上身,鞭上的倒刺鉤入血肉,用力越大,鞭痕越深,帶出來的皮肉就越多,是比普通鞭刑疼上十倍的刑罰。

    她腮幫子咬得緊緊,幾乎是硬生生憋住了要罵人的衝動,轉身去翻藥箱。他本來微微垂著目光,這時感覺到她的沉默,抬眼來看她,道,“不用浪費新藥了,已經上過藥,不會再惡化,再養幾日就長好了。”

    她一言不發地翻藥箱,翻來翻去,確實也沒翻到能讓傷口更加快速愈合的藥,她這次出來的匆忙,很多藥物都沒帶,況且以他的醫術,也確實沒有再進一步的餘地了。

    可是越翻不到,她心頭那一股無名火就燒的越旺,隻覺得自己牽累了他,到頭來還什麽都做不了,既挫敗又懊惱,真真是窩火。

    她翻著翻著就不翻了,猛地頓住了動作。

    宋遲有些狐疑,剛想湊過去看她在幹什麽,還未動,她就轉迴身來,語氣已經控製得很好,手卻已經向他臉頰邊探過來卸他的麵具,一邊說,“臉上呢?臉上有沒有傷?讓我看看?”

    這一下,宋遲幾乎是本能般地一抬手,準確又不容置疑地,抓住了她伸過來的手腕。

    她沉默著,就手一掙紮。然而這次他卻絲毫不讓,抓著她的手用了幾分力,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望進她的眼底,“沒有傷,不用看。”

    她又掙了一下,他仍不放。

    她抬頭來與他對視,眼神倔強,而他眼裏雖沒有怒氣,卻也是不容商榷的拒絕。

    二人互不相讓,原本幾分曖昧幾分溫暖的氣氛,在這一刻忽然冰凍下去。

    半晌,不知最後怎麽想通了,先退步的居然是宋青芷。她歎了口氣,“好吧,不看了。”便要縮手。

    宋遲再度看了她一眼,鬆了手。

    宋青芷唇角緊抿,又低頭去看,似乎想再仔細檢查一下他的傷勢,這一次離得近了,便看到除了那些新添的鞭傷,他身上還有很多舊的傷疤,最厲害的兩道似乎是利器造成的貫穿傷,一道在腰際,一道直透胸臆,幾乎是擦著心髒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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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嚴重的傷,換作常人早就一命嗚唿了,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有些失神,下意識伸手,去輕輕觸碰靠近心口的那一道。然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這一湊近一掙紮,整個人幾乎已經伏到了他身上,另一隻手為了與他的力氣相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無比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衣衫半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頭,無比坦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俏麗容顏。

    宋青芷臉“唰”地一下就紅了,猛地站直了身,退了一步,先前還理直氣壯,這時卻局促地轉過了身,手忙腳亂地收拾藥箱,道,“那就不上藥了,你……你把衣服……”

    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仍然背對著他,不肯轉過身來。

    隻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反倒一開始拒絕的人這一刻卻饒有興致,宋遲自己把衣服穿上係好了,這才開口,“檢查完了?”

    “你……”她猛地轉過身來,想要反駁,卻發現根本不知道說什麽,臉上紅暈未褪,瞪了他一眼,索性也豁出去了,沒好氣,“看完了,怎樣!”

    他又笑了一聲,眼神卻越來越溫和,搖頭道,“沒怎樣,看就看了吧。”

    她收拾好了藥箱,坐到他對麵,這才想起來問,“你肯過來見我,是準備接我那單生意了?”

    他唇角笑意未減,眼底笑意卻瞬間消失了,也沒表現出來,隻從袖間摸出那張紙,攤平擺到她麵前,“你要找他?”

    “是。”她隨他手勢去看,看著紙上那個名字,“他是我藥王穀宋家嫡係傳人,十年前失蹤,至今生死未卜。”

    “既然是同門,為什麽過了十年,才想起來要找?”

    “不是的。”她也沒了笑容,隻輕輕一搖頭,“我一直在找他……明裏暗裏,四處遊曆,希望哪怕找到一丁點線索,我都滿足。可是這麽多年了,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如果不是這次遇見你,我可能還想不起來,要找你們夜夙解決這件事。”

    “時間太久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還活著,他會自己迴去找你們?”他微微偏轉了目光,不再看那張紙,“既然他沒有,那就有很大可能,他已經死了。”

    “他沒有。”這一次宋青芷答的斬釘截鐵,“不管怎樣,我一直相信他還活著,而且,我也一定會找到他。”

    “他是你什麽人?”他問,“據我所知,你們宋家嫡係,隻有令兄和你,不是嗎?”

    “其實不是的……”她神色黯然,搖頭,“除了我和哥哥,還有嫂嫂和他,都是當年被我爹一手教出來的。他們雖然隻是徒弟之名,但是確確實實繼承了宋家醫術,是藥王穀嫡係傳人,但十年前那場災劫過後,就隻剩我們三個人了……”

    說到這裏,她停住了,似乎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繼續說下去。她看著他,眼神裏是滿滿的懇求和誠意,“我知道你的追蹤術冠絕天下,夜夙勢力又遍布各國,如果你們肯幫我找他,一定會有結果的……他對我很重要,請你幫幫我。”

    他麵具後的眼神先落在她臉上,最後又重新落在那張寫著名字的紙上,晦暗不明。他看著那兩個字,似乎是在確認,又似乎隻是下意識地喃喃,“宋遲……”念了一遍,笑了一聲,再念一遍,“宋遲?”

    念完了,他歎了口氣,轉過了眼神,目光落在窗外晴空之上,眼神遼遠,語氣卻似漫不經心,“青芷,十年前那場大火以後,你醒過來那一瞬,想到的是誰?而第一眼,看到的又是誰?”

    “醒過來第一眼?自然是我哥……”她頓住了。

    像是在這一瞬間被人點住了穴道,宋青芷怔怔頓在了那裏,那剩下的迴答停在喉嚨裏,完全發不出來。她艱難地一寸寸轉過目光來盯住他,語不成句,“你……你怎麽知道……”

    “是,我知道。”他笑了笑,眼神卻是蒼白的,“我知道十年前藥王穀因何遭劫,也知道那場大火是如何燒起來,你們幾個又是如何從火中逃脫的……我還知道,你找的那個人,也確實沒有死。”

    “啪”的一聲,宋青芷連退數步,手裏慌亂間,碰倒了桌案上的藥箱,箱子翻倒,跌落在地上,裏麵瓶瓶罐罐的藥材,零零散散,撒落一地。

    他慢慢俯身,去撿起一瓶滾到他腳下的藥,頂開了瓶塞,送到鼻間一嗅,笑了,“朱玉丹。”

    “你……你……”宋青芷臉色雪白,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然而聽到他如此熟稔地報出了藥王穀秘傳的藥名,下意識再退一步,卻搖頭,“不可能……你……”

    “為什麽不可能?”他還是笑,好像不以為意,“明明早在白瞿城,你見到我開給太傅的那個藥方時,就已經懷疑了,不是嗎?你一開始接近我,不就是為了求證,我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不可能……”她還是搖頭,“你跟他的性格舉動,行事作風,都完全不一樣!”

    “十年了,青芷。”他唇角有頹絕蒼白的笑意,叫著這個恍如隔世一般的名字,語氣低沉如同喟歎,“人是會變的。更何況,經曆了那樣的生死、又做了十年的殺手以後,你覺得我還能像十年前一樣毫無城府和心防嗎?”

    宋青芷沉默了。

    眼前這個人,一身白衣磊落,行事寬和中自有決斷,待人溫和,卻也有雷霆手段。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與記憶中那個人的身影完全不同。

    那個人,應該爽朗愛笑,不羈而放縱,像是九天之上永不墜落的燦烈之陽,而不是像這個人一樣,終日銀箔覆麵,如同深夜裏的清冷月光。

    銀箔覆麵……對……麵具……

    這一刻她霍然抬頭,“你把麵具摘了,讓我看看你的臉!”

    “如果你信我,我會一件一件事情地向你證明。”然而他緩緩站起身來,立在原地,看著對麵幾步遠外的女孩子,搖頭,“但是抱歉,我不能摘麵具——我的臉十年前就毀了,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的我,這是我最後的底線。”說到這裏,他自嘲般一笑,“當然,若你不信,那便也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定在原地,久久,看著她臉上仍未散去的懷疑和質問,終究隻笑了笑,轉身便走。

    “你……”身後宋青芷似乎想要出聲阻止,然而那一句唿喚還未出口,陡然便變成了一聲驚唿!

    夏日裏一線利刃亮光,從他眼角一閃而過。

    那一刻宋遲驀然迴首,整個人已如離弦之箭,往宋青芷的方向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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