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大魏的景初三年。正月的丁亥日,在已經入土為安的明皇帝曹叡眼中看來,可能既是一個遺憾的結束,也是一個值得期待的開始。


    年幼的天子,年僅八歲的曹芳,終於還是穿上了那一身不甚合身的十二章紋龍袍,在太極殿內完成了屬於他的登基大典。


    先帝大行,新帝即位。無論是朝中,還是朝外,盡皆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不少民間的閑散士子已經在為主少國疑的局勢感到憂愁了,而新天子大赦天下,喜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


    至於朝中,究竟何人歡喜,何人憂愁,倒實在是難說得很。


    夏侯玄本就是曹芳幼年時期的啟蒙師父,與天子關係親近,不僅如此,大將軍曹爽也一向十分看重這個表弟的才華,再加上曹叡臨終之際的囑托,夏侯玄除了繼續擔任羽林監一職之外,又恢複了散騎常侍的顯貴職務。


    此次明皇帝大行,大喪之禮,雖有皇太後郭氏與天子名義上親自操持,又有大將軍曹爽、太尉司馬懿二人親身主持,但夏侯玄一心想要讓年僅八歲的天子盡早學會掌控權力,因此他忙前忙後,反倒成了最忙碌的那個人。


    主持完明帝曹叡的葬禮之後,眾臣並沒有閑下來。太尉司馬懿與大將軍曹爽以及眾臣商議過後,一致認為,如今百廢待興,百官心思不定,朝野尚有諸多隱患,而先帝遺留下的、尚未完工的諸多土木工事仍未停止。新君即位,邊境吳蜀二方本就虎視眈眈,此時如若繼續行此勞民傷財、大興土木之事,隻怕會生變故。


    雖然年幼但足夠聰穎的天子自然明白群臣的意思,此時的確應當嘉獎百官、撫恤民力、罷除工事,以安臣民之心。


    於是曹芳便在曹爽、司馬懿二人的提點之下、經過夏侯玄等人的幫助輔佐,下達了他自即位以來的第一道詔書:


    “朕以緲渺之身,繼承先祖鴻業,煢煢在疚,無敢懈怠。今大將軍、太尉奉受末命,夾輔朕躬,司徒、司空、塚宰、元輔總率百僚,以寧社稷;群卿大夫勉勖乃心,稱朕意焉。朝野上下、諸所興作宮室之役,皆以先帝遺詔罷之。官奴婢年六十已上者,皆免為良人。”


    這一道詔書高明之極,既有勉勵百官之意,也存告慰先帝之心,且有撫恤百姓之實,實有一舉三得之效。


    原本有些人心惶惶的廟堂,在司馬懿與曹爽一老一少的安排之下,就這樣迅速的恢複到了井井有條的狀態。


    但此時此刻,朝內朝外暫時並沒有人知道這兩位輔政大臣各自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至少,如今在表麵上看來,曹爽作為後輩晚生,對身為前輩名臣名將的司馬懿尊奉有加;而司馬懿則以次席輔臣的姿態,繼續耐著性子盡心盡力的配合著身為首席輔政大臣的大將軍曹爽,一同輔助著少帝曹芳。


    隻不過,這樣的平靜,終究還是沒能保持的了多長時間。


    ————


    正月開頭的這一個月,終於算是忙活完了。一轉眼,又是新的早春二月,西域各國聽聞大魏新君即位,紛紛派遣了自己的使節,帶著自己地方的特產,不遠萬裏來到中原首都洛陽進貢來了。


    這一日,洛陽城南的正南門——閶闔門中門大開,以專門迎接自西域遠道而來的各國使團。


    【注一:洛陽閶闔門,除了天子登基、接見四方朝貢者以外,一般情況下不可打開通行。】


    龜茲國使團今年所進獻的禮物當中,有一件十分特殊的貢品,名叫火浣布。


    這件寶物,成功吸引了滿朝文武的目光。


    這是以往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頗具傳奇色彩的布匹。


    《列子·湯問》中曾經有言:“周穆王大征西戌,西戌獻火浣布,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


    傳說,此火浣布,產自西域日南郡北景縣內的一種名叫火鼠的神獸身上。


    傳說昆侖山共有九重界限,乃是天帝設在下界的都城,昆侖山周圍環繞著無數的炎山火嶺,火山之中,大火之內,則生長著一種比牛還大的老鼠,此鼠有千斤之重,兩丈之長,其毛發細的就如同蠶絲一樣。


    不僅如此,傳聞這鼠住在火中之時,便渾身通紅,一出到外麵就又變的渾身雪白,等它一離開火焰之時,如若趕緊拿冷水去潑它,它就會立刻死去,如此費盡周折,才可以得到它的皮毛,而此皮毛,也就是傳說中的火浣布了。


    據說用此火鼠毛皮織成布匹,做成衣物,若是有了髒汙,將這衣物直接放在火裏燒一燒,衣服就會再次變得和新衣一樣潔白,由於此布匹根本用不著以水洗滌,隻可用火浣洗,因此人們就叫它作火浣布了。


    傳聞,早在漢桓帝之時,大將軍梁冀就得到了這樣一匹火浣布,並用它縫製了一件衣服。


    梁冀為了在人前炫耀他的這件寶衣,於是在府上大擺宴席,宴請滿朝的文武百官。宴會上,所有的文武百官酒興正酣時,梁冀大將軍穿著他心愛的“寶衣”,行走於來賓之間,並且滿麵春風地頻頻向來賓敬酒。


    當酒過三巡,所有客人都喝得半醉半醒的時候,梁冀便借著敬酒的間隙,故作不小心地將酒漿灑在了自己的“寶衣”上,此刻,梁冀立刻又故意裝作很惱怒的樣子,並且當著眾人的麵脫下此衣,毫無顧忌地將它扔進了堂中的火盆內。


    眾人見這樣一件雪練也似的新衣就這樣付之一炬,均覺可惜,有人還惋惜一歎道:這麽一件好衣服,如此焚毀,實在是太可惜了。就在眾賓客七嘴八舌、談話之際,那大火燃燒過後,眾人發現火坑裏的衣服竟然依舊完好無損,並且先前潑灑在衣物上的酒跡竟也消失不見了,這衣服非但沒有被毀,反而還像是重新被水洗過一般。滿座的來賓紛紛都為之驚歎不已。


    此後,梁冀因“寶衣”事件名聲在外,外界也都紛紛傳言,大將軍梁冀乃是一非凡的人物。


    前朝漢時,西域曾經也還向朝廷進貢過這種布,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朝廷與西域斷絕往來,此火浣布自然也就一時絕跡了。


    所以到本朝初年之時,上到百官、下至百姓紛紛都疑心火浣布隻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而已。


    本朝文皇帝喜好著作文章,他曾在自己的文中提到:火之性,嚴酷猛烈,不含生命之元氣,故火浣布一事應當純屬傳聞,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不僅如此,文皇帝還將此論記述在了他的自述《典論》之中。


    先帝明皇帝即位不久,認為《典論》之言,乃是不朽之格言,於是還曾下令將《典論》逐字逐句、一字不落的刻在了太廟門外及太學之內的石碑上,和前朝篆刻五經的石經石刻並列,以便永遠昭示後代。


    而如今,西域龜茲國使團竟言之鑿鑿,說他們此番就帶來了那傳說中的火浣布。


    八歲的曹芳自幼時起,便在夏侯玄與任城王曹楷的教導下,開始熟讀諸子百家中儒家的典籍,這文皇帝的《典論》,自然也沒有落下,聰慧的天子,如今差不多都可以將這《典論》中的內容倒背如流了。


    而自幼便受到祖父曹丕文章潛移默化影響的他,自然一直都相信火浣布隻是一個不存在的傳說。八歲的曹芳此時心血來潮,突然有意在文武百官麵前,當廷實驗一番,來證明先祖的不朽格言。


    這一日,曹芳用他稚嫩的童音朝著曹爽和司馬懿二人說道:


    “大將軍,太尉,既然西域使者有此寶物,那你們不妨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親自試驗一番!”


    “臣等遵旨。”


    大將軍曹爽與太尉司馬懿對視了一眼之後,心中的心思各不相同。


    曹爽作為宗室子弟,自然對文帝的格言無比尊奉。


    而司馬懿卻有著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盤算。沒有人想到,西域使團多年不曾進獻過火浣布,可是今年的貢品中卻為何突然出現了這樣東西。隻有司馬懿心裏明白,因為這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就是要當著滿朝文武乃至天下人的麵,指出文皇帝的自以為是,讓天下人明白,他們所尊奉的天子並不是神明。而曹氏的威嚴,也將會在所有人心目中大打折扣!


    不僅如此,火浣布的傳說,是因前朝“跋扈大將軍”梁冀而出名的,他也有意讓天子、滿朝文武,以及百姓的心中都種下一個種子,那就是大將軍跋扈!


    司馬懿與曹爽二人等使團使者取來那件火浣布衣物後,一人拿起那件火浣布的一端,一同將其緩緩的放入了殿上的大火盆中。


    百官注目的同時,皇帝曹芳竟也不禁屏住了唿吸,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火盆望去。即便對火浣布之事再不相信,此刻他們心中的好奇還是被完美的勾了起來。


    當更為潔白璀璨的火浣布袈裟被司馬懿從火盆中拎出來後,包括曹爽、曹芳在內的所有人都騷動了起來。


    “沒想到世間居然真的有火浣布這種神物!”


    “難道文皇帝說錯了?”


    “也許文皇帝並沒有見過此物,隻是隨意臆測罷了。”


    “噓!噤聲,這種話也是我們這些為人臣子的該說的嗎!”


    高高在上的禦座之上,年幼的皇帝臉上,此刻盡是驚愕之情。從他開始啟蒙讀書以來,這樣的打擊還是頭一迴。


    三日之後,市井中有人細心的發現,那立於宗廟、太學大門外的《典論》石刻上有關火浣布的部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人悄悄刮去了。


    “除了天子,誰還有這樣的膽子?”


    “看來天子他,也不相信高祖皇帝的格言了......”


    一時間,整個洛陽城的人都在私底下嘲笑這件事情。


    ——————


    舞陽侯府中,太尉司馬懿望著案旁那熊熊燃燒的火盆,露出了一絲傲慢的嘲笑。


    “帝皇之威儀,如同熊熊烈火不可侵犯染指麽?


    那我司馬家,便是那火浣布,火愈熾烈,吾愈純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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