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好了沒?”


    “就好,你先去拿碗。”


    鍋裏煮著兩條魚,都是現從江裏撈上來的,久在外征戰的士卒能從荒野中找到調味的植物,抓一把放在鍋裏,煮熟後,便散發出濃鬱的香味。


    揭開鍋蓋,湯水純白,正咕嘟嘟地往上翻滾。


    “將軍,湯。”


    親兵一路邁著小步,送到柳仲禮的麵前。


    從剛出鍋,再送到他麵前,前後相隔不過片刻。


    柳仲禮點點頭,接過湯來抿了幾口,然後道:


    “將士們呢?現在天冷,這兒又沒賊軍,趕緊生火做口熱乎的吃。”


    “是。”


    柳仲禮手裏端著湯碗,一邊喝,一邊看著遠處的大江。


    這些天來,梁軍和侯景已經發生了數次小規模的交戰,但大都是雙方的哨騎和探子在打,一旦各自兵馬趕到,也就是對峙一會,而後各自收兵離去。


    有幾次,明明能試著吃下對麵派出來的兵馬,但那些將軍卻總是頓足不前,甚至是直接提前收兵。


    這是貽誤軍機!


    這是怠慢軍法!


    這是...


    根本就沒把他柳仲禮放在眼裏。


    重罰他們?


    柳仲禮做夢都想整他們一頓。


    但這些人身後,站著的都是各個藩王,最低也是刺史。


    他們彼此還沾親帶故,一旦要重罰某一個,其他人便立刻過來說情。


    自己這個大都督,當的有什麽意思?


    天氣越來越冷。


    侯景倒是還能等得起,反正他隻需要拖延出時間,讓他攻進台城。


    而梁軍這邊,保守估計,聚集的兵力已經達到了十幾萬人左右,每天人吃馬嚼,消耗的糧草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柳仲禮看在眼裏,心裏愈發煩惱。


    “在想什麽呢?”


    略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柳仲禮轉過身,看見那人,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兄長。”


    那人著一身將甲,鬢發斑白,已然露出老邁之態。


    韋粲如今已是五十三歲,堪稱老將,但一收到侯景攻入建康的消息,便馬不停蹄地率軍往建康趕。


    聯軍會盟時,也是他首先提議,讓柳仲禮做盟主,擔任大都督。


    “諸將各懷心思,皆不肯努力向前,前些日子,南康王部將陳涼有信與我,約我夾攻石頭城。”


    “陳涼?”


    韋粲思索片刻,道:


    “我曾聽說過這人,年僅十七,卻已屢立戰功,南拒侯景,北擊魏人,堪稱南康王手下第一大將。”


    “南康王手下能有什麽將才,但陳涼那小子本事確實大,在南康王麾下,都算是屈才了。”


    柳仲禮早已派人去各處打探清楚了,陳涼傳出來的那些捷報,基本上都是真的。


    馳援東府城、數次擊敗擊潰侯景派出的部將和軍隊、將石頭城的數萬百姓盡數遷往京口,使其免遭叛賊殘害。


    一項項,都是大功。


    至於丟棄石頭城一事,在柳仲禮看來,也不過是陳涼萬般無奈之下才做出的決定。


    他曾與聯軍中其他人談起陳涼,但對方大都喜歡拿陳涼丟棄石頭城說事,更是對陳涼的出身極盡譏諷。


    如今柳仲禮急切想與侯景交戰,自然便推崇陳涼。


    韋粲是柳仲禮的表兄,他很清楚自己這個表弟有時候想法太過於激進,在心裏歎了口氣,隨即改變話題。


    “你可記得,昨日裴老將軍在張公洲與侯賊交鋒時的事情。”


    “那個老東西?”


    柳仲禮皺眉,當時大家推舉盟主的時候,就是這個裴之高倚老賣老,第一個不服他。


    現在,他自然也對裴之高沒有半點好感。


    “昨日我梁軍與侯賊臨水交戰,侯賊將裴老將軍的弟弟、侄子、兒子、孫子全都綁在陣前,要挾他歸降。


    如若不然,便當著裴之高的麵,烹殺他們。”


    韋粲的笑容褪去,看著仍有些不服的柳仲禮,聲音抬高了些。


    “你可是親眼看見的。”


    “他命軍中弓箭手出陣,要直接放箭射殺他的兒子!”


    柳仲禮沉默不語。


    “仲立(柳仲禮的字),我等都是為國家而來,一切以國事為重,如今台城應是尚未陷落,你我皆應努力,齊心攻破侯景,還國家和百姓一個太平。”


    “兄長,我知道了。”


    “對了,你方才說,那陳涼約你夾攻石頭城?”


    “是。”


    “石頭城牆高城厚,想要攻下來,卻是困難的很啊。”


    韋粲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出一個大致的地圖來。


    他圈起兩個地方,表示石頭城和建康,然後在它們中間又劃出一個圈,道:


    “青塘,是建康與石頭之間的必經之路,若石頭受攻,侯賊派兵出援,必經此處。


    然此處地形開闊,不利於派兵伏擊,隻能讓一支兵馬駐守於此,抵住叛賊的援軍。”


    “兄長,你......”


    “仲立,我知你這些日子忍得苦,但現在,我梁軍已在南岸聚集了將近二十萬兵馬,正是進攻的大好時機!”


    韋粲在地圖的北邊畫了個圈,道:


    “若他陳涼真敢從北邊率軍南下,你便領軍與他夾攻石頭,


    為兄領本部兵馬,去替你守這青塘。


    ”


    兩人說話間,遠處一名騎兵縱馬狂奔而來,到了兩人麵前,騎兵跳下馬,喊道:


    “將軍,邵陵王派了使者,如今就在營中等候!”


    “邵陵王?”


    兩人眉頭都不自覺皺了起來。


    論起宗室的這些藩王,也就湘東王勢力最強,能讓他們高看一眼。


    其餘,大都是庸碌之輩。


    梁帝的侄子蕭淵明領朝廷十萬大軍,卻兵敗寒山,朝廷精銳死傷殆盡。


    邵陵王同樣是領著數萬精銳,就在不久前,也在覆舟山大敗,損兵折將。


    瞧不起是真的。


    但人家派了使者過來,他們還得保持個禮節。


    “去見見。”


    柳仲禮將最後一口魚湯喝下,忍不住皺皺眉頭。


    “涼了。”


    使者是一名中年人,美須,麵相、衣著皆儒雅。


    他見到柳仲禮和韋粲,當即施禮。


    “徐陵,見過柳刺史、韋刺史。”


    “徐陵...你是徐學士?”


    柳仲禮尚且不以為然,韋粲卻笑起來,神色也親近了些。


    徐陵正是陳涼開口向魏人索要的那人,那時候,徐陵出使魏國,被魏人扣押,後來被魏人放還,才知道自己是托陳涼的福才被釋放,當即對陳涼感激涕零。


    他的父親徐摛官任太子左衛,失陷在建康,不知音信。


    陳涼也許諾替徐陵打探他父親的消息,使得徐陵越發感激。


    徐陵這個人才華極好,與庾信齊名。陳涼知道徐陵的名聲,便借機邀請徐陵暫且在自己麾下任事。


    後者正想報答陳涼,自然是一口答應。


    徐陵在京的時候便有很大的名氣,這也是韋粲對他客氣幾分的緣故。


    “二位刺史,卑職這次來,雖是借著邵陵王的名頭,但實則是替龍驤將軍送信的。”


    “龍驤將軍?”


    柳仲禮搖搖頭,


    “這人是誰?”


    “虧你剛才還在誇他,龍驤將軍便是那陳涼。聽說是朝廷臨時封賞的,等亂事平定後,必然還有重賞。”


    韋粲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弟,看向徐陵,溫和道:


    “我等都在,請徐先生將信拿出來吧。”


    信紙用油布裏外三層裹好,拿出來的時候,上麵的墨跡清晰,顯然是不久前才寫的。


    前兩端話仍是對柳仲禮的吹捧,到中間,陳涼才寫道:


    ......末將已率部曲乘船沿江南下,即日便可及石頭附近,


    請大都督領軍趨青塘,屆時,末將自來拜見大都督,望大都督宣陳平賊事宜,請不吝賜教......


    “如何?”


    柳仲禮將信遞給韋粲,神情得意。


    “陳涼雖是黔首出身,可依我看,此人遵禮守節,又有軍功傍身,可比軍中其他那些將軍好了不知多少。”


    “仲立慎言!”


    韋粲立即喝道:


    “這些話,莫要再說了!”


    柳仲禮被三次警告,心裏也有些不滿了,他雖然敬重表兄韋粲,但此時也忍不住怒道:


    “依弟之見,是輩爾爾,不過國家蠹蟲,有功於國耶?兄亦謙讓太甚了!”


    “你!”


    韋粲也有些惱了,他吐出一口氣,冷冷丟下一句話,隨即便轉身離去。


    “等那陳涼來時,再喊我一同見他。”


    柳仲禮火氣頓消,見表兄明顯生氣了,他想追上去,又礙於麵子,隻是站在原地,臉色糾結。


    第二天一早,親兵叫醒了柳仲禮,他隨即起床,洗漱過後,讓親兵替他著甲。


    一身將甲穿在身上,柳仲禮也撐得起這身鐵甲,儼然一軍大將,威勢非凡。


    他從自己的本部兵馬中點出百餘騎,臨走前,才派人去喊了韋粲。


    柳仲禮仍有些賭氣的意思,又覺得昨天語氣不好,衝撞了韋粲,也不好意思見他,索性直接帶著騎兵往青塘趕去。


    大都督領著本部騎兵出營,軍中諸將都沒起疑心。


    這些日子裏,柳仲禮時常催人與賊軍交戰,大家都敷衍他,柳仲禮氣急了,自己領著兵馬出去探查敵情也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大家都沒起疑心。


    而後韋粲收到消息,害怕柳仲禮孤軍出去被賊軍碰上,便又點了百騎,隨行前往青塘。


    岸邊江風嘶吼,濁浪翻滾,重重拍擊在岸邊。


    岸邊都是碎石,軍靴踩在上麵,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石頭城,我又迴來了。”


    十二月中旬。


    南山營已經修整完畢,糧草輜重、各部編製全都補充完畢。


    陳涼自京口出發,乘著從邵陵王手中繳獲的水師戰船,沿江直接南下。


    江風極大,所幸江水中心並未結冰,江風又大,前後耗費三天,四千南山營士卒在石頭城以北數十裏的地方靠岸。


    這兒荒涼,幾乎沒有人煙。


    陳涼從軍中點出二百名騎兵,其中有當地的士卒,就讓他們帶路,一路前往青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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