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鈴閣檔次最高的宴廳,是位於二樓東首的聽雪廳。廳中裝潢得富麗堂皇,桌椅是最好的紅木,裝飾的是錯金銀雕刻的浮雕,連地上都鋪滿了上等雲錦織繡的裘皮地毯。而今日聽雪廳裏,又迎來了自開張以來最為尊貴的客人。

    聶陽青琅帝突然決定微服出巡,來參加原本是太子主持的這場宴會。此時他坐在主位,右側是太子蘇其宗,左側是敬懷王蘇其墨,再過去,依次是齊安王蘇幕,和今日宴請的客人,中容國皇商慕容軒。

    氣氛自開席來就一直很好。青琅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錯,又兼知道慕容軒此次來訪意圖是為和談,笑容就更是和緩。而那來訪的客人神色也如常,不卑不亢,入席時行禮,開席時敬酒,一切禮節做的極其周全。三個皇子皇親看到賓主和睦,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一時間氣氛歡愉,廳中看起來一派其樂融融的好局麵。

    “今日朕本不該入席,你們幾個年輕人自己玩一玩,帶著朕這把老骨頭,難免放不開手腳。”青琅帝此時和顏悅色,眼神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道,“不過慕容此次既是來和談,朕想著雖是國事,倒也可以當樂事來賀一賀,便索性借了太子這次的東風——慕容,你是遠客,又是商人,朕不想給你壓力,讓你登聶陽大殿拜談,莫不如就當一樁小事,吃著飯就解決了,你意下如何?”

    “陛下美意,在下自然叩領。”慕容軒笑得很真誠,俯首道,“此次來訪之前,我國君也曾與我談過,派在下一個半商半仕的來和談,原本就是希望氣氛和睦,不用搞得太過嚴肅,既然陛下高智,也與我國君想到了一處,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好好好——”青琅帝滿意捋須,給左側蘇其墨遞了一個眼神,“墨兒,你這次是我聶陽主帥,又與中容軍隊正麵交過手,今次既然是為了和談,莫不如由你先做個表率,與慕容對飲一杯,也算一笑泯恩仇了,如何?”

    “父皇吩咐了,兒臣豈敢不從?”蘇其墨揚眉點頭,親手給慕容軒斟酒,再迴手來給自己滿上一杯,舉杯道,“更何況此次邊境驅匪,原本就仰賴慕容公子暗中相助,這杯酒,原本就應該由兒臣敬。”

    慕容軒舉杯,眉眼含笑,“王爺客氣了。”

    “慕容公子才客氣。”蘇其墨嘴角一絲莫測笑意,道,“也正因公子在暗中周旋,才讓本王相信了中容和談的誠意,不然今日這頓宴會……”

    他說到這裏便停了,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但話雖隻說了一半,桌上所坐卻都是心思靈活之人,哪裏不知道他未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麽。青琅帝看了這個鋒芒畢露的兒子一眼,卻沒說話。倒是太子眉頭一蹙,開口道,“六弟,戰事都已結束,又何必舊事重提?今日難得父皇蒞臨,大家又都高興,你就收一收你那沙場奪掠的性子,如何?”

    蘇其墨把酒喝完了,放下手來時與太子對視了一眼,低頭緩緩一笑,“太子教訓的是,是本王唐突了。”

    “敬懷王殿下心性赤誠,行事全憑本心,是當之無愧的真男兒,”慕容軒也喝完了酒,朗笑道,“太子殿下無需介懷,在下對王爺也是心存欽佩。”

    “是嗎?”太子笑,“那就好,那就好。”又轉頭去衝青琅帝道,“父皇您看,這一仗,倒讓六弟與慕容公子交了個朋友,倒真算得上不打不相識了。”

    “倒都是緣分。”青琅帝緩緩一笑,又問蘇其墨,“說到這兒朕倒想起來了,你在邊境時受的那傷,如今可好利索了?”

    “勞父皇掛念,早就無礙了。”蘇其墨迴,“兒臣軍旅之人皮糙肉厚,一點皮肉傷而已。”

    “那就好。你是皇子,又是我聶陽大將,可不能留下病根,徒留後患。”青琅帝點頭道,“身子剛好,又千裏奔波勞頓,今日你就不要喝太多酒了,迴頭朕再派個禦醫去你府上,幫你好好調理一下。”

    蘇其墨拱手領恩,“謝父皇。”

    蘇其墨自幼長於錦儀宮,十六年前元妃事變以後非但沒受到牽連,反倒被青琅帝更加嚴加教導,一路扶持培養,到如今又戰功赫赫,青琅帝更是一向寵愛這個六兒子,也是滿朝皆知。是以此刻在太子與齊安王麵前表現出來這和悅關切之色,太子和蘇幕對視一眼,各自眼裏都有自嘲之色,卻也不覺得奇怪。唯有慕容軒,默默轉著手裏玉瓷酒杯,微笑看著麵前這一出父慈子孝的場麵,眼神深處卻無絲毫溫度。

    “幕兒,你今日怎麽悶悶不樂,這可不像你平日風格。”這邊安撫了蘇其墨,青琅帝將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的蘇幕,“平日裏這時候你就應該在說你遊曆見聞了,怎麽今日跟個悶葫蘆似的?”

    蘇幕自那日與太子長談後就心思懨懨,此番麵對青琅帝對蘇其墨毫不掩飾的偏愛,又想到太子當日那些話,不由就更加鬱結,自然沒有心思多說話。此番突然被點到,一時間還有些怔楞,迴過神來,訕訕笑了笑,“陛下和太子與敬懷王說的愉快,蘇幕哪裏敢插話?”

    “你小子有什麽不敢的?”青琅帝瞟了他一眼,嗬嗬笑了,“怎麽了,你這一副神色懨懨的樣子,可沒有半點瀟灑倜儻齊安王的樣子。”

    蘇幕愣了一下,拱手一拜,正要說什麽,身側太子已經先一步開口,卻是在向帝君打趣,“父皇這就有所不知了,阿幕最近心牽佳人,這幾日剛把佳人送走,這是犯了相思病呐。”

    蘇幕神色一變,望向蘇其宗,對方卻不看他,隻自顧自給皇帝倒酒,一邊又道,“父皇您也知道阿幕一向風流,不過兒臣看他這次,隻怕是動了真心。”

    “噢?”帝君自然知道自己這個侄兒心性,也難得來了興致,隨口追問,“哪家的姑娘,怎麽沒聽你們提起過?你堂堂王爺,喜歡一個女子,還要這麽愁腸百轉的嗎?”

    “陛下……”蘇幕眉心微蹙,想要開口敷衍,卻又被蘇其宗打斷,“父皇有所不知,這個姑娘身份有點特殊,阿幕就算有心,也是不敢怠慢的。偏偏佳人又是個慢熱的性子,這下搞得阿幕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噢?到底是誰,說來與朕聽聽。”

    “迴父皇的話,是紀川國藥王穀宋家二小姐,宋青芷。”

    帝君喝著酒,微微眯起了眼睛。而客座上的慕容軒在聽到這句話以後,也頓住了原本在倒酒的動作,一眼看向了蘇幕。

    太子何等心思,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動作,旋即就開口問,“怎麽,慕容公子也認識嗎?”

    “舍弟之前舊疾複發,在下曾帶他去藥王穀問診,算是與宋小姐有一麵之緣。”慕容軒坦然自若,目光卻落在蘇幕身上,道,“卻不知原來齊安王與宋家還有交情,真是失敬。”

    “噢,連慕容都認識,那倒巧了。”青琅帝眉梢一挑,微微向慕容軒那邊傾身過去,問,“那照你看來,那宋家小姐,品行如何?可當得起我這侄兒一顆真心?”

    “此事在下豈敢妄下定論。”慕容軒微一拱手,微笑道,“不過宋氏一族向來崇尚君子之風,宋小姐自幼在其兄宋青陽的教導下,品行自然也高潔光亮,不會差到哪裏去。”

    “唔……”帝君聽著慕容軒的話,若有所思,點頭沉思了一刻,又衝蘇幕道,“既然慕容都誇讚,那想必是個不錯的女子——聶陽與紀川一向交好,宋家又是紀川望族,這樣吧,迴頭朕修書一封去紀川替你問問,看宋家是否有心,如何?”

    蘇幕手指慢慢在掌心扣緊,眼神並不見喜色,卻仍在麵上擠出一個笑容來,緩緩站起,向帝君一拜,道,“臣謝過陛下。”

    太子也在一旁笑言,“父皇心慈,這是有意要幫阿幕促成一樁好姻緣呐。”

    “你坐下吧,現下沒有外人,不用拘禮。”帝君目光從蘇幕身上掃過,“都到了年紀了,是該成家了——”又把目光轉向一旁的蘇其墨,“你呢?朕有意開始給你布置選妃事宜了,你若有什麽心儀的女子,先跟朕知會一聲,朕也好替你把把關。”

    蘇其墨神色不動,握著手裏一杯酒,低垂著眼,但笑不語。

    青琅帝眉目一動,挑眉笑了一聲,“這個樣子,是真被朕說中了?哪家的女子,能栓得住你這個野狼崽的心?”

    “父皇,今次可是為了和談宴請的慕容公子,您卻在這裏關心兒臣和阿幕的姻緣,是不是有些怠慢貴客了。”然而蘇其軒不接招,抬手來給帝君斟酒,隻道,“這些私事,等日後再說,也不遲。”

    “你少在這裏打哈哈。”青琅帝哼笑一聲,卻也沒生氣,轉頭去向慕容軒道,“朕這個兒子一向桀驁,你可不要笑話。這也是話趕到這裏,才順便關心一下,卻沒有他說的那層意思,你也莫要往心裏去。”

    “陛下哪裏的話。”慕容軒搖頭,道,“事關兩位王爺終身大事,怎樣看都是大事。況且和談之事大局已定,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陛下無須多費心思。”

    “你雖為商人,行事心性卻頗有重臣之風,也難怪貴國君主如此器重。”他說話做事滴水不漏,青琅帝也不由得有些青眼以待,“若中容國君有識人之才,想必離你拜官入朝封位加爵之日,也不遠了。”

    慕容軒不動聲色,“承陛下吉言。”

    “這次既然來了,由我這幾個小輩好好陪你遊玩遊玩,若是喜歡,就多住一段時日。”帝君語氣溫和,說道,“皇宮裏也還有很多新奇物事,你若感興趣,也可以隨時來看看。”

    一語出,其餘三人臉色都有些變化。蘇其宗和蘇幕再度對視一眼,都知道這是皇帝在有意示好拉攏了——商人本性趨利,如果在這裏感受到比在中容更受器重,良禽擇木而棲,不是不可能的。

    除開方才敬酒,蘇其墨一直不想與這個人有什麽眼神接觸,此番也不由得抬眼來盯著他,眼神卻不像其他幾人那般溫和,隱隱有幾分銳利,幾分警告。

    慕容軒與他對視一眼,卻絲毫不怵,利落站起身來,衝帝君斂袖一拜,“承蒙陛下器重,慕容感激不盡。”

    “多禮了。”青琅帝自知心思表現得很明顯,此番看他這一禮,心道隻怕示好之策真的有用,便也親身站起,隔著一個座位,傾身親手去扶他。

    帝君的手接觸到他的手臂,這一刻慕容軒眼神利利一亮。蘇其墨目光一直未從他身上移開過,此刻見到他眼神陡變,忽覺有些不對,手裏已經有了動作,就準備去隔開青琅帝的手,就在這一刻,忽聽房門一聲微響,似被人從外叩開,等到他反應過來,就看到一襲清影奪門而入,手裏一柄清亮短劍,直往慕容軒後心刺來!

    女子素布蒙麵,來勢如風如電,手裏劍鋒森寒,攜了十足的殺氣,在房中眾人有所反應之前,在瞬間就掠到了慕容軒身後,眼看就要一劍刺入他後心——

    蘇其墨在最初就認出來是誰,驚訝之餘卻注意到什麽,眼神也是一變:他近日對她已經有所研究,此刻一眼認出來,她手裏握著的,居然是傳說中久已不用的最厲武器,寒月刃。

    那一刻慕容軒似有所感,瞬間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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