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楓記。

    何老板從房中關門出來,臉上一片憂色,一迴頭看到靠在二樓廊柱邊等著的蘇青,一驚,“姑娘一夜未眠,如何還不去休息?”

    “他怎麽樣?”蘇青目光落向房間,“我送他迴來時已經看過,都是些皮肉傷,未傷及肺腑,何老板也別太擔心了。”

    “上過藥包紮,現在睡過去了。”何老板點點頭,忽然衝著她彎腰一揖,“小老兒替他謝過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多禮。”蘇青搖頭,伸手攔住了他的動作,“救他的不止是我,於我也不過舉手之勞。”頓了頓,話鋒一轉,“倒是何老板你,與他無親無故,卻如此上心。”

    “他娘還在的時候,經常來我這選綢緞。”何老板歎息了一聲,眼裏有悲痛苦笑,“我也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實在不忍心他……唉。”

    “那他被追殺的事,想必你也知道?”蘇青眉頭微斂,問,“以月楓記的實力,想保住他也不是難事,如何一直未采取措施?”

    “姑娘難道沒問他,追殺他的人是誰嗎?”何老板搖頭苦笑,“組織裏的二等高手,未得命令,小老兒如何敢輕易行動?再說,這孩子性格執拗,不願我插手。”

    蘇青眼裏冷光一閃,良久,道,“霓裳做了別人小妾的事,為何一直未向總部迴報?”

    “不是總部派她來這邊的嗎?”何老板愕然道,“她剛來的時候來過月楓記聯絡,屬下一直以為她是有任務在身,為了隱藏身份所以采取此計,不是嗎?”

    “她是這麽跟你說的?”蘇青冷笑,“倒是會撒謊。”

    “姑娘的意思是……”

    “無妨,這事我跟梟影會處理,你月楓記就不用插手了。”蘇青擺擺手,想了想又道,“你這個義子是個可造之材,好好教他。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將他扯進這些事來。”

    “姑娘說的是。”何老板一笑頷首,深覺這個女子並不像傳說中那般淩厲無情,不由間也放鬆了幾分,“天快亮了,姑娘還是去休息一下吧?”

    “送他迴來已經耽擱了與梟影匯合,他又一夜未歸,我得趕迴去看看。”蘇青揉了揉眉心,轉身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又停了步子,迴頭笑道,“瑞福軒的蜜餞兒還有麽?我迴來想嚐點甜的。”

    “有的有的!”何老板也笑了,“姑娘自去忙,迴來一定有新鮮的蜜餞果幹備好等著您!”

    ——“老爺!”這邊正在說著,那邊有傳信的小廝過來,見蘇青也在,俯首行了一禮,才道,“城西陳府夜半遭人襲擊,整座府門被從外包圍,府中突起大火,火勢蔓延極快,已經快燒遍整院了!”

    “陳府?”何老板蹙眉,心驚道,“那不是……姑娘您……”一抬頭,一道輕盈身影掠出,先前還站在樓梯口的人已不在當地。

    才近城西街不過半條街,空氣中已經有了火燒的刺鼻焦炭之氣,而在這焦灼味道中,隱隱還有幾絲血腥氣,蘇青心頭一緊,腳下步步生風,以最快的速度往先前約定的位置趕。拐過最後一道街角,就見到熊熊大火在眼前燃燒,整個陳府已經沉入火海之中,半片天空都被映紅,不時能聽到內裏房屋梁柱塌陷的“劈啪”聲——天色將亮,這樣的大火已經將周邊居民引了過來,人群已經漸漸匯聚,卻有一隊人井然有序排開在陳府外,將圍過去的人牢牢控製在了安全位置之外,看那些人的裝束,竟像是軍中人士。

    然而越走近,蘇青就越覺得不對勁——怎麽火燒成這樣,陳府裏居然連一個唿救奔逃的人都沒有?言靈那幫人呢?高寒呢?

    她腳步方停,站定在街角外,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唿哨,抬頭一看,就見月白長衫的男子斜坐在屋簷上,手裏一壺酒,正衝她一揚,“魅影姑娘?恭候多時了。”

    慕容軒?

    蘇青一皺眉,想也不想,袖間一揚。黎明天光下一絲亮光直襲屋頂那人而去,他卻毫不緊張,在她動手的瞬間就已經抬手一擋,一枚細長銀針正正刺入他手中酒囊——慕容軒笑了,“原來你們夜夙的人,打招唿都習慣動手嗎?”又嘖嘖歎了一聲,“姑娘這一針下去,我這壺酒是喝不得了。”

    蘇青看他起手就料到他能接下,也不動氣,腳尖一點躍上屋簷,“慕容公子怎麽在這裏?”

    “姑娘又為何迴來?”慕容軒頗有些惋惜地將手裏的酒囊扔到一邊,伸手去拿她腳邊還躺著的另外一個酒囊,很顯然不久前曾在這裏與人對飲。蘇青見了,了然一挑眉,“公子見過梟影了?”

    “見了,也打了。”慕容軒喝了口酒,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上屋頂飛簷,“你猜誰贏了?”

    蘇青不理他,轉頭去看下方陳府大火,“公子可知梟影現在何處?”

    慕容軒晃晃手裏酒囊,一指底下院落,“在那兒。”

    “什麽?”蘇青一驚,看著底下院落火勢,作勢就要往下跳,一看就是要進院子,慕容軒突然抬手將她一拉,“姑娘還是別去的好。”

    “放手。”蘇青斂眉迴首,黎明火光下眉眼烈烈,指間一絲銀光,“知道公子功夫好,也不必一晚上連跟兩個夜夙殺手動手吧?”

    “在下可不想跟姑娘動手。”他笑笑,依言鬆手,道,“不過你朋友進院之前囑咐過我了,如果你來,一定攔住你不要輕舉妄動——他說你知道他為何要進去,自然就知道不用幫手。”

    蘇青臉色一變,沉默。半晌,也不往下跳了,在他身邊坐下,反唇相譏,“沒想到這短短一夜,居然讓公子跟梟影有了喝酒相助的交情?”

    “算不上交情吧。”慕容軒搖頭,“夜夙中人可不是那麽好容易相與的——不管梟影為了什麽留在這裏,我留在這裏,隻是為了看熱鬧。”

    “看熱鬧?”

    “是啊。”慕容軒舒舒服服地靠著飛簷,看著下方層層包圍的軍隊,看著軍隊中央那個薄甲輕裝的統帥,語氣閑散,“連聶陽敬懷王都一路殺過來的熱鬧,怎能錯過呢?”

    蘇青順著他目光去看,同樣看到了那個輕甲挺拔的年輕男子,此時他正神色自若地指揮著手下疏散圍觀人群,她定睛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問,“聶陽軍隊?那言靈那些人呢?都被困死在院子裏了?”

    “敬懷王有手段,先分三路封死了陳府所有能逃的方向,又派死士進院深夜放火,等到祁若康將手頭的軍力都調去火起之地,他再集中放了一把火箭,那東院的守衛猝不及防,等到想逃,才發現院子外已經被重重圍住,但凡想衝出包圍的,都被亂刀砍死在門口——”慕容軒又抬手一指那院落幾個出口,“你來之前已經清走了一批屍體,現在院子裏的言靈軍人所剩無幾,這時候出不來,也就活活燒死在裏麵了。”

    “那個言靈將領呢?”他說的輕描淡寫,然而蘇青看著底下院門前青石板路上隱隱可見的血跡,也知道半刻前這裏的廝殺何等慘烈,隻問,“還有他那個隱衛?”

    “你們這次的目標,就是那個隱衛吧?”幾句話的時間酒就喝沒了,慕容軒敲敲手裏的空酒壺,淡淡,“倒是好本事——所有能逃的路都被封死,他居然護著祁若康從東院殺出一條路來,祁若康跑了,不過他自己嘛——”話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一直懶散靠坐的人忽然眼裏一亮,“唔,出來了?”

    蘇青同樣也看到了——火光中,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從院中衝出,皆身形迅捷,不過在前麵奔逃的那人腳步虛浮,很明顯已經受了傷,而後麵緊追不舍的人腳步愈加靈敏,在前者一腳躍上陳府屋頂想要從上方逃走的同時已經緊隨而上,長刀一攔,那人被逼的不得不側身反轉躲開,緊接著就聽到握刀之人一聲冷笑,在他轉身之時飛起一腳,正中那人胸膛,將他生生從屋頂上踹了下來!

    落地之時,炎熾已經連吐幾口鮮血,在地上掙紮著翻滾了幾周,勉強俯跪在地,再想要起身,大夏龍雀的森寒刀鋒已經架到了頸邊,“還想跑?”

    在二人身後不遠處,陳府正門口,蘇其墨看著高寒將他一招踢下屋頂又成功製住,笑讚,“閣下果然搶到了。”

    高寒朝身後一揮手,同樣笑迴,“多謝王爺成全。”

    “早知閣下本領高強,應該讓你幫忙一同將祁若康也截住的。”蘇其墨揚眉歎道,目光落在炎熾身上,明顯的冰冷殺氣,“可惜答應了閣下不插手,否則此刻這個隱衛的人頭一定由本王來取。”

    高寒一聲朗笑,看著手底下炎熾重傷吐血,朗笑變成了冷笑,“倒是忠心護主啊?若不是你為了保護祁若康逃走先受了傷,我還沒這麽容易截住你——叛門出逃的人,什麽時候學會這麽死心塌地了?”

    “要殺就殺。”炎熾閉眼冷冷,“既然你來了,我也沒想能活過今夜。”

    “就算你想,也實現不了。”不同於先前同慕容軒切磋時的閑適,此刻高寒渾身殺意漫漫,刀鋒淩厲,手腕一提一轉,就向炎熾咽喉一劃——

    “慢!”說時遲那時快,一襲素衫從旁側屋頂飄然而下,轉瞬就掠到了二人身邊,一抬手格住了高寒的殺招,“不能殺!”

    “蘇青?”高寒蹙眉看她,語氣裏已有不滿,“你還沒想通?”

    “不是。”蘇青搖頭,湊近來在他耳邊說了句話,高寒神色一驚,“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蘇青點頭,再不同他廢話,手裏銀光連閃,兩根針直直刺入炎熾雙肩肩井穴,又一指點向他胸口璿璣穴,隻聽炎熾一聲悶哼,原本支撐著俯跪住的雙手頓時一軟,整個人都萎靡下去。他抬眼來看這個突然間出現又猝不及防出手的女子,忽然慘烈一笑,“好狠啊,魅影。何不直接殺了我?”

    “我不會。”蘇青沒看他,一招刺出後隨即收手,又看向高寒,“他內外功皆已全廢,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剩下的,都交給你處理。”

    高寒沒料到她出手如此迅速,神色尚有怔楞,點頭,“那你呢?”

    “剛剛跟你說的消息我已傳書去總部,這邊搞定了,那另外一邊呢?”她神色不變語氣不變,終於俯首看了一眼炎熾,“你倒是好手段,連霓裳都拉攏了。”

    “這都被你查出來了,你也好手段。”炎熾閉著眼,哼笑,“兩年未見,你可比當初成熟很多。”

    他這句話一出,蘇青眼裏神色微微一震,“若不是你叛離,你我本不會如此重聚。”說完這句話,不再多看此人一眼,隻衝高寒一點頭,“該走了。”

    高寒頷首,收刀入鞘,一把拉起委頓在地的炎熾,在他耳邊低低道,“老大在總部等著你呢。”

    炎熾仍閉著眼,身子卻忽然微不可察地一顫。原本不欲掙紮,此刻卻忽然奮力掙脫了幾下,想要從高寒手中掙脫出去,卻不料高寒早有所料,一把扣住他的衣領截迴來,冷笑,“還以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炎熾霍然睜眼,“迴去也是一死,有種就在這裏了結我。”

    “那多便宜你。”高寒不為所動,語氣輕慢,“律己堂多少年沒處理過叛徒了,這次可得好好開眼,你說是不是?”

    此話一入耳,炎熾原本傷重的臉色刷一下雪白,似乎終於被觸到了底線,驀然迴眼去盯著一旁的蘇青,一邊掙紮著往她那邊去,一邊啞聲,“魅影,你若念我當初援手之義,就在這裏殺了我。”

    蘇青站在一旁不看他,拳頭卻在身側悄然握緊。但是她沒動,有人卻動了——炎熾才奮力往她那邊走了一步,一絲細微冷光忽然從頭頂上方射過來,快到連高寒蘇青都沒有反應過來,就以精準又刁鑽的角度,直接釘入了炎熾頭頂百匯,炎熾連一聲慘叫都沒發出來,就直接倒了下去。

    百匯乃人身死穴,這一針來的又狠又準,直接將他全身血脈釘死,昏死在了二人麵前。

    蘇青臉色大變,抬頭去看頭頂的人,低喝,“你幹什麽?!”

    那人將手裏空了的酒囊甩了,手掌一撐從屋簷飄飄然落下來,正落到她麵前,拍拍手,施施然道,“耳根清淨。”

    “你……”蘇青臉色即青乍白,欲待發作,慕容軒卻已轉向了高寒,裝模作樣地一拱手,“這下就得讓梟影大人親自把這人扛迴去了,實在不好意思。”

    高寒定定盯了他半晌,聳肩一聲冷哼,“狐狸。”卻沒說什麽,迴首向蘇其墨揚聲道,“王爺,再借我幾個人如何?”

    蘇其墨一直在那邊關注這邊情況,聽他這麽一聲,迴,“好說——不過借本王的人情,可是要還的。”

    高寒樂了,“怎麽還?要是讓在下幫王爺追迴那個祁若康,那這人情我還是不借了。”

    “本王知道江湖中人不願摻和官府事,不會拿這個為難你。”蘇其墨搖手,“等本王這邊事了,請我喝頓酒,怎麽樣?”

    “好說!”高寒揚聲應了,“三日內,必邀王爺一聚!”

    蘇青在一旁遠遠看著他倆一來一迴,沒有插話。反倒是蘇其墨將目光落定在她身上,饒有興致地一笑。她也迎著他的目光對視了半晌,不驚不怒不怯,好似在看一個不相關的人。最後是蘇其墨先收迴了目光,轉頭去吩咐手下軍士過來幫忙抬人,又下令收隊,這才迴過頭來告辭,“派過去的人事做完了會自行歸隊,本王還要去追蹤祁若康,就不跟各位多聊了,等著閣下的酒約!”

    此時天已大亮,火勢漸消,原本富麗堂皇的偌大府邸,如今燒得隻餘焦黑廢墟一片。蘇其墨收隊之前將圍觀人群也驅散了,這才帶著隊伍揚長而去。剩下幾人留在原地麵對眼前滿目瘡痍,蘇青先開了口問高寒,“裏麵還有活口嗎?”

    “除了逃出去的祁若康,”高寒道,“一片焦炭了。”

    “……”蘇青沉默了一刹,“這個敬懷王,做事倒是狠絕。”

    “聽說他一出馬就大勝中容軍隊,想必不是等閑人物。”高寒迴身吩咐那幾個借來的兵丁將炎熾押去月楓記,一麵迴她的話,“也幸好這次我們沒與他起衝突,不然招惹上聶陽軍方,又有得受了。”

    說到這裏,忽然間福至心靈般抬頭,轉向一邊慕容軒,“方才也是你一眼就認出了聶陽軍製羽箭,然後認出了敬懷王——慕容公子對聶陽的軍情人物,好像分外地熟悉?”

    “我剛從西線邊境戰場過來。”慕容軒不置可否,眼裏光芒莫測,“聶陽軍隊的羽箭遍布中容邊境國土,我若是還不認識,怎麽敢稱中容皇商呢?”

    “既然公子眼光如此犀利見識如此廣博,為何在炎熾帶人去搶貴屬車隊,又或者在進城之後,”蘇青斜眼去看他,話鋒淩厲,“公子還要裝作不會武功呢?”

    “那個小鬼還挺多嘴。”她話問得突兀不客氣,慕容軒卻神色如常,甚至還多了分無奈笑意,同樣看著她,平靜答,“因為那不是我。”

    高寒蘇青同時一愣。

    ——“跟著月楓記那個孩子遊城的人,不是我。”

    ——“那是舍弟,慕容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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