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茂並非沒有動搖過,曾經為了打消吳王的猜疑,他甚至還娶了一個吳地女子,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家鄉同時爆發瘟疫和饑荒的那年。那一年,是妻子剛剛嫁過來的第一年,自己和她尚未有子,本來她完全可以拋下已經患病的自己和公婆,離開這個貧瘠之地,但妻子卻毅然決然、不離不棄的照顧著已經染病的自己,所幸瘟疫並不可怕,朝廷也及時發放了賑災糧,一家人終於熬過了惡夢般的苦日子。


    而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馬茂就下定了決心,就算這輩子拚上這條性命,也要讓妻子過上人上人的生活,後來他參了軍,在邊境打了幾場硬仗後,終於升遷成了一位屯長。


    後來,他甚至通過了層層選拔,來到了帝都洛陽,成為了戍衛京城的一名中軍。


    本來已經過上平靜的日子的馬茂,卻在先帝青龍年間,偶然被武衛將軍,也就是如今的大將軍曹爽所關注,也正是這次相遇,讓馬茂的命運就此發生了改變。當年明皇帝有意安排一批武藝高強的能人異士,前往蜀川和東吳兩地臥底,伺機報效國家,有武藝在身的馬茂就這樣脫穎而出了。


    馬茂還記得,當年有一個名叫郭修的中郎和自己一同被選中了,隻不過這些年馬茂並沒有在吳地見過郭修,因此他猜測郭修大概應該是去了蜀川。


    本來妻兒那依依不舍的眼神讓他一度想要放棄這個危險的任務,但曾經發誓要迴報妻子的馬茂,一方麵無法拒絕武衛將軍的命令,一方麵也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究還是踏上了這條前途未卜的路。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馬茂後悔過,動搖過,也彷徨迷茫過,但唯獨不變的,還是那份對家人的眷戀。


    “客官,客官?再不趁熱吃,湯涼了可就不香咯!”


    出神的馬茂被攤販叫迴了神,這才三下五除二的喝完了那碗吳地少有的羊湯。


    就在這時,他赫然注意到了不遠處街角的木柱之上,那個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的暗記。


    他一路沿著那個毫不起眼但卻足以讓他辨認清楚的簡單暗記,來到了城西的一處鬧市,以旁人無法察覺的方式在某一處角落獲取了這次最新的任務。


    這當然就是大將軍曹爽安排的那個艱巨無比的任務。


    馬茂看完消息後,倒吸了一口涼氣,很明顯他被這次的任務嚇得不輕,好久才迴過神來的他,心中明白此次定是九死一生之局,想起遠在洛陽的妻兒後,他的眼中早已噙滿了淚水。


    看來這遲早要來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不久之後,和馬茂一樣同為魏人間諜的符節令朱貞、無難督虞欽、牙門將朱誌等人,通過個自己不同的方式,都得知了這個來自洛陽的可怕任務。


    幾人有各自的暗線,一直以來他們幾人甚至都不太熟絡,直到看到了此次的任務,馬茂、朱貞、虞欽、朱誌幾人這才明白了對方的臥底身份。


    幾人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在城內一家非常普通但十分安全的酒樓中找了個僻靜之地落了座。


    這家酒肆生意本就不好,加上此刻不是飯點,並無什麽酒客,因此幾人倒不擔心談話泄露。


    馬茂最有主意,因此他很快便製定好了一個計劃:


    “我等手中雖各自握有部曲兵馬,但平日裏很難接近賊首,如要動手,除非賊首離開宮禁,方有希望。我已打探清楚,三日之後,賊首會離開泰初宮,前往禦苑射獵,遊覽元華觀、虎圈觀,屆時皇帝入觀,公卿諸將、隨行眾臣需候立門外,而此時此刻便是我等的機會!”


    身為符節令、掌管皇帝印璽和符節的朱貞聽了馬茂的話後,已經大致明白了馬茂的計劃:


    “馬兄妙計,我會提前擬好一道‘聖旨’,在賊首入觀後,已奉旨擒賊的名義控製住觀外的百官,而虞欽兄、朱誌兄屆時可率領‘無難營’,即刻進苑入觀擒殺賊首,得手之後,我等再於苑內舉火,馬兄則率麾下千餘部曲火速封鎖禦苑和蒼龍門,則大事可成矣!”


    馬茂一拍手,點頭悄聲說道:


    “朱兄所言,正與我計相合,我等得手之後,先謊稱陛下被賊人刺傷,急需迴宮靜養,然後再以宿衛天子之名義封鎖宮禁,閉塞消息,暗中再立即遣使入中原,隻需要挨得十天半月,我等即有機會返迴中土複命!”


    一向悍勇的虞欽眼神中盡是決絕:


    “不錯,就算此次我等為國死難,無法生還,身在洛陽的妻兒老母也可得朝廷終身奉養,死又何懼!”


    四人明確了計劃後,便開始立即分頭進行準備了。


    身前是萬丈深淵、身後是妻兒老母,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潛伏十數年、視死如歸的幾人,就這樣將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


    一個月之後,曹爽估摸著馬茂等人的消息應該快傳迴洛陽了,因此他幾乎每日都會去荀勖荀公曾的官衙處探問。


    但曹爽並沒有問到他想要的答案。


    又過了幾天,依舊毫無消息,曹爽明白,馬茂等人一旦成功,肯定會第一時間向洛陽通報,所以此時此刻,沒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壞消息。


    曹爽基本上已經猜到了馬茂等人的結局。


    兩個月後,潛藏再東吳的校事官這才傳來了一個東吳官方嚴防死守也沒能遏製住的消息:


    將軍馬茂、持節令朱貞、無難督虞欽、牙將朱誌等人,乘吳主與眾臣入苑射獵之際忽然發難,吳主在苑中,而眾臣候於門外未入,朱貞持節宣詔,收押眾臣,虞欽、朱誌等人入苑擊權,掌管外城禁軍的外部督馬茂則分兵準備占據宮中及石頭塢。關鍵時刻,大將軍諸葛恪率領宮內‘解煩營’、‘車下虎士’、‘宿衛虎騎’等禁軍各營的精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製住了馬茂等人。馬茂、朱貞、虞欽、朱誌等人皆被當場格殺。


    曹爽看了校事府遞來的這條情報,長歎了一口氣,心中頗為不快。


    孫權未死,看來,自己想要在疆場上建功立業的目的,短期之內是無法達到了。


    又過了半晌,一言未發的曹爽,對侍立身旁的帳下督嚴世、孫謙兩人吩咐道:


    “去府庫調取四十斤銀,四十匹絹帛,送去西郊馬茂,獅子坊虞欽、朱貞,還有昌平坊朱誌幾人的妻兒處,另外,每月給他們按時發放米糧、柴薪、肉蔬,此事你們倆親自去辦!”


    嚴世、孫謙兩人領了命,轉身便要去安排,曹爽卻又叫住了他們:


    “日後我查下去,倘若此四家的錢帛柴米少了一星半點兒,仔細你們的腦袋,去辦吧!”


    ——————————


    雖然馬茂等人的計劃行動敗的很徹底,但也並非毫無功效。


    本來身體略有好轉的孫權,經曆此事之後,驚怒交加,憂慮成疾,已經慢慢有油盡燈枯之象。而此次吳國數位高官和接近一小半的精銳禁軍參與叛亂,也對本來就風雨飄搖的東吳帝國產生了難以估量的惡劣影響。


    太子孫和與魯王孫霸雙雙失寵,孫權油盡燈枯,陸議溘然長逝,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如今的東吳,仿佛已經處在了崩潰的邊緣。


    這一日,潛藏在吳國的校事暗線,正在建業城最大的酒樓望江樓上邊飲酒邊察聽消息,正飲得微酣之際,忽然注意到了閣樓下一桌口音奇特的食客。這些食客點了一桌子的羊肉、湯餅,所要酒水也全都是此地最烈的酒,聽其口音,既非江南吳語,說是洛陽雅言也有些似是而非。


    那校事見多識廣,隻是看了幾眼,便猜出這桌食客乃是遼東的異族!


    校事並沒有猜錯,正在樓下大吃大喝的這群食客,正是來自遼東的高句驪使者,此番來吳,也是為了執行一個秘密的任務。


    這群人說著說著,似乎是談到了什麽機密,左右張望之後,開始嘰裏咕嚕的說起了高句驪語,校事雖然聽不懂那些人的話語,但天生博聞強記的他竟強行將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胡語都記在了心裏。


    不多時,那校事將自己強行背記下來的語言用讀音相近的漢字音譯抄錄了下來,送到了洛陽。


    曹爽拿到這份高句驪的音譯密檔之後,立即展開了調查,他派荀勖、畢軌、丁謐等人分頭行動,找了不少散居洛陽的高句驪人,他們調查的結果雖然不完全相同,但卻都大同小異,他們所查到的,是一個十分驚人的消息。


    高句驪的東川王高位宮,有叛魏結吳、密襲幽並,直搗中原的意圖!


    曹爽不敢耽擱,立即就給鎮守東北幽州邊境的毌丘儉傳去了消息,密令毌丘儉將計就計,暗中部署,伺機剿滅高句驪的犯境大軍,並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伺機進行反攻。


    毌丘儉接到洛陽曹爽遞來的命令以後,確實也驚了一跳,好在此刻高句驪尚無明顯異動,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不敢耽擱,立刻便開始部署了起來。


    一直部署軍隊,調度糧草,對著地圖忙到深夜的毌丘儉,此刻望著案頭那不住跳動的燭火,沒來由的想起了自己當年剛剛赴任幽州時寫下的雜詩,不禁隨口吟誦了出來:


    “憂責重山嶽,誰能為我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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