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瞿城,琴鈴閣。

    琴鈴閣的掌櫃是個女子,叫莫輕琴,是個難得的妙人,用最入味的菜肴、最香醇的美酒和最繞梁的小曲把這座閣坊經營成了白瞿城內達官貴人最愛的一個消遣地兒——時值夏日傍晚,正是閣中生意最紅火的時節。

    滿店觥籌交錯,妙曲酒香,喧囂盈耳,熱鬧非凡。二樓欄杆處,有妙齡紫衣麗人倚欄看著樓下大堂內人聲鼎沸,搖著手裏的團扇,姿態閑適,別有一番韻味,正是閣主莫輕琴。她略略掃了一眼樓下廳中坐滿的桌數,盤算著今日進賬,偏頭去喚侍女,“小連,讓你拿的賬本呢?”

    小連賬本沒拿迴來,卻一臉愁色地帶迴來一個消息,“琴姐,齊安王剛剛差人來說,要訂二樓聽風廳準備今日晚宴。”

    “蘇幕?”莫閣主秀眉一挑,團扇在手裏輕搖幾下,“這個主兒什麽時候迴來的?他要訂就訂,總歸十次來九次都訂聽風,要什麽菜色也早都有經驗,你做什麽這麽愁眉苦臉的?”

    “聽風廳有人了。”小連眉頭緊皺,“今早天蒙蒙亮就來的客人,一個人包了一個廳,門都沒出過,酒卻一壺一壺往裏送,這都已經大半天了,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上哪兒去給齊安王再騰個聽風廳出來呀?”

    “包廳又怎麽了?”莫閣主笑了,搖著團扇搖頭,“找個借口把人打發了就是——蘇幕能出的錢可比這種獨主多得多,犯得著為了個散客得罪財神爺?”

    “我已經試過了,可人家就是不走啊!”小連一臉苦澀,手在袖間一掏,又掏出兩錠白花花的紋銀來,“不僅不走,還又出了一倍的錢呢——這叫我怎麽趕人?要不您去跟齊安王的人說說,讓王爺今日換個廳?”

    “開什麽玩笑。”莫輕琴團扇一轉,輕輕一敲貼身侍女的頭,敲完了又往聽風廳那邊走,“你以為那蘇幕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的?我還要在這白瞿城混呢,得罪了個皇親國戚,這琴鈴閣還開不開了?什麽人跟這兒賴著借酒消愁,我倒去看看。”

    說話間就到了聽風廳門口。莫閣主在門前站定,鼻尖一動,嗅出一絲酒氣,唇角一絲嗤笑,“這是喝了我多少玲瓏釀,光這些銀子,夠付酒錢麽?”又衝身後侍女一揮手,“得,你就在門口候著,等著叫人進去收拾屋子——這滿屋的酒氣,齊安王來了還不得熏死?”一邊說,一邊已經抬手敲門。

    “咚咚咚”輕敲三下,房間裏靜默一刹,傳來一個男聲,“進。”

    她推門便進,一進就被房中濃烈酒氣嗆住,難得沒先笑,反而先皺眉。再定睛一看,偌大的房間裏空空坐了一人,精致菜肴一筷未動,酒壺卻擺了滿桌,那人臉上覆著薄薄一層銀麵具,看不到容貌,隻見手裏正握著一壺酒在倒,看她進來,動作稍稍一頓,卻在她開口趕人之前先開了口,“莫閣主,久仰。”

    他已經喝了整個白天的酒,眼神看過來時溫和而令人沉醉,話間卻沒有幾分醉意,說了這句以後,就繼續自顧自地倒酒。反倒是莫輕琴愣了一下,團扇抵著鼻尖抵抗酒氣,一步步走過去,狐疑間扯出一絲笑,“客官認識我?”

    “紫衣清媚,團扇盈盈,白瞿尋琴,莫問輕琴。”那人一身白衣坐在桌前,手裏握著一杯酒,微微笑著看過來,不疾不徐曼聲低吟,一字一句如同水波輕送,“莫姑娘的芳名,可不是隻有白瞿城才聽得到的。”

    莫輕琴看著他溫和笑意,多年來操持生意鍛煉得八方不動的臉上一絲愕然一絲紅暈,良久,總算從這激蕩中迴過神來,擺出一貫有的盈盈笑意,道,“原來客官不是白瞿城人,卻把小女子誇得如此好,接下來的話,小女子都不好說出口了。”

    “接下來,是趕我走?”他了然接話,語氣裏卻一絲怒氣也無,隻問,“閣主可知,我為何非要選這聽風廳?”

    “願聞其詳。”來人這麽溫文儒雅,態度又這麽好,雖然戴著麵具看不到容貌,但露出來的唇角一絲笑意如沐春風,莫輕琴此刻再急著要趕人,一向愛才又愛臉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就容他兜兜轉轉說下去。

    “在我常住的城市有一處常住的宅子,也叫聽風。”他將手裏一杯酒飲盡了,又拿了一個空酒盞,給兩人都斟好了酒,緩緩道,“那個聽風閣地處郊外,沒有這個聽風廳的景致這麽好,不過在那個宅子裏負責起居管家的也是一個妙人,跟姑娘一樣,也姓莫。”

    “噔啷”一聲,原本正從他手裏把斟滿了酒的酒杯接過來的人手裏一顫一鬆,酒杯掉在桌上,骨碌骨碌打著轉,酒漿淌過桌角流了一地。莫輕琴卻顧不上擦了,盈盈笑意僵在臉上,握酒杯的手僵在身前,話語零散,“你……你是……”

    他放下了酒杯,衣袖微微一揚,摸出一方小小精巧的菱形令牌,令牌上又精巧小小一個刻字,“影”。

    莫輕琴在看到那個令牌的一霎臉色大變,再度仔仔細細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半晌霍然起身,退後兩步,福身端正一禮,“……鬼影大人?”

    ——那另外一個聽風閣,就是夜夙總部朱越城所在郊外的聽風閣;那閣裏管事的姓莫的姑娘,是她的同胞妹妹莫輕鈴;而麵前這個人,白衣,銀麵,全夜夙隻有三枚的“影”字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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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夙靈犀三客之一,修醫術主追蹤的鬼影,居然是這麽個風姿卓然白衣飄飄的人?

    莫輕琴行著這一禮,心裏暗罵自己眼拙,頭都不敢抬。

    “沒有外人,姑娘多禮了。”見她終於反應過來,宋遲抬手去扶她,“是我突然過來又沒有提前支會,不怪姑娘。”

    “大人您……”她漸漸從支離情緒中抽出清醒神誌來,隨著他一扶起身,道,“此番來是有任務嗎?”

    “不是。”宋遲搖頭,重新去倒酒,聲音依舊溫和,卻沒了先前一絲笑意,“姑娘放心,我隻待今夜一晚,明日一早便走,你就當我是個普通客人,來你這裏喝酒消磨時間的。”

    莫輕琴心道你都亮明身份了我還怎麽當你是個普通客人,麵上總算又找迴了招牌微笑,道,“大人在這裏不用拘束,想呆多久呆多久,想喝多少喝多少。”

    她陡然間如此熱情,宋遲輕笑出聲,搖頭歎道,“白瞿城地位特殊,很多消息都從這傳來送出——姑娘在這裏醉生夢死慣了,可不要忘了正經事。”

    她唇角笑意又是一僵,半晌迴道,“大人在總部,也沒覺得白瞿城這邊的消息有所錯漏吧?”

    “那自然是姑娘的功勞了。”宋遲將她摔倒的酒杯扶起來,又給她倒了杯酒,“坐吧,不用緊張。”

    “大人獨飲這一天,可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她依言坐過去,這才想起來問重點,“豪飲傷身,您還是少喝的好。”

    宋遲偏過目光看她,“還是怕我賴在這借酒消愁,讓你得罪財神爺?”

    莫閣主簡直要在心裏叫屈了——隔了半條走廊加一道房門,這個人居然都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早知道這樣,就不那麽口無遮攔了!

    “那是小女子隨口一說,您不要放在心上。”她勉強擠出一點幹笑,剛剛想去拿酒杯的手又慢慢縮迴來,“我這就去安排人迴話讓那個客人今晚換個房間,您就安心在這喝——也別光顧著喝酒,總要吃點東西填肚子的,這一桌子菜都涼了,我再吩咐人給您重上。”

    “不必。”他搖頭,一杯酒又是一口飲盡,低眼看手裏空酒盞看了半晌,她都以為趁他出神趕緊告辭出去的時候,他卻又忽然開了口,“那個客人,是齊安王蘇幕?”

    “是,這個王爺交友甚廣,喜歡宴請賓朋,是這兒的常客,”她看不到他麵具下神色,聽他語氣裏又聽不出喜怒,隻能揣摩著問,“您認識?”

    “一麵之緣。”他轉著手裏空空的酒盞,沒有抬頭,似乎在自言自語,“這次要宴請的朋友,應該是……”

    “噢——學生剛迴來就聽說老師病了,正巧這次同行的朋友精通醫術,這就想著帶來給老師診一診——”

    “這位是紀川國藥王穀宋家嫡親傳人,宋二小姐宋青芷。”

    是她吧?

    他慢慢握緊了手中酒盞,閉起了眼,忽然間覺得這一日縱飲,如今頭疼欲裂。抬起另一隻手想揉一揉額角,觸手卻是冰涼的麵具。他驀然一頓,握著酒杯的手輕微一顫,“啪”的一聲,玲瓏瓷的酒杯承受不住那樣的指力,在指間碎裂。

    他怔怔看著手裏碎片,恍然間想起自己的人生,也早就像這酒杯一樣支離破碎,麵目全非了。

    “大人……?”看他忽然間情緒頹落至此,莫輕琴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伸手去把他手裏的酒杯碎片一一接過來,又從袖間摸出錦帕來擦他滿手的酒漿,這才感覺到他指尖冰涼,毫無生氣。正欲開口安慰些什麽,門口卻傳來小連略有幾分焦急的聲音,“琴姐,齊安王的人說王爺已經準備過來了,這邊怎麽辦?”

    “你就去迴話說今日聽風客滿,委屈王爺……”她想也不想就答,話說到一半卻被他反手一把握住了手腕,閉著眼搖頭,“我換房間,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在這裏。”

    她怔住,手裏還捏著錦帕。

    “琴姐?”她話說一半停住,小連又在門外喊了一聲。

    他那句話說完隨即就鬆手,再睜眼時,眼神裏已經平靜無波。她驚訝於他平複情緒如此之快,卻也知趣沒有再問,隻道,“聽風隔壁是聽鬆,景致也很好,公子若不嫌棄,委屈一下移步那邊?”

    “好,麻煩姑娘了。”他沉靜點頭,隨即起身,“這就換吧,莫要耽誤了姑娘收拾這間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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