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竺本是個奸邪小人,輔佐魯王孫霸本就是為了圖一己之私利,至於扶保魯王這件事,是否對吳國有利,是否會害死忠臣義士,是否會給皇帝孫權帶來困擾,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中。


    而孫權之所以如此的信任楊竺,一方麵是因為楊竺早有才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二是因為其與自己心中的新太子魯王乃是生死之交。


    楊竺見情緒失控的孫權已經成功下達了處死吾粲的命令,心中的狂喜無以複加,他明白,自己扶保魯王,最大的阻力是陸議,今日皇帝難得起了殺心,且皇帝早就猜疑陸議想挾製孫和成為一代權臣,如若自己趁熱打鐵,說不定可以畢此功於一役。


    利欲熏心的楊竺下定了決心,終於壯著膽子從懷中掏出了他早就擬好的陸議大罪二十條!


    “陛下,陸議結黨營私,迷惑太子,心懷不軌久矣,臣此處有其大罪二十條,還望陛下禦覽,早日製住陸議,以免其成尾大不掉之勢,危害到我大吳社稷!”


    孫權本來憤怒已極,差點昏厥過去,此刻一聽楊竺要上呈陸議的二十大罪,恢複了一絲神智的他努力平複了一下心情,這才取過了楊竺提供的罪狀。


    出乎楊竺意料的是,原本盛怒的孫權,看著看著居然慢慢恢複了冷靜。每當孫權冷靜下來的時候,楊竺就會感覺到一陣脊背發麻。


    就在楊竺發呆的時候,隻聽得“嘩啦”一聲,他遞上去的陸議二十罪就被孫權扔了下來,隻見孫權此刻出奇的冷靜,他就這樣宛若一隻盯著獵物的豹子一般盯著心虛的楊竺。


    此刻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的的楊竺感到有些後悔,可他貌似已經沒有再挽迴的餘地了。心虛的楊竺受不了這讓人窒息的沉默,他試探性的開口問道:


    “陛下......”


    孫權並沒有迴答楊竺,他就這樣繼續死死盯著楊竺,然後發出了兩聲冷笑:


    “哼哼,楊竺,陸議如此權勢滔天,你的一篇文章卻差點殺了他,你覺得,你和陸議,誰究竟更為可怕?”


    聽了這話,楊竺隻覺得肚子裏泛起了苦水,雙腿已經開始發顫,他想解釋,可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剛剛才恢複冷靜的孫權,心中的怒氣就好似海風一般再次忽然襲來,他扯著嗓子再次咆哮道:


    “你們這些奸邪小人,究竟要讓我孫家亂成什麽樣子才肯罷休,啊!來人,把楊竺也給朕下入天牢,好好問問他,為什麽要把我孫家攪得天地不寧,快給朕滾!殺!都給朕殺了......咳咳......咳咳咳咳!”


    憤怒無比,血氣上湧的孫權此刻更是急火攻心,看著被拖出大殿哭爹喊娘的楊竺,孫權忽然又感到一陣心悸,沒來由的,這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花甲老人,再次想起了他那已經英年早逝的長子——宣太子孫登。


    心中絞痛的老皇帝此刻終於崩潰了,本來因氣憤而渾身顫抖的他忽然之間“哇”的一聲就吐出了一口老血,就昏倒在了泰初宮冰冷的漢玉石板之上。


    ————————————


    如果把石頭城建業看作是吳國的大腦,那武昌無疑便是吳國的心腹。


    自從吳國奪得荊州之後,丞相陸議便一直率領大軍留鎮在這武昌城。


    歲月如梭,時光荏苒,當年那個白衣書生,如今早已成為了須發灰白的花甲老人。


    為大吳帝國奉獻了一生的老人,此刻正攥緊拳頭、緊皺眉頭,渾身顫抖的躺在病榻上。


    他此刻如此模樣,並非是因為病發,而是此時此刻他正抱病聽著天子派來的建業使者宣讀著第十一道斥責、謾罵、警告自己的詔書。


    陸議依舊記得,當年自己指麾大軍,於石亭一戰,大敗魏國第一名將千裏駒曹休後,返迴都城的風光無限。


    當年的吳王孫權,為了迎接凱旋的自己,特意用錦緞將都城的城門都包裹了起來,不僅如此,當年的吳王,還將身上的狐皮大氅脫下來、將腰間掛有金環的腰帶卸下來,親手穿戴到了自己的身上。


    甚至酒酣耳熱之後,身為一國至尊的孫權,還親自為自己跳了一段舞——這是對友人最大的尊重。


    當年的他們,君臣相得,毫無猜忌,恰如魚水相得,甚至就連宣太子孫登,孫權都毫不顧忌的將其留在了武昌,交給自己這個封疆大吏親自來照顧教導。


    可這一切的美好,都隨著那年宣太子英年早逝之後,變的麵目全非了。


    身為皇帝的孫權,自此以後性子大變,他不再爽朗豁達、豪氣幹雲,取而代之的隻有無端的猜忌、無休無止的術數製衡。


    一想起當年的崢嶸歲月,陸議原本充滿委屈和怨氣的心,忽然變得平靜了下來。隻不過,這一次的平靜,讓陸議全身的希望和精力,都跟著沉沒不見了。


    他平靜的聽完使者抑揚頓挫的讀完了剩下的詔書內容,依舊和往常一樣有禮數的送走了建業來的使者。


    已經漸漸成長起來,與當年陸議有八分相似的陸抗,此刻守在父親的病榻前,一臉的擔憂和淒苦。


    陸議看著挺拔俊秀、文武雙全的兒子,心中那原本無窮無盡的悲傷瞬間消散了不少,他用自己幹枯無力的手,抓起了兒子鋼勁有力的手,望著擺在榻前案上的那把青冥寶劍,緩緩說道:


    “抗兒,為父已經沒有力氣去守護大吳了,這把青冥寶劍,乃是當初陛下親賜,如今我把它交給你了。我死之後,你不可有絲毫怨懟之心,定要公忠體國、勤勞王事,切記,切記......”


    陸抗聽了這話,轉身用雙手緩緩取過青冥寶劍,淚水瞬間就充滿了眼眶:


    “兒子謹記父親教誨......”


    陸議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頓感一陣空前絕後的乏力,他自知大限已到,用盡全身的力氣繼續說道:


    “抗兒將來掌軍,切記,要繼續與西蜀聯合,共抗曹魏,魏有......有夏侯玄、羊祜、鄧艾、鍾會等輩,不可輕視,吾兒切記......”


    說完這句話,這個戎馬一生的老人,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他守護半生的大吳。


    ————————


    長安城中,夏侯玄聽說了陸議的死訊後,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相反,他此刻感到了一陣難以言說的傷感和悲哀。


    當年自己幫助師父於圭南下尋父,多賴陸議在吳主麵前周旋,這才讓師父和於禁將軍父子團圓。自己沒能成功救迴陸延,使其遭受喪子之痛,他也從未怪罪過自己。


    而其贈給自己的神駒‘白雀’,多年以來在戰場上不知救了自己多少次性命。一晃,二三十年已經過去,而自己卻再也無法與陸議這個亦師亦友的敵國大將相會了。


    這一夜,夏侯玄徹夜未睡,他帶了十餘囊千裏醉,駕著‘白雀’沿著渭水之南狂奔了百裏,他不知自己朝渭水中敬灑了多少美酒,更不知自己往肚中灌了多少美酒。


    斯人已逝,自己這一路走來,已經有太多太多的故人離自己而去了。夏侯玄望著天上的皓月,心中念著師父於圭、父親夏侯尚、舅舅曹真、妹妹媛容,還有這些年隨自己征戰沙場馬革裹屍的無數兄弟,眼神中的光芒也越來越熾盛。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待自己完成改製,大魏煥發新力後,一定要與毌丘儉、諸葛誕等摯友麾天下兵馬南下大江,戡平吳蜀,早日平定這吃人的亂世!


    ——————————


    洛陽方麵,曹爽聽聞陸議、吾粲等名臣已死,孫權病情日益加劇的消息後,欣喜若狂,連夜召來了大將軍幕府的幾個心腹幕僚,眾人商議半夜之後,最終一致同意了曹爽刺殺孫權攪亂東吳的計劃。


    眾人散去後,曹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又迴到了書房,連夜親自給鎮守東南、都督揚州的諸葛誕寫了一封長信。


    這一日,遠在壽春的諸葛誕剛剛訓完新兵,迴到府中後已是黃昏。尚未用晚餐的他正好收到了這封來自洛陽大將軍府的書信。


    建功立業,何須來年他日,畢其功於當代,才算是真丈夫、大豪傑!


    諸葛誕看完那密信後,眼中精光大盛。這一夜,渴望建功立業的諸葛誕同樣一夜無眠,就這樣心情激動的坐在案前觀察了一夜的揚州行軍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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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吳,建業城。


    和往常的每個清晨一樣,征虜將軍馬茂去軍營點卯之後,並無輪值戍守任務的他,換上一身常服,來到了他常去的那家朝食店,要了一碗頗具北方特色的羊肉湯,坐在攤前就大快朵頤了起來。


    他本是大魏將官,因觸犯刑法隻身逃至吳地,吳國對他這樣的大魏降將一向十分優待,因此來到吳地的這十年,他一路升遷,竟搖身一變變成了身份不低的征虜將軍。


    有時候,早已習慣了江南佳麗地的他,似乎有時會偶爾忘記自己魏人的身份,甚至就連他的一口北方方言,都被江南的吳儂軟語帶的變了味。


    如果就這樣一輩子呆在東吳,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想到這裏,馬茂的眼中卻閃過了一絲悲傷和無奈。


    這眼神中,並沒有對魏土的眷戀,卻充滿了對身在洛陽,掌控在官府手中的那尚未改嫁的妻子,以及那雙可愛兒女的思念。


    鄉音可改,飲食可變,但唯獨這份刻骨的掛念折磨的他一日都不能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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