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樂進的威壓之下,馬良並沒有展現出什麽畏懼。


    他一臉從容地道:


    “之前坦之重傷,又遭趙儼羞辱,幾乎欲解甲歸田,再不問軍中諸事。


    後來他勸我迴歸,我還問他為何如此。”


    “坦之告訴我,朝廷將帥雖多,可他獨服樂將軍,唯願在樂將軍麾下做事。


    朝廷名將眾多,可像樂將軍這般赤膽忠心、有勇有謀、人品高潔、深明大義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說到此處,馬良用力一拍麵前的桌案:


    “實話說了,也隻有樂將軍在此處我等才願意效勞。若是換做他人,哼,就算是曹丞相親自來了,我馬良也不聽他的。”


    “休得胡言!”


    樂進趕緊捂住馬良的嘴,饒是如此,經過馬良之前的一頓輸出,樂進的臉色已經明顯好轉了不少。


    他定定神,叫人取來一壇好酒,親手給馬良斟滿一碗,和顏悅色地道:


    “季常,某之前失態,還請莫怪。”


    馬良微笑道:


    “將軍至誠之人,馬良怎敢怪罪?還請將軍聽我道來。”


    “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馬良笑道:


    “實話說了,將軍現在手下少有兵卒,士氣不振,就算猛進擊退關羽,也一定損失慘重,到時候將軍怎能鎮守荊州?”


    樂進並不是以優秀的指揮能力著稱,他特別擅長猛攻、先登,以驍果顯名。


    他跟霍峻一樣,是依靠當年起兵時自己招募的千人為核心班底,每次作戰的時候自己親自帶著這些人衝陣廝殺為全軍開路,鼓舞剩下的人跟隨自己一起衝擊敵陣。


    這種戰法在北方的平原地帶無往不利,隻要樂進率領手下擊潰敵方主將身邊的精銳,敵人一定會陣腳大亂。樂進若是用同樣的方法進攻關羽也不能說不行,但跟曹軍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圍攻呂布時那些上下齊心士氣高漲,隻怕把關羽打跑,他手下的主力士卒也得損失慘重。


    這些人可不是隨便就能征調操練出來的,他們若是都死了,不是統帥型大將的樂進就算還能保持自己的官職肯定也得靠邊站,逐漸失去話語權。


    這是他絕不能接受的。


    “將軍這般英才,早就應該當荊州牧、征南將軍、假節鉞董督荊州諸軍事。


    我和坦之這次都願意全力讓將軍攀上高位,絕不能讓他人染指荊州,這是為朝廷好,也是為將軍好。我等並無半分私心,還請將軍明鑒啊。”


    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


    樂進性情粗豪,一貫跟名士尿不到一個壺裏。


    可馬良這樣的荊襄名士居然如此推崇自己,還說隻有自己才配董督荊州,這種話說得再扯淡他心裏也願意相信。


    “季常,季常和坦之居然如此看重本將……真,真讓本將慚愧了。”


    他嘴上說慚愧,可已經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又給馬良斟酒,眼巴巴地等待著馬良繼續誇自己。


    “我等之前仔細想過,現在縱然與關羽死戰,拚盡將軍手下將士,隻怕日後坐鎮荊州的不是將軍,民心不穩。


    不如將軍安然坐鎮襄陽,從容調度軍糧,令坦之與關羽相持,關羽兵少,又不見將軍親至,自然不會全力出擊。


    劉備現在全力爭奪荊南,周瑜又在圍攻江陵,關羽手下的兵將必然極少,隻要我等多報幾次擊退關羽,將軍不僅能保住手下兵將,還能借此交好曹植,在清流中的地位一定水漲船高。”


    樂進怦然心動,可曹仁剛剛打了勝仗,擊退強敵,這本來應該是全力以赴擊退敵人的好機會,讓他在這出工不出力還虛報戰功……他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馬良趁熱打鐵道:


    “以在下愚見,我軍經曆此次大敗,士氣不振,關中又有諸賊賊心不死虎視眈眈,強守南郡必將耗費資財無數,引得荊州大亂民心不附,還不如早早接應子孝將軍退迴中原。


    我等坐鎮襄樊,孫劉難以北進,若是在將軍的英明領導下經營數年,荊州糧草充足,戰船水軍齊備,到時將軍揮兵南下,丞相再以大軍出合肥東征,孫劉鼠輩焉能抵擋,隻能俯首帖耳,自縛投降。


    強攻關羽解救江陵固然風光一時,可我等現在沒多少水軍,還有蔡瑁在側,說不定連襄陽、樊城都守不住,相信丞相一定會明白將軍的苦衷,堅決認定將軍的本事啊。”


    “原來是這樣!”


    樂進頓時感覺茅塞頓開。


    他這麽多年來一直缺少人給自己出謀劃策,所以才一直隻留下了鬥將的形象。馬良對這荊州時局的判斷極其精妙,讓樂進忍不住連聲叫好。


    “太好了,太好了。


    我麾下文有季常,武有坦之,何愁孫劉不滅?就聽季常的,那曹植這邊……”


    馬良獰笑道:


    “打!他們要什麽給什麽!也給坦之些補給,隻要他不死,不管他打成什麽樣子,咱們這軍報上都說他大破關羽!”


    “這……”樂進以前從沒有做過這種下作之事,頓時滿麵脹紅,“不成不成,丞相定會識破。”


    “不要緊!”馬良蒼白的臉上也因為興奮而滿麵紅光,他白眉輕顫,那聲音如引人走向深淵的惡魔,“不要緊。丞相當然會識破,但丞相現在要的就是中原穩定,要的就是風光功業,要的就是讓自己最喜愛的兒子連連立功。”


    “之前大敗丞相的老毛病頻頻發作,將軍這樣做,也是給丞相醫治心病,將軍是大忠臣、大義士啊。”


    ··


    幾天後,曹植終於得到了第一批補給。


    樂進在迴信上的表態非常謙恭,說早就聽說過植公子的大名,想來如此才華指揮作戰也是輕而易舉,絕不是他這種武夫能比得上。


    他還要坐鎮襄陽,拿不出多少兵將,但糧草管夠,之前跟隨他南下暫住襄陽的兩千多士兵也一起開來,其他的讓樂進怎麽配合都行。


    如果領軍的是其他人,這會兒肯定會大罵樂進無恥。


    可曹植能背過整本兵書,他年輕的心中滿是蕩平四海,清靖八方的豪情壯誌,見樂進這樣的武夫這麽上道,心中的誌得意滿可想而知。


    更讓曹植歡喜地是,他手下的衛隊盡數趕到,樂進又如此謙恭,之前的傲慢無禮也煙消雲散,這些日子甚至都要繞著曹植走,還時不時衝曹植露出討好的笑容。


    “哼。”曹植白皙英俊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他喚來霍峻,得意地道:


    “仲邈,這兵糧、戰船、軍械都到了,鐵甲我也差人尋覓,不日就要大戰,仲邈還要用心才是啊。”


    霍峻哭笑不得,也隻能點點頭,誠懇地道:


    “植公子,我們這戰準備作甚?”


    “當然是擊破關羽!奔赴江陵!”曹植聲音猛地拔高,激動地道,“江陵乃荊南根本,楚國故都,南臨長江,北依漢水,西控巴蜀,東望吳會,此用武之地。


    關羽不過一介老朽,並不過三千,船不過百餘,缺糧缺甲,士氣低迷;


    周瑜不過當年袁術麾下棄奴,靠東南風在烏林僥幸贏了一陣,此刻久攻江陵不破,足見其無能至極。


    我等隻要擊破關羽,匯合滿伯寧,兵發江陵,傳檄荊南,此荊州可定,大事可成!


    男兒生於天地間,豈能抑鬱裹足不前?


    仲邈天縱英才,文韜武略皆備,難道還怕關羽一匹夫不成?”


    霍峻:“怕。”


    曹植:……


    “植公子,我見過關羽。”霍峻覺得曹植憨憨的沒什麽心機,他手下這兩千多士兵也大多是中原豪族子弟,沒有經曆過什麽廝殺,要是上陣跟白送沒什麽區別。


    他盡最大的努力苦勸道:


    “關羽久經沙場,戰意逼人,除非曹公親自率領大軍,否則想將此人擊潰絕無可能。


    將軍不如坐鎮此處,多豎旗幟,趁機襲取焚燒關羽輜重。若是主動進攻,隻怕我等要盡數葬身魚腹。”


    曹植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快,不過想到霍峻不過一荊襄蠻夷,曹植也不跟他生氣。


    “也罷。此戰看本將調度,便是不擒關羽,也定叫其俯首帖耳,不敢再犯。”


    ·


    關平最近見了曹植就笑。


    沒辦法,這樣讓人開心的人確實是不多見。


    司馬孚拿著曹植的手令,跟樂進的主簿馬良商議一番,決定趁機曲解曹植的命令,將這道僅僅下給樂進的募糧命令同時傳抄給樊城徐晃、南陽於禁、汝南李通以及許都剛剛就任領軍的夏侯淵。


    給一個人的書信上要五千石糧草還算顯得審時度勢,不算獅子大開口。


    可給這麽多人一人要五千,眾人都以為曹植準備打大仗,正病急亂投醫,到處募集糧食。


    除了夏侯淵之外,沒人敢勸阻曹植,也隻能一邊給曹操寫信求曹操製止,一邊抓緊先湊點糧草給曹植送去,防止因為通訊不便曹植那邊出了什麽閃失。


    運來的糧食司馬孚也不客氣,他在半路以損耗為名義扣下兩成,算作自己的酬勞。馬良又做主取出兩成給蔡瑁當買路錢,再扣下一成算馬良的活動經費,最後四成被司馬孚運到關平軍中私藏,隻有一成到了曹植手中。


    未來曹魏的度支尚書司馬孚(管理財政)常被人說與其兄司馬懿頗為相似,這次他也展示出了極好的手段,關平滿意、曹植滿意、樂進滿意、蔡瑁滿意,如此大才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


    當然了,他並不知道關平的真實身份,這種讓大家都滿意的行為關平自然也知道他是為了什麽。


    “叔達看看,吾這書信可有錯字?這筆墨倒是讓人見笑了。”


    “不敢。”


    司馬孚接過關平墨跡未幹的書信,隻見上麵關平不住地抱怨道司馬孚恪盡職守,將軍糧算計地絲絲入扣,不給他發財的機會。關平的書法歪七扭八,像一個個跳舞的小人,司馬孚心中歡喜,也差點跟著這跳舞的小人跳了起來。


    “多謝雲將軍提攜。”


    “不敢不敢。”關平拉住司馬孚的手,眉開眼笑,“吾出身草莽,並不認得朝中大才。日後還得請叔達多多關照才是。”


    “哎,當年舞陽侯不過一屠子,還不是做了大將軍、丞相?我第一次見雲將軍就知道雲將軍不俗,日後還得請將軍多多關照。”


    關平微笑道:


    “此番公子要征關羽,此事……”


    “將軍與關羽大戰,雖不畏死,可隻會先登殺人,顧不得公子安危,此事孚還要據實上奏,請將軍不要見怪。”


    “哪裏哪裏,平,平生最喜歡的就是叔達這樣公正坦蕩之人。”


    關平和司馬孚哈哈大笑,對之後的戰鬥充滿了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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