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與慕容軒這一架打完之後,天色就到了傍晚。

    大漠黃昏,一輪圓日懸在天邊,長空無盡,一眼望去,皆是滄桑寂寥。

    聶陽邊境,敬懷王臨時駐紮的軍營中軍帳裏,有酒水簌簌倒入酒杯的聲音,在幾人各懷心思的沉默中,聽著尤其明顯。

    蘇其墨何等人物,自然知道這種情況下,氣氛不會很融洽,倒也沒覺得尷尬,親手給他們三人都斟滿了酒,再去斟自己麵前的酒杯的時候,蘇青伸手一按,“王爺,你重傷初愈,不適合飲酒。”

    “多謝姑娘好意。”他輕輕拂去她蓋在酒杯上空的手,“不過我也沒那麽脆弱,幾杯酒而已,不會死。”

    蘇青微一斂眉,縮迴手,決定不再管他。一旁的慕容軒卻端起了麵前酒杯,晃了晃,狀似無意地開口,“軍營重地,又是行軍途中,王爺身為統帥在營中喝酒,好像不太妥當吧?”

    蘇其墨正要倒酒的手頓住了。握著酒壺怔了半晌,抬眼來盯住麵前的人,手裏卻放下了酒壺,去拿放在一旁的茶壺,咬牙,似笑非笑,“好……慕容公子說的有道理,那就請幾位體諒,本王以茶代酒。”

    於是,三個人喝酒,一個人喝茶。

    蘇青見蘇其墨吃癟,偏頭去偷笑,卻被高寒逮了個正著,“很開心?”

    “關你什麽事。”她瞪他一眼,轉迴頭去,不搭理他。高寒也不多問,轉頭喝酒。

    那邊一句話就讓蘇其墨放下酒壺的人神色自若,也在自顧自地喝酒。蘇其墨卻不準備就這麽放過他,看他一杯酒下肚,總算開了口,“本王前些日子還在西線戰場殺了中容不少軍士,慕容公子身為中容人,今日卻還坐在這裏與本王同桌喝酒,是該說你有膽色,還是說你無情義?”

    慕容軒神色不動,放下手裏空了的酒杯,“因為王爺沒有給在下拒絕的機會。”

    “以閣下的本事,不想喝想走,我這滿軍營裏,沒有人能攔得住。”蘇其墨哼了一聲,緊追不舍,“閣下身為中容皇商,卻助我聶陽軍斬殺了身為中容盟友的言靈大將,真的不怕迴去受罰嗎?”

    “那王爺呢?”慕容軒見招拆招,“王爺身為聶陽將領,以軍方身份斬殺言靈大將於兩國交界處,又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若是言靈追究,一紙禦狀告到聶陽聖上麵前,王爺又如何自處?”

    蘇其墨意味深長地笑了,“本王殺的是擾我聶陽邊境安全、傷我聶陽子民的匪徒流寇,哪裏來的勞什子言靈大將?”

    慕容軒摩挲著手裏酒杯,笑了一下。

    高寒湊到蘇青耳邊,“他倆怎麽突然對上了?”

    蘇青迴:“我怎麽知道?我倆悶頭喝酒就是了。”

    高寒一想也是,便不再廢話了。蘇青喝著酒,覷著這邊慕容軒臉色,沉默。

    這個人,太反常了。

    那邊蘇其墨又開了口,“不知慕容公子對我們兩國這場戰事,有何高見?”

    “王爺連勝幾場,心中難道沒有定數嗎?”

    “本王心裏的定數,可不代表你們中容當朝——總有些人野心勃勃,想要吞掉自己吞不掉的肥肉。”

    “有人野心勃勃,自然也就有人明辨事理——既然吞不掉,最後自然會有人出來阻止。”

    “那不知閣下屬於哪種人?”

    “在下隻希望戰事早了,兩國百姓安居。”

    “中容乃西境大國,卻意圖聯合言靈共同對付我聶陽,公子身為皇商,不覺得貴國朝廷行事有失大國風範嗎?”

    “戰場殺敵,國土爭奪,向來沒有公平一說。王爺身為武將,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更何況言靈宵小之輩,行事卑鄙齷齪,確不是中容當朝所能料到,王爺妄下判斷,又能自言毫無偏頗嗎?而且關於這一點,在下已經幫中容當朝及時止損了,不然我又何必周旋其中,幫王爺除掉祁若康?”

    “閣下不愧是浸淫商場之人,巧舌如簧,諸般是非到了閣下嘴裏,有理都變得無理了。”

    “王爺過獎了。”

    一番唇槍舌戰下來,蘇其墨步步緊逼,慕容軒四兩撥千斤,蘇其墨沒討到半分便宜,也是難得居然沒討到半分便宜,當下哼了一聲,喝茶。

    這邊蘇青和高寒默默喝酒,已經交換了無數次眼神——

    “我就說這個人是狐狸吧!你看看他這股勁兒,果然是個奸商!”

    “人家是不是奸商,關你什麽事?”

    “你怎麽突然間這麽護著他?看上他了?”

    “我看沒看上他,關你什麽事?”

    “真看上了?完了完了,迴去老大得砍死我!”

    “……他砍你做什麽?”

    “出來這一趟,不僅沒看住你,還讓你勾搭上了其他小白臉,你說他砍不砍我?”

    高寒一口酒咽下喉嚨,突然慘叫了一聲,“噌”地一下跳了起來——原因無他,蘇青腳底一墊,狠狠踩了他的腳。

    那邊兩人鬥得正歡,當然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這邊你來我往,就隻看到高寒突然間跳起來,踮著一隻腳哀嚎,蘇青手裏一杯酒,神色得意——蘇其墨以為是他倆私下鬥嘴,直覺這兩人關係好到非常,看蘇青嘴角得逞的小小笑意,不知怎麽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而慕容軒卻眼風一掃,有意無意掃了蘇青一眼。本來蘇青臉色如常,這一掃間正對上他眼神,驀然想到高寒最後那句話,下一刻就麵上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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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軒一挑眉。高寒抱著腳跳了兩下,眼神卻從未從他二人身上離開過,眼見得他二人這一對視間蘇青神色變化,心裏暗叫一聲不好,直在心底默默歎道老大啊老大,養了這麽多年的羊羔,眼看就要被別的狼叼走咯!

    當下便不跳了,迅速坐迴了桌前,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給慕容軒斟了一杯,舉杯道,“在下與公子兩次動手都甚是快意,這杯酒,就當我敬公子。以後天涯再見,還是朋友?”

    他這一打岔,慕容軒把目光從蘇青身上收迴,舉杯迴道,“自然。”

    蘇青迅速收拾好了紛亂心緒,看高寒在那兒假惺惺敬酒,又一時沒忍住,連忙抬手捂住嘴,握著酒杯無聲偷笑。

    原本她真的準備勸徐穆,就算以後提起此次邊境之行,也絕對不要跟高寒說他喬裝改扮的真相。不為別的,就怕高寒一時難以接受,找塊豆腐撞死。但是現在看著高寒如此舉動,她忽然間有點想改主意了。

    這人平日裏從不放過機會整她,就要看他出糗才好呢!

    她這邊小算盤正打得響,那邊蘇其墨一直默默看著她歡快神色,到得此時問了一句,“姑娘很開心?在笑什麽?”

    蘇青神色一愣,抬眼看他,搖頭笑,“沒什麽,”想了想,又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句,“看了一出子不知魚非魚的戲。”

    “哦?”蘇其墨眉梢一挑,饒有興致,蘇青卻不願多說了,衝他一笑,便低頭喝酒。

    慕容軒跟高寒喝完了酒,眼神從蘇其墨麵上一掃而過,垂了眼簾,放下了手中酒杯。

    一時間,四人又是各懷心思地沉默。氣氛原本鬆動了一分,陡然又靜謐起來。

    最後還是高寒受不了這種詭異氣氛,率先打破了沉默,“王爺不日也要班師迴朝了吧?”

    “魅影姑娘說,要我養個幾日,等身體狀況穩定了,再拔營迴朝。”蘇其墨喝了一杯茶,嘴裏迴答著高寒的話,眼神卻落在蘇青身上。蘇青仿若未覺,點頭示意同意,默默聽著他們幾人閑聊。

    高寒又轉頭去問慕容軒,“那慕容公子呢,準備何時啟程迴國?”

    慕容軒自顧自倒酒喝酒,笑答,“就這幾日。怎麽,梟影大人想跟我一同迴中容一遊嗎?”

    “那倒不是。”高寒擺手,“隻不過我和魅影此次任務事了,即日就要先行離開了。今日借王爺這頓酒,就當與二位辭行了。”

    慕容軒一點頭,沒說話。蘇其墨聽他這話,抬手把杯子裏剛倒的茶倒了,又倒了一杯酒,“梟影兄都說了這話,本王再以茶代酒,就顯得忒沒誠意了——不過夜夙勢力遍布各國,以後有機會,不若來白瞿城一趟,好讓本王一盡地主之誼?”

    算上今日白天在帳內與蘇青說一迴,蘇其墨這已經是第二次邀約。對他來說已是難得的誠心,話語間卻很明顯將慕容軒劃了出去。高寒倒沒覺得有什麽,蘇青卻微一蹙眉,下意識地去看,卻見這人自顧自地喝酒,眼神從酒盞邊緣望過來迎上她的目光,勾唇一笑。

    她迅速移開了目光,心裏卻在腹誹:也難怪之前高寒跟她根本未察覺出來,這人一旦扮上了慕容軒,行事作風、神態舉止都跟平日截然不同,連半日前跟高寒動手逼到極處時都有意收斂了身手招式,絲毫不露破綻,他們哪裏能看出來!

    想到這裏,又想到之前將近半個月被這人耍得團團轉,不由心裏憋氣,見蘇其墨仍然在等迴話,便搶在高寒迴答之前開口了,“王爺一片誠意,我們若一再推脫,反倒顯得無禮了。”

    高寒沒料到她突然開口,愣了一下,疑惑瞪了她一眼,嘴裏應道,“魅影說的對,江湖事廣,有緣自會再見的。”

    慕容軒喝完了手裏一杯酒,轉著手裏酒杯,瞥了一眼蘇青神色,眉梢一動。

    ——……她說的是,一再推脫?

    他又轉過目光,去看蘇其墨。後者見他二人鬆口,眼裏笑意漸漸散開,很明顯喜上眉梢。這一刻,他慢慢握緊了手中酒盞,眼中一縷莫測亮光,一閃而過。

    看來這個狼崽子,盯上不該盯的人了。

    但他雖然心裏心明鏡也似,麵上依然不動聲色,坐在那裏一杯接一杯,巋然不動地喝酒。倒是蘇其墨,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似到此時才想起來他,也斟了一杯酒,往他麵前一送,“本王與公子相識也算有緣,大概聶陽中容戰事將了,等到了那一天,再請公子前來一聚?”

    他便也舉杯,“那在下就期盼著化幹戈為玉帛的那一天。”

    高寒在一旁看著他倆上演著惺惺相惜的戲碼,不由暗暗撇嘴,側手肘尖一捅蘇青,“裝腔作勢,兩隻狐狸。”

    蘇青托腮一笑,眼神甚是歡樂。反正演戲的人開心,她看戲也看得很開心,讓他倆鬥一鬥,其樂無窮。

    不過……

    她最後還是轉迴目光,去看慕容軒。

    這個人對這個敬懷王,好像不是一般地耐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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