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說兩句嘴就要被堵住。


    “一直沒放心上,結果不搭理他就去騷擾其他老師,年紀太小了,才十六歲,什麽話都聽不進,”


    “鍾老師,”方重行含著他的唇瓣用牙齒磨咬,癢癢麻麻的,聲音含混,“你打算在我麵前講多久?”


    鍾憫短促從鼻腔裏哼了聲,收緊放在他腰上的手:“不講了。”


    方重行再度捕捉住他微張的雙唇,用力含吮。


    他當然明白不應該和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子計較,畢竟那個男孩兒魯莽年輕得令人發笑,但是看見弄出來的指印,他就知道自己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如此磊落大方如此不在意,以至於未能把握好力道,將鍾憫手腕攥得死緊。


    從單元門到出電梯,完全是靠肌肉記憶來操縱軀體。因為所有河流在他體內鳴響,他不得不竭盡全力去抑製巨浪滔天的占有欲。


    好比啃了一口剛長成型、青得不能再青的小桃子,酸得倒牙,酸得心像泡在千年老醋缸裏,皺皺巴巴縮成一團,酸得,酸得,酸得要死了。


    如果他仍是十八歲,可以幼稚地和那個男孩兒麵對麵對峙,可是他現在二十八歲,十月下旬迎來二十九歲,隻能當麵裝出一副豁達模樣,背後找始作俑者討要補償。


    肺裏空氣被掠奪殆盡,方重行一張一翕的唿吸聲在耳邊清晰至極。鍾憫仰頭看令人暈眩的天花板,喘息著喊他:“方總,”


    “你之前說,我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現在還作數嗎?”


    方重行頷首:“對你始終作數。”


    “我隻有唯一一個要求,”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有別人?”


    可不可以不要有別人,隻有我?


    衣料摩擦,細細簌簌響動,方重行將掌紋貼緊他的臉,感受皮下之芳,那洶湧滾燙令他著迷的血與火,湊近嘴唇吐息:“答應你,”


    “無論什麽要求我都答應你。”


    鍾憫揚起嘴角,沙發旁站了盞落地燈,暖黃色燈光打在他臉上,仿佛鍍上層驚心動魄的日落,移不開眼了:“謝謝方總。”


    “不客氣,”下巴被那隻手調整成適合親吻的角度,“張嘴。”


    時間好像停止流動,空氣膠著,天冷不丁降下一道悶雷,暴雨來臨前的風濕濕地從窗外闖進來,做個不禮貌的看客。


    不知第幾次平複好胸膛起伏,鍾憫抬起臉頰,右臉早被方重行的手心溫度燙得泛紅,問他:“今晚也不留下嗎?”


    方重行一下一下摸他打耳洞的右耳,沒有說話。


    “要下雨了。”他又說。


    方總聞言,在他嘴角親了一下,而後起身,一手撥電話,一手端杯喝水潤嗓,那頭肯定是小林。接通後他說了句“是我”,如果黑色襯衫沒有剛剛鬧出來的亂糟糟的褶皺,還以為正準備見客戶,而他即將褪去這些身外之物。


    “對,今晚留宿。好。”方重行掛掉電話,抬手扯鬆領口,扭頭,“我之後備兩套睡衣。”


    鍾憫越過他去陽台收衣服關窗,赤著雙腳,留下一串足音:“委屈方總先穿我的。”


    簽協議時就該料到他會過來,方重行最近總是送到樓下就停步,鍾老師第一次當情人沒有經驗,疏忽掉準備日用品的事情。


    他收完衣服,換方向,忙活去找新毛巾和牙刷,繼而從衣帽間翻出來一套灰色夏季套裝睡衣,幾乎全新,平時習慣穿t恤或者背心入睡,今天剛好拿來給方總暫時過渡。


    方重行已經進了浴室洗澡,換掉的衣物疊洗手池旁的置物架上,腰帶、襯衫夾規規矩矩層層擺放,水聲淅瀝。


    他想了想,轉身進臥室。這套房子唯獨一間用作臥室,臥室裏頭隻有一張床,這就意味著今夜是同床共枕。


    鍾憫換掉前天才換過的床單被套,翻出來本成對的另一隻枕頭,用除蟎儀清理。


    之前鍾竹語哄他一道去拜訪梁青玉時講過結識原因,不過起先不知道是方重行。她戲稱之為“少爺患少爺病”的浮塵過敏,單獨拎出來看算不上什麽,並發症嚴重,高熱驚厥,不停反複,折騰好一陣子。


    所以方重行才會有一些潔癖的習慣,所以方重行才會隨身攜帶一條手帕,所以他與方重行冥冥之中注定要相遇。


    命運一環扣一環,將天差地別的兩個人連在一起。


    他換掉床上用品,丟進洗衣機。從陽台迴來時浴室門恰好打開,水汽氤氳出一個人形,方重行穿著他的睡衣,身上彌漫著他洗浴用品的味道,發梢濕著,說好了。


    鍾憫指了吹風機的位置,讓他吹頭發,隨後關上浴室的門。


    進去便忍不住笑,方總絕對是有些強迫症,不僅把洗浴用品分門別類按高低歸置,而且將它們開口一致對外,利於取用。


    鍾老師怕破壞這樣整齊的布局,不再像以前一樣隨手擺放。


    方重行身上的睡衣大了一碼,卷起袖口吹頭發,吹完將吹風機還至原位,離開洗漱台。


    浴室在忙,其餘所有房間門大敞,琳琅滿目塞到快爆炸的衣帽間,吵嚷喧囂的樂器房,他按住想要一探究竟、蠢蠢欲動的心思,立在門口淺嚐輒止,便光著腳進入臥室,拖鞋洗過澡後脫給鍾老師了。


    臥室窗簾已合,一眼望去視覺空間不小,中間一米五的雙人床,床邊是長毛地墊,角落擺著不成套的懶人單椅和小圓桌,除此之外便無他物。


    桌上東西要多些。邊角一盞閱讀燈,pad斜放,上壓一副頭戴耳機,燈旁一摞歪歪扭扭的書,還有一本倒扣,旁邊用來勾畫的筆仍未蓋筆帽,大剌剌地彰顯出主人的隨心所欲。


    方重行坐進懶人椅,搖搖晃晃像蕩在湖上。這個姿勢確實足夠舒服,無論是看書還是娛樂,角度正合適,腰和頸椎十分放鬆。桌上物品擺放看似雜亂,其實大多一伸手就能夠著,不用很費力。


    他默默將購置搖搖椅列進待辦事項裏,沒有破壞角落中一番奇妙的和諧,隻是扣上了鍾憫從高中時就一貫忘記的筆帽。


    過會兒人出現在臥室門口,頭發仍在滴水。外頭的雨落下來,一滴滴,歸於塵土,他發間的雨,一滴滴,砸在方重行心上。


    他蹙起眉毛:“怎麽不吹頭發?”


    “等下就幹了,”鍾憫用毛巾擦擦發尾,“不會太久。”


    方重行離開懶人座椅,取了吹風機迴來,接通床頭電源,示意他過來:“我給你吹。”


    鍾憫立上兩秒,慢吞吞過去,坐在床沿。


    或許和塔婭走後無人在乎有關,他洗完澡喜歡自然風幹,有時濕著就睡過去,今晚是獨自生活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幫忙吹頭發,而且那人還是方重行。


    吹風機大唿小叫,沒能遮住窗外雨聲,卻遮住彼此的唿吸與心跳。


    溫熱的風距離正好,發絲漸漸由濕轉幹。吹得餘一絲纏纏綿綿的濕氣,方總按掉開關,借力揉揉鍾老師的頭發:“睡吧。”


    “就,睡嗎?”


    他去放吹風機的腳步一頓。


    成年人,雖然潔身自好,但不可能不明白話中含義,停上兩秒,方重行還是說:“睡吧。”


    腳步聲漸遠,又近。洗過澡,他的劉海放下來,淺淺亂亂,遮蓋些光潔的額頭,和少年時代的模樣重疊在一起,好像十八歲的他越過時間隧道走來。


    然後他掀開被角,倚在床頭,躺在他身邊。


    相遇是在夏天,接吻是在夏天,分別是在夏天,重逢是在夏天,同眠是在夏天。


    鍾憫看著那顆小小的唇邊痣,覺得江城的夏天似乎也沒有那麽壞。


    見身邊人出神,方重行伸手用食指指節刮他側臉。


    不知為何,他喜歡上此類親昵的小動作,摸摸頭發,摸摸臉頰,十指連心,手感受到他的存在,心也隨之安定。


    屋內安靜,心電感應似的無人出聲,雨是很好的助眠曲,鍾憫的唿吸慢慢綿長,在他的觸碰中進入夢鄉。


    眼,鼻,嘴。方重行曆來敏銳的眼睛忽然變得很笨,找不到合適的落腳處,隻能停於嘴唇,迴味沙發上的吻。


    隨後,他關掉台燈,在黑暗中傾身吻另一人的額前眉間。


    “晚安。”


    晚安,一定要做個好夢。


    第四十章 此心安處


    生物鍾準時,方總照舊早早醒來。第一件事是看身邊,鍾老師仍在睡眠當中,背對,身體蜷成一張弓,不太安穩的模樣,雙目緊閉,好在唿吸平穩。


    方重行探到一半的手在快要觸及他的臉時收迴,屏著唿吸,生怕驚擾一席好夢,支著手看上許久,才輕手輕腳掀開被子起身,操縱開關將中央空調溫度調高一度,而後小心帶上臥室門,為了不發出丁點噪音,門把手也是慢慢放開。


    洗漱台擺著不成對的兩隻牙杯,裏頭站著的牙刷是同款不同色。他拿起昨晚用過的淺綠牙刷,擠牙膏,刷牙,漱口,洗臉,頭一次花費漫長的五秒鍾時間來端詳鏡子裏的臉,頭一次對鏡子裏的臉很不滿意,頭一次對年齡產生危機感:怎麽就奔三了?


    洗漱完,方重行進了廚房,開放式,調料不多,廚具不少。碗櫥邊是成色稍舊的單開門冰箱,門上貼個湯姆貓的大冰箱貼,下麵按一張便簽,昨晚寫的,筆跡潦草:洗床單。他忍俊不禁地笑笑,待打開冰箱門,再笑不出來。


    酒,好多酒,瓶瓶罐罐幾乎要把上層儲藏倉占滿,最前排的玻璃瓶上明晃晃印著藍色“vodka”字母,透明液體剩一半。並非雜亂,生熟分區嚴格,是擁擠,食材可憐巴巴抱成一團,他勉強從裏頭扒兩個貝果,從側門取雞蛋和單獨包裝的奶酪,再挖出牛油果和蝦,嗯,冰箱太小了,東西不夠放。


    烤箱款式過時,自動控溫都沒有,幸虧貝果未烤焦,缺個榨汁機,鍋鏟不好用,海鹽胡椒不夠細膩。


    方重行摘掉圍裙,一邊吃早餐一邊在心裏盤算,迅速在腦海列出一張采購清單。


    ……洗碗用的百潔布也不順手。


    他拿起鍾憫放在餐桌的筆,在“洗床單”下寫一行字,而後換衣服,做出門準備。


    昨天裝束鍾老師用衣架幫忙掛起來了,不至於太皺,方總近年來是第一次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物。


    司機抵達樓下是早上八點半整,臨走前進臥室看一眼,人沒醒,姿勢由側身改為平躺,手搭在他枕過的枕頭上。


    迴想下日期,方重行在“洗床單”下的一行字下多補充一行字。


    ……


    鍾憫醒來已是將近十二點,身邊空空如也,被窩殘存的人體溫度早冷卻,方重行走了,睡衣規規整整疊在搖搖椅上。


    翻一眼手機,置頂的x無新消息。他抹平心裏那點失落,起床疊被子,關空調開窗戶透氣。


    洗漱完打著哈欠往廚房走,打算衝杯美式用來消腫。那一句“晚安”,烙在額頭上的輕吻,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為了不打擾到方重行休息,鍾憫熬到三點以後才放心睡去。


    原因無他,睡眠障礙,鍾竹語喜歡在後半夜與兒時的他通話,忘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淩晨兩點多他會從睡眠中大汗淋漓地驚醒,然後睡意出走一小時。鍾憫常常用這一小時跑去天台看星星,不過昨晚例外,他用這一小時,聽了六十分鍾的方重行的唿吸。


    輕柔且安寧,有這樣的唿吸聲在旁邊,心好像浸入溫泉裏。


    雨是安眠曲,他的唿吸是安神曲。


    看見桌上餐盤,失落感頓時星離雨散。溏心蛋,牛油果蝦仁沙拉,烘烤過半切的貝果,去拿奶酪的時候注意到便簽上多出來的字,認真瞧了又瞧。


    第一排是叮囑:早餐涼了記得熱。


    第二排是報備:晚九點迴來。


    方重行的字體與本人同樣周正,和上頭他的筆跡挨在一起對比格外明顯。鍾憫想了想,拿起筆,在下麵迴複“好”,不忘畫個“^-^”。


    畢業旅行時他學著切菜的生疏模樣曆曆在目,時間的確是個好的引路人,方總廚藝突飛猛進。


    他一口一口將冷掉的早餐吃完,鍾老師隻聽進去了報備,將叮囑完全拋之腦後。


    方重行既然寫明具體的時間點,那麽他就絕對會在九點鍾出現,不用擔心沒鑰匙開門……


    噢,門鑰匙,得多配一把。


    鍾憫沒有午休的習慣,收拾完乘地鐵去看畫展,晚飯沒人陪,自己隨便墊墊肚子。


    八月二十七號,江城的夏夜依舊躁熱。路上行人很多,七點四十幾分他匆匆從外頭往家趕,路程要一個小時左右,如果按照平日、不是如同今天需要等候方重行到來的話,鍾憫常常是乘最後一班地鐵返程,畢竟迴去也是一個人,沒意思。


    剛下地鐵有電話進來,本以為是方總突然反悔,結果是房東大爺打撥的,接起來就聽見對麵中氣十足地“喂”一聲:“小鍾!最近好吧!”


    “還可以,”他說,“您是出院了嗎?”


    “對!上個星期出的院,謝謝你先墊的醫藥費哈,不然我老頭子打不了這個電話,空了來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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