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催促,直到十二月初,省裏支援的推土機才運抵河灣大隊的農田基本建設工地。

    推土機司機是個東北漢子,中等個頭,健壯的體格,絡腮胡子,黑黝黝的臉膛,穿件舊茄克工作服,黑褲子,腳蹬一雙高腰翻毛皮靴,身披羊皮大衣,頭戴棉帽子,手上一雙浸滿油漬的白手套,嘴裏叨著紙煙。一見鄭主任、冶支書便自我介紹:“我姓郭,叫郭鬆林,省公路工程處的工人。指揮部安排我在這兒幹一個月,這段時間,就聽你們指揮啦。不過,我看你們這兒工程量不小,要在一個來月完成,夠嗆。根據其它地方的經驗,你們能不能再找個人,我來帶帶他,咱們采取人歇車不歇的辦法,一天能當兩、三天使。這推土機別看是個龐然大物,其實操作起來簡單,好學。”

    一旁圍觀的錢光遠說話了:“這玩藝我會開,在部隊農場我開過拖拉機。”

    喇建國、冶廷江一夥年輕人也紛紛報名:

    “讓我跟師傅學吧!”

    “算我一個!”

    鄭主任知道年輕人都想學點技術,可工地上到處都缺人手,就哈哈笑著說:“我看這樣吧,老錢會開,就讓他和郭師傅輪班幹吧,其他人仍然各就各位,搶時間、爭速度,力爭早日完成引水和整地任務。”

    “轟隆隆——”推土機開起來了,錢光遠坐在駕駛室裏,雙手扶著操縱杆,郭師傅在一旁指點,不一會兒,錢光遠就操縱自如了。難怪說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推土機就是比人工厲害,幾十個人一、兩天挖不完的土,它來迴跑幾趟就完成了,土龍溝一個個小山包被大鏟刀一鏟一鏟推到低窪地,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圍著看,驚訝的直吐舌頭。郭永明也顯得非常興奮,直著嗓子吼起了《海港》唱段:“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一抓就起來,哈、哈……”

    李有財、魏慧挨了x副書記批評,應冶光洪邀請,早搬走了。推土機司機郭師傅和錢光遠因為半夜倒班,大隊便安排他們住在大隊辦公室,冶支書專門安排了一個婦女,為他們燒水做飯,精心照顧。兩人深受感動,幹勁倍增,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也毫無怨言。

    隨著工程不斷推進,遇到的困難越來越多,開山爆破缺炸藥,防滲渠缺水泥,架渡槽缺水泥管,推土機缺柴油。象河灣這樣的小村,集體經濟薄弱,幾乎沒有多少集體積累,缺資金、缺物資已經嚴重影響到工程進度,鄭主任、冶支書為這事殫精竭慮,費盡心思。

    這天,鄭主任叫上郭永明,每人借了輛自行車,一大早便趕去縣水利局求援。

    鄭主任不等病好利索就出院了,這些天日夜操勞,臉更黑了,人更瘦了,頭上的白頭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郭永明望著鄭主任疲憊憔悴的麵龐,心疼地埋怨:“有什麽事交給我們就行了,這來迴一百多裏路,上坡下坡,連我這年輕人都受不了,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麽拚命幹什麽?”

    鄭主任一麵使勁蹬車,一邊扭頭解釋:“縣裏的郝書記不是我的老部下嗎?我得去再榨榨他的油水。另外,聽張淑芳說,這縣水利局的冶局長為人十分謹慎,當初從關沙嶺引水,他就不很積極,怕有人說他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這次去,得好好開導開導他,讓他再支援一點資金、物資,這也是關沙嶺提灌的配套工程嘛。”

    時值隆冬,寒風唿號。郭永明盡管穿著大衣,捂著棉帽,仍覺得寒風剌骨,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得鼻子、臉生疼,手腳麻木了,僵硬得不聽使喚。他扭頭看看鄭主任,頭上還戴著那頂舊鴨舌帽,隻不過連嘴帶鼻子裹著一條咖啡色羊毛圍巾,唿出的熱氣在圍巾和他的眉毛上結成了一層白霜,更顯得老頭兒老態龍鍾。郭永明一直埋怨鄭主任不該這麽拚命。老頭兒說,他就這麽個脾氣,什麽事不幹則罷,幹就幹好,一旦認準了,就百折不迴。何況河灣這引水整地工程是造福後代、惠及子孫的大好事呢。隻不過,郭永明覺得,鄭主任麵臨的風險越來越大,尤其是他否定了李渭生的清繳小分隊,批評他亂抓人打人之後,李渭生盡管行動上執行了,但聽說第二天,他就領著張晨、袁芳迴省城告狀去了。x副書記知道後暴跳如雷,大罵鄭主任“死不悔改”,還是搞“三自一包”、“唯生產力論”那一套。前幾天郭永明又去了一趟上灘,袁芳竟躲著不見麵。於彬彬說,袁芳現在和張晨打得火熱,幾乎形影不離。郭永明不相信袁芳在這麽短時間就見異思遷,然而當他在張晨的住處見到袁芳時,她正抱著張晨的腦袋給他掏耳朵。看見郭永明,張嘴就嗬斥:“你沒事老往這兒跑什麽?”張晨則嘻皮笑臉,說:“謝謝你的關心。鄭主任對上灘的工作有什麽指示啊,給我們傳達傳達。”袁芳更斜眼譏笑:“郭永明你來可以,但要上天言好事,下界報吉祥,千萬不能挑撥離間。”郭永明受到這種奚落,失望地離開了上灘。他非常苦惱,袁芳已經徹底被張晨俘虜了,倆人那親昵的動作已說明了一切。這裏除了張晨的小恩小惠外,善於看風使舵的袁芳恐怕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張晨背後的那棵大樹。嗨,人與人之間的政治鬥爭太複雜了。這時,郭永明又替鄭主任擔起心來,皺著眉頭問:“聽說x副書記批評你在河灣搞‘唯生產力論’,難道咱們真的錯了嗎?”鄭主任眨眨眼,問:“你說呢?”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倒覺得,河灣的工作,群眾歡迎,社員滿意。”

    “對,這才是問題的本質。我們共產黨幾十年來出生入死鬧革命是為了什麽,不就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嗎?人人都有飯吃,有衣穿,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是群眾夢寐以求的好日子。但要過好日子,不發展生產怎麽行呢?像上灘那樣,不想辦法發展生產,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整天喊口號、唱高調,搞空頭政治,群眾能高興嗎?所以,我就認準一個理,作為一名黨員,心裏就得裝著人民,就得千方百計為人民群眾謀利益,不斷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隻有老百姓說你們好,你才是好黨員、好幹部。”

    經過鄭主任的積極努力,縣委及水利局給河灣大隊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繼續給予了很大支持,撥給了一部分工程款和水泥、管材,然而,資金的缺口仍然很大。

    到底應該怎麽辦?冶支書建議走群眾路線,發動群眾渡過難關。他先後召集黨員和大隊、生產隊幹部討論,大家一致同意,向全大隊社員借款,在來年的集體收入中逐步償還。大隊黨支部號召全村社員群眾發揚一心為公、先公後私、先集體後個人的集體主義精神,積極支持紅山引水和土龍溝整地工程。在村黨支部討論的過程中,鄭主任一直顧慮重重,反複念叨:“群眾生活過得這麽苦,這麽難,咱們還要向他們借錢,不忍心呐。”郭永明心想,這不是沒有辦法嗎?何況通過引水整地,改善生產條件,集體增加了收入,可以逐步償還嘛。但他沒有勸阻鄭主任,他知道這老頭子體貼群眾,不願看到群眾受苦作難。

    晚上,房東喇老漢把老伴、兒子、媳婦叫到西屋,嘁嘁喳喳嘀咕了半天,最後老漢提高嗓門說:“我和建國都是黨員,在這件事情上應該帶頭。”

    “建國的病怎麽辦,你不想抱孫子啦。”老伴似乎不太讚成。

    “鄭主任托人帶來的藥不是還有嗎?”

    “還能吃個七、八天吧。”兒子迴答。

    “這兩個多月的藥錢都是人家鄭主任墊的,總這樣下去,你臉上掛得住哇。”這是老伴在搶白他。

    “看病的事再說吧,先交集資款要緊。就按我說的辦吧。”喇老漢最後下了決心。

    第二天上午,在大隊會計的辦公桌前,前來交款的社員排起了長隊,鄭主任也站在隊伍中間。社員們詫異地交頭接耳:

    “鄭主任排隊幹什麽?”

    “他該不是替喇老漢交吧?”

    “哪裏,喇老漢剛交了350塊錢。”“啊,這是怎麽迴事?”

    待輪到鄭主任,隻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來,說:“來的時候帶的不多,就剩了500,全交上吧。”

    正在埋頭登記的大隊會計愣了,慌忙站起來拒絕:“借款集資是河灣大隊社員的事情,你們工作組不參與,這錢不能收。”

    “這話就見外了,我現在不就在河灣大隊嗎?咱們不是在一起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嗎?大隊黨支部做出的決定,我作為黨員有義務堅決響應。”鄭主任講得頭頭是道。

    大隊會計撓撓頭,說:“如果你這麽說,我收你20塊錢,算是大隊借的,待來年再還給你。”

    “你別羅嗦了,快點記上。這錢也用不著還我,就當我給咱河灣作點貢獻。”

    “鄭主任,這、這太多了,是你好幾個月工資呢。”大隊會計紅著眼圈,喃喃地說。

    鄭主任向大隊損獻巨款的事很快在河灣傳開了,社員群眾集資的積極性更高了。郭永明、何玉亮、張淑芳、何麗等也紛紛慷慨解囊,連推土機司機郭師傅也捐獻了10塊錢。嘴裏還不住地聲明:“不是俺小氣啊,來的時候沒帶多少錢,早知道有這事俺多帶幾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工程所需的物資源源不斷運到工地,村裏的能工巧匠,在山裏建起了石灰窯,在紅山根爆破取石,解決砌渠所用的石料。有了推土機的支援,社員們幹勁倍增,大家挑燈夜戰,從土龍溝到關沙嶺一線,燈火通明。大家都堅信,隻有興修水利,搞好農田基本建設,才能多打糧食,社員才能過上好日子。

    和河灣村大幹苦幹的情景相反,上灘的學大寨工作仍冷冷清清。就在鄭主任剛出院不久,公社王書記來找鄭主任,哭喪著臉說:“上灘的班子癱瘓了,工作組又指揮不動,長此下去必然耽誤工作。公社黨委經過研究,決定派韓副書記進村幫助工作,協調處理好大隊與工作組之間的關係。”鄭主任點頭同意,並明確表示:“公社黨委應當本著對黨、對人民負責的態度,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盡快采取措施,解決上灘大隊存在的問題,迅速扭轉混亂局麵。”

    河灣的引水和整地工程齊頭並進,進展很快,尤其是推土機的加入,使土龍溝高低不平的山包迅速平整成十多畝、幾十畝一塊的水平梯田。照這個進度,再有十多天,河灣大隊農田改造工程就可順利完成。鄭主任心裏惦記著上灘的工作,盡管x副書記聲稱上灘是他的點,但鄭主任總強調,上灘工作的好壞與他有著很大責任。所以,他在操心河灣工作的同時,仍以很大的精力來抓上灘的工作。

    這天,鄭主任帶著郭永明又到上灘。在大隊辦公室,李渭生和張晨還在下棋,袁芳則一邊打毛衣一邊伸頭觀戰。看見鄭主任進門,李渭生把棋盤一推,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工作組其他人呢?”鄭主任問。

    袁芳迴答:“於彬彬、吳京請假迴省城了,其他幾個到古城去了。”

    “人家別的村都在大幹快上,你們這兒倒挺清閑。”鄭主任話裏帶著幾分挖苦。

    李渭生翻翻眼皮,一付玩世不恭的樣子,冷笑一聲,說:“不清閑沒辦法,轟轟烈烈的革命鬥爭被某些人壓下去了,革命群眾被搞得灰溜溜的,上灘大隊大好的革命形勢喪失了,資本主義勢力猖狂反撲,黑雲壓城城欲摧,我們也隻好……”

    “等待時機,以圖東山再起,是嗎?”鄭主任不等李渭生說完,“啪”一拍桌子,大吼道:“你不要上綱上線,亂扣帽子,我姓鄭的參加革命三十多年,真刀真槍都玩過,還怕你的威脅和恐嚇嗎?”鄭主任雙手叉腰,怒聲訓斥:“李渭生,我再明確告訴你,我是省委派下來的學大寨工作隊隊長,你是我的下級,下級服從上級,這是黨的組織原則,我作的指示,安排的工作,你有不同的意見可以反映,但工作中必須認真執行。我的決定如果錯了,由我個人負責。在上級黨委沒有撤銷我的隊長職務之前,你就得服從我的領導,如果不服從,我有權撤你的職。現在,你給我報告一下,上次我安排的三項工作,你們落實得怎麽樣啦?”

    “三項……工作?”李渭生像個鬥敗的公雞,張口結舌,瞪著兩眼詢問張晨和袁芳。這兩個人顯然也沒有放在心上,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張晨才說:“公社派來了韓副書記,村裏的工作主要由他負責,落實情況得問他才行。”

    從大隊辦公室出來,鄭主任想去找韓副書記。剛出街口,就見前麵的北牆根下,男男女女有二十來個人或蹲或坐在那兒曬太陽。

    “鄭主任來啦。”大家很尊重這個果斷製止李渭生胡作非為的工作隊長,一位摟著孩子的大娘遞過一個板凳,“鄭主任,坐一會兒吧。”

    “你坐、你坐,我坐在這兒就行。”鄭主任一屁股坐在靠牆的一個石頭上,從兜裏摸出煙來,問:“誰抽煙?”說著,抽出幾支,分別扔給那幾個端煙鍋的男人。

    “大家怎麽不出工啊?”鄭主任問。

    “出什麽工?老書記被撤了,新書記不願幹,上灘現在是群龍無首,一盤散沙。”一個中年漢子皺著眉頭,無奈地搖著頭。

    “不出工更好,每天吃飽飯,在牆根底下曬曬太陽,這才舒坦呢。”郭永明認出這正是那個揭發大隊幹部的二流子,

    “吳躍進,你這個好吃懶作的二流子,平時不想幹活,到分糧食要救濟的時候你跑得比誰都快。”摟著孩子的大娘瞪眼訓他。

    “就是,陳支書那麽照顧他,他恩將仇報,翻臉不認人,真不是個東西。”一位正在納鞋底的中年婦女撇著嘴咒罵。

    “哎,哎,你們怎麽衝我來了,我是上了工作組那個張晨的當,他答應給我救濟100塊錢還沒給呢。”吳躍進急赤白臉地解釋。

    “鄭主任,你們倆工作組咋就不一樣呢?你在河灣領著社員開山引水,平整土地,幹得轟轟烈烈,上灘社員哪個看了不眼饞呐。”一位瘦骨嶙峋的花甲老漢顫巍巍向鄭主任直豎大拇指。他指指大隊部方向,“你再看看李組長在上灘,批這個鬥那個,挖糧要錢,把個好端端的上灘搞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嗨……”老人說不下去了,不住地唉聲歎氣。

    鄭主任一臉愧疚,心情沉重地說:“上灘出現這些問題,我作為工作隊長也有責任,我現在就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你們說該怎麽?”

    “怎麽辦?要我看,陳宮山、何玉林本來幹得很好,不就是沒有收那點自留地、自留樹嗎,全國、全省這種情況多了,要錯也不是單單他倆有錯。”一位身穿軍大衣、頭戴棉帽子、像是個複轉軍人模樣的小夥子氣哼哼地說:“你們工作組批完、鬥完,把上灘弄得亂哄哄一拍屁股走了,可上灘的社員就吃苦了,大隊、生產隊的工作癱瘓了,生產沒人組織,社員沒人領導,明年叫上灘的社員喝西北風啊?”

    “哪,你的意思是……”郭永明問。

    “我的意思很簡單,還叫陳宮山、何玉林幹。你們可以打聽打聽,陳宮山、何玉林在群眾中的威信怎麽樣,那可是個心裏裝著社員沒有私心的人呐。”

    “對,應該叫陳書記、何大隊長繼續幹。”

    “這倆可是好人,有錯也是為了咱上灘的社員。”

    “他倆幹也行,換個年輕有幹勁的也不錯。”

    “大夥信得過他們,還是叫他倆幹。”

    大家一時議論紛紛,各抒己見,其中多數人擁護陳宮山、何玉林。鄭主任蹲在牆角,皺著眉,眯著眼,邊聽邊默默點頭。

    公社韓副書記聞訊來找鄭主任,在房東家的熱炕上,韓副書記談了他的想法。他說:“進村以來,我分別找村裏的黨員和大隊、生產隊幹部了解情況,有些同誌認為,陳宮山、何玉林背著領導退自留地、自留樹,助長了資本主義傾向,問題是嚴重的,工作組對他們開展批判鬥爭是應該的;有些同誌認為,上灘社員的生活比較困難,群眾的覺悟還不夠高,陳宮山、何玉林迎合了落後群眾的意見,是好心做了錯事,不應該對他們上綱上線;還些同誌認為,社員的自留地、自留樹是中央文件允許的,全國農村這種情況十分普遍,陳宮山、何玉林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麽錯誤。相反是工作組左傾冒進,脫離群眾。通過調查了解,多數黨員幹部認為不應該撤銷陳宮山、何玉林的職務,現在,上灘還找不出比他倆更合適的人選。”

    鄭主任聽完韓副書記的意見,遲遲沒有表態。郭永明忍不住問:

    “老韓,你個人意見怎麽樣?”

    “我認為應當尊重多數同誌的意見,恢複陳宮山、何玉林的職務。我準備向公社黨委寫個報告,請公社黨委作出決定。現在主要是怕工作組這邊不好接受。”

    “工作組的工作我來做。”鄭主任發話了,“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上灘的問題不能再拖了,必須快刀斬亂麻,扭轉當前的混亂局麵。不過,”鄭主任有些擔心,擰著眉頭說:“就怕陳宮山、何玉林不願意,這段時間又是批、又是鬥、又是遊街示眾,倆人肯定傷透了心。真讓他倆再度出山,恐怕不那麽容易。”

    “這你放心,”韓副書記表示:“老陳、老何的工作由公社黨委來做。這倆人都是上灘的老黨員,我對他們非常了解,本質很好,覺悟很高,盡管受了些委屈,但黨委定了的事,他們還是會堅決照辦的。說實話,當初收自留地、自留樹,連我們公社幹部都沒有真正想通,也不能完全怪老陳、老何他們自行其是了。”

    古城公社黨委很快作出了恢複陳宮山、何玉林領導職務的決定。這天下午,郭永明陪著鄭主任來到上灘,在大隊辦公室召開了工作組全體成員會。

    這段時間,村裏班子癱瘓了,工作組指導工作失去了紐帶,原先跟著李渭生鬧騰的團支部書記、民兵連長何秋生越來越不得人心,在群眾的壓力下,連他自己也打了退堂鼓。李渭生、張晨一夥成了孤家寡人,在上灘再也神氣不起來了。好在有公社的老韓在村裏維持,不然恐怕他們連吃飯都成問題。

    郭永明看得出來,鄭主任對上灘的工作盡管很著急,不滿意,但也不敢說得過多,這顯然是由於投鼠忌器。李渭生是秉承x副書記的旨意,否定李渭生,也就是否定了x副書記。最近一段時間,省裏正在開革命委員會全體會議,x副書記指揮派性頭子牛司令,煽動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衝擊會場,衝擊省委辦公大樓,圍攻省委賀書記。x副書記抓上灘這個點,就是衝著鄭主任這個所謂走資派來的。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揪鄭主任,目的是為攻擊省委賀書記提供炮彈,以實現x副書記“打倒xx省的孔老二”取而代之的目的。鄭主任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在工作中有些縮手縮腳就不難理解了。

    工作隊員到齊以後,鄭主任首先宣布了古城公社黨委的決定:“上灘大隊黨支部書記陳宮山、大隊長何玉林,違背上級決定,擅自退還社員的自留地、自留樹,犯了嚴重錯誤,公社黨委作出撤銷他們職務的決定是必要的。鑒於二人已經承認了錯誤,決心改正錯誤,根據黨的‘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公社黨委決定恢複陳宮山、何玉林同誌的職務。望二人在今後工作中深刻認識錯誤,切實改正錯誤,大幹快上,奪取上灘大隊革命和生產的新勝利。”

    聽完公社黨委的決定,李渭生、張晨及袁芳一臉愕然。

    “複辟、反撲,資本主義勢力的猖狂反撲!”

    李渭生站起身,一邊像狼一樣來迴踱步,一邊咬著牙,瞪著眼,晃著拳頭嚎叫:“看見了吧,什麽是階級鬥爭,這就是階級鬥爭,這就是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鬥爭。”他突然猛一轉身,指著鄭主任鼻子叫囂:“鄭維民,還記得文化大革命中你為什麽被打倒吧?你追隨劉少奇,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現在文化大革命搞了八年了,你仍然死不改悔,支持、縱容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陳宮山、何玉林,反攻倒算,滅人民群眾的威風,長階級敵人的誌氣,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壞農業學大寨,其用心何其毒也。”

    “李渭生!”鄭主任猛然一拍桌子,大喝一聲:“你不要亂扣帽子。你說的階級敵人是誰,是陳宮山、何玉林嗎?他們給社員分自留地、自留樹,符合黨中央、國務院的農業政策,《農業六十條》明確規定,生產大隊可以拿出5%的土地作為社員的自留地,這個《農業六十條》目前仍然有效,這一點你明白嗎?”

    “什、什麽《農業六十條》,我不知道……”李渭生一臉茫然。

    “不知道你就不要隨便亂打棍子。告訴你,公社社員的自留地,是國家政策允許的,不能作為資本主義傾向來批判,這是《人民日報》社論中早就明確的。”

    “《人民日報》社論,什麽時候?”李渭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先不說你們批鬥陳宮山、何玉林對與不對,單說你們成立什麽清繳小分隊,隨便抓人打人就是極端錯誤的。我上次叫你們學習一下毛主席的群眾路線和工作方式方法的論述,你們學了嗎?肯定沒有學。”鄭主任翻開他的筆記本,找到一頁,一字一頓地說:“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要得到群眾的擁護嗎?要群眾拿出他們的全力放到戰線上去嗎?那麽就得和群眾在一起,就得去發動群眾的積極性,就得關心群眾的痛癢,就得真心實意地為群眾謀利益,解決群眾的生產生活問題。’‘一切群眾的實際生活問題,都是我們應當注意的問題。假如我們對這些問題注意了,解決了,滿足了群眾的需要,我們就真正成了群眾生活的組織者,群眾就會真正圍繞在我們的周圍,熱烈地擁護我們。’李渭生,你在上灘搞得這一套,是在關心群眾的痛癢、解決群眾的實際生活問題嗎?許多社員家裏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們竟然狠心去挖糧、要錢,你們還有良心嗎?還有群眾觀點嗎?”鄭主任喝了口水,緩了口氣,又說:“你們可能覺得挖糧、要錢是在堵資本主義的路,體現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但是你們想到了嗎?恰恰相反,這樣做是在堵群眾的活路。毛主席還說過,‘一定要每日每時關心群眾利益,時刻想到自己的政策措施一定要適合當前群眾的覺悟水平和當前群眾的迫切要求。如果你們的政策措施不適合當前群眾的覺悟水平,就會搞命令主義,就會犯左傾冒進、瞎指揮的錯誤。’毛主席還說,‘在一切工作中,命令主義是錯誤的,因為它超過群眾的覺悟程度,違反了群眾的自願原則,害了急性病’。毛主席的這些教導,我們應該認真學習,深刻領會,並切實貫徹到我們的工作中去。”

    鄭主任引用毛主席的語錄,講得有理有據,斬釘截鐵,但對李渭生來說,就如同對牛彈琴。郭永明看到鄭主任把李渭生批得直翻白眼,啞口無言,心裏真是有說不出的痛快。真不愧是老八路、老幹部,說話辦事就是有水平。他對鄭主任膽小怕事的印象開始改變,從心裏更加敬重這個有水平、有能力的老幹部。

    晚上,躺在炕上,郭永明充滿敬意地問:“鄭主任,你懂得真多,對黨的農村政策這麽熟悉,這麽了解,真不簡單。”

    鄭主任“嘿嘿”一笑:“我不是懂得多,而是平時比較關注。我一直幹農業,幹什麽就愛研究什麽。這些年我一直注意搜集這方麵的資料,黨中央、國務院有些什麽精神,報紙廣播裏有些什麽動態,我都搜集起來。前幾年我‘靠邊站’,本想著用不上了,誰料到還讓我帶這個學大寨工作隊呢。”

    “國家為什麽要給社員留自留地呢?”郭永明問。

    “給社員分配自留地,目的是調動國家、集體、社員個人三方麵的積極性,這是由我們國家當前的實際條件決定的。”

    “為什麽呢?”

    “毛主席早在七屆二中全會上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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