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

    花園偏廳的小院裏,燭火燒得盛盛旺旺,藥香夾著花香,馥鬱醇厚,濃烈襲人。院中有白衣銀麵人專注於麵前臨時搭起的藥爐,長長的銅藥勺在爐中攪動,敲擊著銅爐邊緣,聲音清脆,在靜謐的小院裏迴蕩。

    院中隻他一人,連隨侍的小廝都沒有,看起來一派輕簡蕭索,卻也是難得的清淨。他細細檢查了爐中藥湯的熬製情況,也沒有迴頭,卻忽然開了口,“看來大人身子大好了。”

    “多虧閣下這些日子盡心照料,老夫是來道謝的。”在他身後,上官止在院落拱門前止步,揮手屏退了攙扶的下人,這才走進院子來,“之前對閣下那般怠慢,是老夫……”

    “大人不必客氣。”然而對方卻打斷了他的道歉,似乎並不以為意,“我隻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要護送大人安全迴府並且照看到大人傷好才能離開。今日已是最後一劑藥,看大人的氣色也已無大礙,明日一早我就會自行離開——大人再也不必費心要趕在下走了。”

    他這話說的並不算客氣,然而上官止麵上神色卻微微有些赧然,顯然並不是生氣,而是羞愧。

    ——從朱越城受傷迴來的一路上,都是這個人一路護送,精心治療照料。然而那個時候他仍然對徐穆的態度耿耿於懷,連帶著對他派過來的人都沒有好臉色。等到終於迴到了府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謝,反倒是趕人。

    他心裏憤懣不平,為那孩子事不關己毫不動容的態度,所以就更不知道要怎麽麵對於今這些生活在他身邊的人——那孩子長到如今,性情冷漠,手段淩厲,已經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一個人。這次去之前他還抱有幾分希望,然而等到真的見了麵,才知道事實遠非如此。所以在朱越城遇刺後他派了心腹一路護送,自己卻並不想領情。迴了府,派人趕他走,卻不料府中家丁無一人是他對手,輕輕巧巧將前來掣肘的家丁打發了,這人一句奉命行事,就自己找了府中一處偏僻院落,除了每日端著藥準時出現在他房中替他診脈以外,一概不出這個院子,似乎真的除了這件事,其他任何事都不管。

    這人醫術也的確超群,將宮中派來禦醫開的方子看了,默不作聲地將藥方收了,“大人的傷按我的方法來,能早幾日好。”而這半個月下來,他也漸漸習慣了,最初的怒氣漸漸平複,冷靜下來才覺行事已過,到今日感覺傷已大好,這才想著趕來道謝。

    上官止看著麵前長身玉立的青年人,眼神滄茫,問了一句,“你家主人沒有別的話囑咐你嗎?”

    “沒有。”他直起身迴過頭來,迎上他的目光,麵具下看不出神情變化,眼神卻是溫和的,“在下隻奉命行事,其他的不會多問。大人既已經與少主親自談過,想必當時他就已經為您所求之事給出了迴答,此時再多問,又有何意義呢?”

    “他既然派你來,想必是很信任你。”太傅大人第一次認真打量了麵前白衣銀麵的人一眼,輕歎,“除了你呢……他身邊,還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嗎?”

    “又與大人有何關係呢?”他淡淡一笑,語氣不變,“莫怪在下冒犯,我家主人做事一向不拖泥帶水,這次特意派我來一路護送,已是違了平日裏的行事作風,想必您與他之間曾有故交之誼,但既是故交,有很多事,已經不是您可以插手的了。”

    “我並不是想插手。”然而老者神色感慨,語氣頗有喟歎之意,“我隻是沒想到他會變得如此……很多年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人都是會變的。”對麵白衣男子未被麵具覆蓋的唇角一絲冷清弧度,說的話也清清冷冷,“大人浸淫官場縱橫朝堂,難道還參不透人心多變的道理嗎?”

    上官止再度轉迴眼光來定定看著他,目光變幻,終究緩緩沉澱,“是啊……都是會變的。”

    話說到這裏,很多事已無須多言。那人不再多話,轉迴身去探藥爐的火溫,而他身後,看著他忙碌而嫻熟的動作,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真心誇獎,低歎,“有你這樣的人在他身邊照應,我總算還是能放一點心的……”

    白衣男子手裏動作微微一頓,卻沒有接話。身後,老者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上前幾步,問,“像你們這種組織,平日裏幹的都是拿命去搏的生意吧?你們少主……可曾有過大威脅?又受過多少傷?”

    “像我們這種人,隻要命還在,任何傷痛都不值一提。”他背對著太傅,聲音裏一絲沉寂一絲苦笑,“而少主受過多少傷,告訴您也無濟於事。您幫得了他嗎?”

    “我……”他的詰問並不淩厲,語氣甚至都是平和的,然而卻讓舌尖鋒利的太傅大人啞口無言。老者定定看著夜色下麵前人的背影,忽然覺得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慢慢浸透了全身。

    都是這樣的……那一日初初見到那個孩子,也有如今這樣的感覺。仿佛一望無垠的冰川橫在麵前,而他窮盡一生都無法跨越這樣的距離:這中間堆砌了太多人的生與死,讓這些生活在其中的孩子們遠離了人世煙火,忘卻了平安喜樂。

    他一生浸淫官場,自以為看透了人世滄桑人心叵測,然而直到那一日與那孩子重遇,直到這一刻聽著麵前這個年青人的反問,才深覺自己是何等淺陋。

    他不曾手染鮮血,不曾見過這些人浴血求生的艱難人生,也不曾見過那些刀口舔血風雨飄搖的日子裏滿心滿眼的血與火,所以他那時候不能理解為何徐穆會如此決絕。

    如今仿佛當頭一棒,將他徹底打醒。

    這一刻當朝太傅臉色好像瞬間又蒼老了十歲,然而眼神卻漸漸清亮,良久,緩緩道,“你迴去跟你們少主複命,替我對他說一句話——就當我與他從未見過之前那一麵,過去種種他若想忘,就全都忘掉。”

    聽得這句話,白衣人再度緩緩迴過身來看著他,良久,一笑,“好。”

    他這一笑間,先前的疏離與淡漠感驀然就少了幾分,上官止見了,也不由微微展眉,捋須微笑。恰巧此時有小廝過來通傳,“老爺,齊安王迴來了,聽說您稱病告假,急匆匆帶了一名大夫過來探望,此時已經到了府門口了。”

    “蘇幕?那小子迴來了?”聽到這個名字,上官止眼裏笑意更甚,“罷了,一定是太子吹的風,躲了這半個月,終究躲不過——讓他去正廳等我,我馬上過去……”

    “老師病體未愈,怎麽敢讓老師移步去見學生呢?”而他話音未落,院子外已經有人先一步插話進來,帶著一點小主意得逞的笑意,“老師病著,怎麽還站在這院門口吹風?”

    “誰同意你自己闖進來的?我這太傅府的大門,攔不住你這紈絝小子了?”聽到那聲音,一向嚴正的太傅眉眼間盡是無奈笑意,話雖說的嚴厲,語氣卻是毫無怒意的,“出去鬼混了大半年,還知道要迴來?”

    “蘇幕見過老師。”說話間那人已經拐過了花園院門,聽到老者訓斥,站在老者麵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笑,“多日未見,學生可時時記掛著您呢。”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上官止打斷了他的貧嘴,側身向身後的人介紹,“這是我的學生,齊安王蘇幕,這小子一向滑頭慣了,隨隨便便進來,閣下莫要見怪——”

    他這一引薦,蘇幕自然把目光落在了院中人身上,然而對方不卑不亢,隻衝著他微一頷首算是見禮,便轉迴身去繼續擺弄自己的藥爐了。蘇幕難得見到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後這麽不上心,一時來了興趣,問,“這位是老師的客人嗎?”

    “自然是的……”上官止還未答完話,目光一轉,驀然注意到一直跟在蘇幕後麵的少女身上,再度看一眼蘇幕,“這位是……”

    “噢——學生剛迴來就聽說老師病了,正巧這次同行的朋友精通醫術,這就想著帶來給老師診一診——”說話間去招唿身後女子,“來,青芷,這位是我聶陽當朝太傅上官大人。老師,這位是紀川國藥王穀宋家嫡親傳人,宋二小姐宋青芷。”

    “啪”的一聲,銅勺落入銅爐內,滾燙的藥湯躍起,濺上握勺人的手背,也濺得白衣衣角幾滴棕黃斑點,那邊幾人聽得這動靜紛紛迴過頭來,卻見這邊青年人拂掉手背幾滴藥湯,一笑,“抱歉,銅勺燙手,手滑了。”

    “這是大人府裏的大夫嗎?”那少女不過雙十年華,一身瑩青衣裙,整個人顯得活潑靈動,她原本正要給上官止見禮,這時被驚動,看了這邊一眼,蹙眉問,“冒昧問一句,不知道銅爐煮藥藥材會粘黏壺壁,甚至會影響藥效嗎?”

    “條件所限,一時拿不出適合的砂壺,所以才會一直攪拌防止粘黏。”白衣青年探手將壺裏的銅勺扶正握緊,一邊繼續攪拌一邊迴答,“至於藥效,在下已經在配藥上下了功夫,避免了會受銅爐影響的藥材,一般來說不會出現問題。”

    “閣下看來倒是醫道高手。”宋青芷看著他手法,又轉過頭去細細看了一眼上官止臉色,衝蘇幕秀眉一揚,“看上官大人臉色,估摸著病已經被這位治得七七八八了,所剩之事不過細心調養——王爺此番叫我來,怕是多餘了。”

    “啊?是嗎?”蘇幕愕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師,又看了一眼院中默默站立的白衣人,一時有些蒙了,“老師您的身子……”

    “宋姑娘也是好眼力。”上官止看了一眼身後白衣人的舉止神色,眼裏一絲亮光閃過,這邊卻在誇人,“老夫的身體是好的差不多了,不過既然是阿幕的朋友,自然就是老夫的客人,還請姑娘往前廳休息,容老夫奉茶一敘。”

    “大人多禮了。”宋青芷輕巧一笑,還是斂襟給上官止福身行了一禮,“是宋青芷冒昧叨擾才對。”

    “好說好說。”上官止抬手引她往前廳走,卻不料蘇幕又插了一句,“老師,這位……”

    上官止動作一頓,看向那人——他知道他身份特殊,不願為人熟識,所以才沒有多做引薦,但是這半個月相處相談,這人一向淡然不動,今日見到這個少女,卻似乎有些反常。是以此刻他反倒不知是該請他一同前去喝茶,還是就這樣讓他一個人留在院裏更自在。

    他這邊還在思索,那邊那人已經先一步開口,“我還要給大人煎藥,就不去打擾了。”又轉過目光來看上官止,“今日已是最後一副藥,在下身負之事已了,今日這一麵,就算同大人辭行了。”

    “既然如此,就多謝閣下。”上官止知他不欲久留,也不再挽留了,頷首道,“也請閣下替我多謝貴主好意。”

    那人俯身微微一禮,“大人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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