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塊臉唇邊的笑容很輕,意外的溫柔。夏旦耳根驀地躥得火紅,她立刻趴在桌上,把小圓臉埋進了手肘間。龔霽把她披在自己肩上的衣服取下,轉手給她搭在肩頭,然後起身去洗了一把臉,用自己的水卡給夏旦接了一杯溫水,輕輕擱在她麵前。“算了,我是你的教官,你表現欠佳,都是我的責任。”夏旦沒有抬頭,直到耳畔響起紙張的沙沙聲、還有筆身輕扣桌麵的清脆細響。她從臂彎中悄悄地抬起一隻眼睛,對上了龔霽坐姿端正、垂眸執筆書寫的側影,那人已經從睡意中脫離,將剛才那一瞬間的溫柔藏得一絲不漏。“不用看了。不隻是我,你也要寫。逃課的五千字、撒謊的五千字。”龔霽點點她手側的筆,示意道,“既然不想養傷,那就寫檢討。”夏旦表情裂開。她沒想到好心進來照顧龔霽,換來的又是一紙檢討。她垂頭喪氣地拎起筆,把自己團成一團,無精打采地轉著筆。她想著,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被關起來了,寫什麽都無所謂了。念及此,夏旦在紙上畫了一盤肉丸子,較勁似的在描著肉的紋理,凝神屏氣認真地差點把腦袋都要磕在桌麵上。“你...”龔霽無奈地放下筆,剛想說話,忽得,視線被反光的玻璃攫住。一雙細長微眯的笑眼透過玻璃隱約透了出來,龔霽了然,慢慢起身,繞過奮筆疾畫的夏旦,無聲地拉開了門。頎長高瘦的身影出現在夕陽光影盡處,方宸正抱著手臂,朝他抬了下頜。龔霽走了過去。“燒退了?”“嗯。”“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起來處理一些事情。”方宸頓了頓,看見龔霽側臉睡出的衣料壓痕,問他,“你怎麽不迴去睡?”“怕你們晚上有什麽需要人幫忙的,我就留下了。”方宸輕笑:“你還真是濫好心,但看不出來。”龔霽依舊是張麵無表情的臉,連眉毛都沒抬一下。“行吧,我是來劃清界限的。”方宸順著玻璃門看向夏旦伏案寫檢查的側影,轉向龔霽,快而準確地解釋了一遍前因後果,“...就是這樣,她隻是被我牽連進去的無辜受害者。”“知道了。”方宸見龔霽接受得十分輕易,便知道他早就猜到他們私闖了食堂。他放鬆了不少,靠著牆,從容地攤開一隻手:“聽值班護士說,之前趙少校的人過來打聽我們的行跡。可我現在還好好地站在這,說明,蕭醫生幫我們瞞過去了。”方宸話鋒一轉:“可是,我和蕭醫生沒交情,想來想去,在場的,也隻有你幫我們了。”龔霽點了點頭。“我不理解。”方宸看他,“你應該最痛恨破壞規則的人,我們逃課又闖禍,在你眼裏大概是十惡不赦的吧。你怎麽會縱容我們,還幫我們遮掩過去?這可不像你。”“我答應過她,問清楚前,不會舉報。而你剛剛也解釋了,隻是湊巧被卷進去了不是嗎?”“...你就這樣相信我說的話了?”“嗯。”麵對這種不問來由的信任,方宸總是有些手足無措。他極快地掩去眼底的無措,抬腕抵唇輕咳了一聲。龔霽坦率的目光落在方宸手腕滑下的銀質銜尾蛇的花紋處,轉而問道:“你剛剛去見劉少將了?”方宸沒承認,也沒否認。龔霽自顧自說道:“我提醒你一句。作為新兵,不要隨意插足進總塔的權力鬥爭裏。那是無底漩渦,隻要走進去,就很難全身而退了。”“所以,龔教官有什麽要叮囑我的?”龔霽蹙了眉:“我不喜歡私下議論別人。”方宸無辜攤手:“可我們不是已經在八卦了嗎?議論半句跟議論十句也沒有區別吧?”“...你的詭辯總是很有一套。”“我當你在誇我。”龔霽揉了揉額頭。“...算了。劉少將是一號白塔的指揮官,他的伴侶葉既明是技術與進化部的部長。”“這我知道。”“葉部長的授業恩師似乎與柴中將是十分親密的戰友,但出於一些原因,他意外過世。而他手中未完成的項目,便由葉部長重啟。”方宸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龔霽略帶疑問地望著他。“沒什麽。就是覺得‘意外過世’這幾個字有點貓膩。”方宸抬了抬眉,隨口戲謔道,“我說,這不會是什麽師兄弟殘殺之類的戲碼吧?”龔霽又要皺眉,方宸趕緊扯迴了話題。“所以,劉少將和葉部長都是柴中將手底下的人?”“我不清楚。柴中將這些年一直很厭惡劉少將,甚至前兩年績效考核時,沒有給予他通過,剝奪了他在工會的實際職位,隻授予了他所謂的‘榮譽’稱號。甚至,要將他發配到偏遠塔組...”“比如五十三號?”方宸笑,“我以為,他應該會願意和我們任指揮官同甘共苦。”龔霽的臉已經黑透了。方宸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歪了頭,表示自己不再聯想了。“...後來,劉少將和葉部長結婚。又在部長的舉薦下,擔任了一號白塔的指揮官一職。”方宸沉吟了片刻。“這聽起來,怎麽感覺...”在龔霽的橫眉冷目下,方宸還是把‘吃軟飯’三個字咽了迴去。“...我要說的是,很多事情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簡單。你以為依附了大樹,實際他可能也是搖搖欲墜的獨木橋。所以,管好自己的事,做好自己的工作,一步一步來,才是正途。”方宸唇邊噙著戲謔又閑適的笑。“不。我想要的,就是一步登天。一步一步走,實在太慢,我等不了。”這樣傲慢的話聽上去實在有些輕浮,惹得龔霽眉頭緊蹙,臉上全然不讚同。但方宸在他臉上看不到鄙夷,那人即使怒氣滿溢,但底色依舊是擔憂。於是方宸破天荒地解釋了一句。“我真的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我有必須要查清楚的事情,為此,我願意犧牲所有。”“不管怎樣,都要守住底線。”龔霽似乎執著地想從方宸眼睛裏尋求一個承諾。於是,方宸極輕地點了點頭。“我盡量。”這三個字算是很誠懇了。龔霽極輕地鬆了口氣。“...其實,葉部長的學識非常淵博,人也睿智通達,如果你有什麽困惑,可以向他請教。”“葉部長,值得信任嗎?”方宸知道龔霽曾經在進化部待過一段時間,相較於那些流言蜚語,他更願意相信龔霽眼見為實的評價。“嗯。”龔霽毫不猶豫地點頭。方宸若有所思地輕輕應了一聲。或許,將來有機會,可以見一見這個傳聞中的葉部長。龔霽轉身拉開門,迴頭說道:“你還是迴去多休息休息,免得傷勢反複。”夏旦聽見龔霽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停了筆,看見隨後走進來的方宸,她緊張地跑了過去,打著手勢問他好些了沒有。方宸半蹲,將夏旦側臉貼著的紗布擺正,輕聲說道:“我好多了,昨天,不好意思,還有,謝謝。”夏旦笑出了淺淺的酒窩,眼瞳亮得像是一塊透明的檸檬糖。方宸跟著夏旦走迴書桌,看見了龔霽手寫的檢討信,眉頭輕皺,複而展平。他在夏旦耳邊低語幾句,夏旦用力點點頭,又跟他交流幾句,兩人專注地像是在分析什麽疑難雜症。龔霽心無旁騖地寫著文件,再抬頭時,對麵的兩人已經跟他對坐,雙臂搭在桌邊,嚴肅得像是拷問犯人的長官。“你們,怎麽了?”“我剛剛告訴夏旦,你沒有舉報我們。”聽得方宸的話,夏旦嘴角微微下壓,這次不是傷心,卻是愧疚。龔霽擱下筆。“先不說你們與爆炸案無關,就算真的犯了錯,也是我失職的錯。我昨晚申請退職,處長沒有答應。今天,我會繼續申請。而且...”龔霽把目光轉向夏旦,難得地淡淡一笑:“她好像很排斥我的教學。大概,我真的不合適做教官吧。”方宸:“……”排斥?這是什麽驚天誤會?夏旦早就按捺不住,跳下了凳子,一頭紮進了龔霽的懷抱裏,輕盈得像是一團微風,溫暖得像是漫上窗欞的橘色微光。龔霽身體一僵,而後又一鬆。“別哭啊。”方宸隨手拿起桌上的辭職信,一道灼目亮光閃過,那張紙燒成燼,簌簌而落,成了一小撮灰。“夏旦,他說今天還要寫這亂七八糟的辭職信。你就守著他,他寫一張,你撕一張。這種道德潔癖,得下狠手才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