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行從欄杆上收迴搭著的手,跟周洲說:“迴去吧。”


    “非要上來吃灰的是你,沒吃多少要下去的也是你,”周洲煩死了,“下次再跟你一塊兒我就是狗,愛找誰找誰去,甭找我!”


    十一月五號,高考網上報名通道開放,學校專項小組的領導安排各個班級分批次進入機房填寫個人信息,除班主任必須陪同外,一個機房另配備兩個專職老師,負責信息提交前的最終審核和解答同學們的問題。


    這兩天藝體班的學生全部迴來,藝考統招和普通高考一起報名,現場確認的截止時間要更早。所以古人就是大智惹,無心插柳,


    方重行一天內在校園內碰見鍾憫好幾次。


    第一次是他完成報名從實驗樓三層下來,藝體班浩浩蕩蕩從一樓最盡頭的機房往外走,他們暫時不用理會死板的校規,私服花紅柳綠一片。


    鍾憫和喬與祁一道,估計他們倆現在的關係挺不錯,小喬正比比劃劃用氣音說話,看見方重行,他停止出聲,捂住嘴抹掉一個不知何意的笑容,又重重撞了下鍾憫的胳膊。


    小喬這下沒有擋住嘴巴,方重行看見他口型是“誒”。笑什麽?誒什麽?幹什麽?


    那天晚上抽空給鍾憫發消息要與他aa,如石沉大海許久都未得到迴應,等夜半三點,才見他迴不用,說錢不是家長給的零花。往後幾天再沒說過話。


    眼下,他也隻是朝方重行微微頷首,簡短打個招唿。


    小喬飛快扭頭看了一眼,衝方重行反手指指身後虎視眈眈的班主任,五官攢出來個愁眉苦臉的表情,同時聳了聳肩。意思很容易猜出來:我們班頭兒在後麵,不給你說了啊!


    擦肩而過的瞬間,鍾憫輕而快地說了句:“黑眼圈好重。”


    第二次碰見是在學校超市,方重行陪周洲買泡泡糖,被收銀台的鍾憫丟來一聽可樂。


    方重行手比眼快地接個正著,往旁邊一瞥看見喬與祁臉上又出現機房門口時一模一樣的笑容,賤兮兮的,笑完緊接“嘖嘖”兩聲


    笑什麽?嘖什麽?幹什麽?


    藝體班班主任不在場,不成文的規矩自然廢除,方重行便問他:“怎麽了你?”


    小喬的頭發長出來薄薄一層青茬兒,他黑,眼睛大,平時笑起來是十足的爽朗不羈,現在的卻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在裏頭。他輕咳一聲,說:“沒。沒事兒。我發神經呢,嘿嘿。”


    第三次相遇是晚休時分的學校天台,方重行獨自來的,周洲說不跟他一起就真跑了,小喬也不在。


    本棟樓是老教學樓,繼學校硬件大翻新後沒有再作為教室投入使用,平時照樣維護,當自習室開放。堆滿爬山虎的外牆藏在乒羽館背後,一般鮮有人至此。


    看見方重行出現在這裏鍾憫依舊不意外,目光如當初在五號樓頂一樣坦白。


    十一月的晚風已經很涼了,昨日剛有過雨,溫度不高,空氣裏還殘存些濕意,天台便不如夏天時搶手,隻有鍾憫一人。他放鬆地倚靠在欄杆上,朝不速之客懶懶地微笑。


    “就你一個人嗎?”方重行慢慢向他靠近,“小喬呢?”“他出校吃飯啦,”鍾憫迴答,“你怎麽也一個人?”方重行學他的樣子倚靠,實話實說:“周洲嫌我煩。”鍾憫低著頭悶悶地快樂,然後他講:“我的曲奇去哪裏啦?你是不是想賴賬?”


    “平姨最近有些忙,這兩天空閑一些,”方重行好不容易學來的開玩笑技能一遇見他就徹底失效,隻會問什麽答什麽了,“我不會賴賬的。你今天不用去機構嗎?”


    鍾憫伸手指了指舊樓外牆掛的大喇叭:“等晚自習鈴響就走。”


    方重行噢了一聲,又問他:“藝考是什麽時候?要去外地嗎?你是不是要走很長時間?”


    “下個月初在江城統考,”鍾憫話音落下的同時將雙手扣緊,“統考結束去北京參加一場校考就迴來啦。”


    方重行敏銳地抓住並複述他說話的重點:“一場?北京的學校那麽多,為什麽隻參加一場?”


    “因為……”鍾憫輕輕笑了笑,說出六個字,就是那所能且隻能報考的、業內名氣很大的專業院校,語氣是一貫的輕鬆,“因為是她擇的校,考不上的話我就正常高考去學醫咯。”


    不用講清楚,方重行也知道那個“她”是誰。


    昭然若揭,鍾竹語大發慈悲地給了鍾憫兩條路供他選擇,專業和學校他隻有做主其一的權利,要麽走藝考去北京的學校,要麽乖乖學口腔。無論他做出什麽選擇、怎樣兜兜轉轉,都同她脫不掉那層搖搖欲墜的親子關係。


    方重行感覺噪子眼兒好像被一團濕棉花堵住,憋得快要背過氣去。


    他尚且可以理解鍾竹語一人撫養孩子的難處,但完全找不到理由來說服自己為什麽她一定要把鍾憫的未來牢牢摸在手裏,她作繭自縛也要讓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無車者卷入痛苦之絲。


    “怎麽啦?想安慰我是不是?”鍾憫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沒關係,早就習慣了,不用擔心!”老師們常說,培養一個習慣需要二十一天,那麽他經曆過多少個二十一天?“不是想安慰你,”心思被戳穿,方重行無聲將屏了很久的氣唿出來,“我是想說,”“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希望它們能順你心意。”


    鍾憫沉默得不像往日裏的他,明明嘴角是向上的趨勢,眼睛卻波濤洶湧地垂下,好似悲傷到無以複加。


    等晚自習鈴聒噪響過,校園恢複寂靜的黑。天台一盞破舊的暖燈開始工作,昏昏打在人臉上,奮力要把一切不快的褶皺抹開。不知道是夜在唿吸還是誰在歎息。方重行聽見鍾憫說:“那就借你吉言。”


    時間已到,他又要離開。方重行在樓頂看那一個高挑的身形漸漸縮小,直至腳下的瘦長影子都被花壇裏生長好些年頭的老鬆樹擋個嚴嚴實實再找不到,他才停止觀望。


    三天過後,月考成績又出。十一班獨占鼇頭,方重行的成績也迴到最初的平穩狀態,各科老師極其滿意,周六下午老邱自討腰包請喝星巴克,結果整個班興奮得上躥下跳,最後一節班長直接管不住,便由同學瘋去。


    方重行咖啡因攝入過多,腦子發熱得起火,在放學的前一秒打定個主意。


    他跟周洲說了聲“你自己迴”,在下課鈴響的一瞬間飛快跑出班門,夾在樓梯間搶著迴家的校友中間,逆流而上,徑直走向二十一班。


    藝體班在這個時間節點幾乎名存實亡,早人去樓空。桌子皆淩亂,堆滿嶄新且空白的各科試卷習題,仔細看上頭落一層薄薄的灰


    方重行目不斜視走到最後一排,拎起幾張重要試卷疊成規矩的四折,成績條順著動作飄落在地。


    他撿起那張窄窄的紙,一眼掃完,語文英語還是一騎絕塵的高分,其他科目還是一如既往的瘸腿,總分處於正常的區間波動。方重行將其夾進卷子中間,一並帶走。


    平姨忙完家裏的事情,心情大好,麻利烤出來兩大托盤餅幹。原來的小熊盒子裝不下太多,幹脆換了個大扁圓罐,兩個都塞得滿滿當當,裝進禮品袋像千裏迢迢帶迴的手信。


    方重行迴去放書包並換衣服,拎起來平姨早準備好的禮品袋又出門。


    藝考機構叫什麽來著?藝豐是嗎?具體路線不知道,好像是離學校不遠,出了校門左拐再右拐,從小路拐幾個彎就能……他站在布局亂七八糟的小巷裏對著手機指南針歎氣。


    江城一中建校時間早,與附近一帶一並劃入老城區片管理。家屬院後頭居住了很多“正宗”江城人,大部分是自建房,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不熟悉地況的進來就像走入迷宮。


    他想了想,還是給鍾憫去了消息:機構定位發我一下,地圖搜不到。無人迴應。


    方重行隻得一點點向居民打聽問路,他日常使用、入耳的不是標準普通話就是英音,對於口音濃重的江城方言有些反應遲鈍,要來迴確認幾遍才能理解話語本意,一路走一路問,耽誤不少時間。


    直到磕磕絆絆從小路出來,鍾憫還是沒有理會他的微信。


    江城的冬天是濕冷,北風刮得人鼻頭通紅。方重行站到藝豐的前台時,哽了一下才說出話:“老師您好,請問服裝表演班在幾樓?”


    前台老師同樣迴了“你好”,柔聲問:“同學,你是找人嗎?找誰呀?”


    方重行捏緊手中的提繩,說:“喬與祁。”


    “小喬不是服表的,是編導班的,”前台老師拿起來內線電話,“你稍等一下哈,先在沙發上坐,我打個電話讓他下來。”過會兒喬與祁出現在一樓,前台老師用眼神朝方重行這邊示意,跟他說:“就是這位同學找。”


    方重行先是聽他唱戲似的“喲”了一聲,緊接著又“呦”一聲:“老師說有個小帥哥找我,我還尋思我魅力這麽大呢,原來是菩薩來送溫暖啦,誒,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他說著就要過來拿禮品袋,方重行隻放任小熊罐罐被搶走,剩下那個不給了,問他:“鍾憫呢?”


    小喬嘀咕一句“我就說肯定不是來找我的”,示意方重行跟著上樓,扭頭說話又在他臉上見到和在學校碰麵時一模一樣的表情。“他?他可被你害慘咯,”小喬搖搖頭,“算了,你上來看就知道。”


    第二十三章 等你下課


    被我害慘了?什麽意思?


    順著樓梯拐上二樓,藝考生們正在走廊吃飯,不是飽腹的正餐,手裏餐盒清一色的蔬菜水果沙拉,健康得讓人咋舌。


    本校的幾個學生見方重行出現在這特意外,小聲喊他,探出八卦的腦袋:“菩薩你怎麽來啦?”


    “跟你們有啥關係擱這問問問!”小喬邊迴嘴邊帶他到二樓走廊盡頭的那一間門窗緊密的教室,先比了個“噓”的手勢,又趴在窗戶角角往裏頭瞅一瞅,神神秘秘招手示意方重行過來。


    “他上次請假迴來得太晚了,”小喬虛聲說,“本來就快藝考了嘛,他目標又是北服,全國男生可就六個名額!校長說刀架脖子了還跑出去瞎玩兒,罰他呢。你看見那瘦高個兒老師沒,就我們校長。其他人正常下課,就他一個得單獨加半個鍾。”


    方重行用一小半注意力聽他說話,三分之四的心思隨眼睛一道悄悄往裏頭探。形體室,燈光經四麵八方的落地鏡反射再反射,屋內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整間教室亮得像座被光汙染的牢籠。


    鍾憫穿的可能是早就準備好的藝考所用服裝,因為和方重行平日見過的模樣判若兩人。純白褶皺襯衫,兩瓣尖領敞到鎖骨下一點方寸,從胸前綁帶空隙中裸露出來的皮膚略略泛紅,隨淺唿吸一起一伏地動,雙腿則由修身黑長褲親密無間地包裹。他赤足踩在木地板上,正後背緊貼牆壁罰站。


    應該是訓練完無縫銜接來的懲罰。眼神堅毅,嘴唇微抿,站在那裏肅穆得像座剛完工不久的雕像。額發濕掉部分,汗珠滴掛在他的睫毛,又受重力作用有順著滑向下頜的動程,可它遲遲不肯落,看得人口幹舌燥,想直接上手幫他拭掉。


    不止旁觀者,本人似乎也難以忍受這滴苦惱的汗,終於肯輕眨眼皮,汗珠便活似一滴淚般脫離。


    方重行這邊努力地看,小喬那邊叨叨地念,兩人小老鼠一樣悄悄接頭:“他平時訓練蠻刻苦的,雖然來得晚嘛,但老師特看好他。那天跟瘋了一樣非要請假……你倆那天幹嘛去了?誒不對,你倆什麽關係啊?”


    “你怎麽確定是我的原因?”別人很難從他嘴裏套話,方重行隻是反問,沒有迴答。


    喬與祁想笑又不敢,沒憋住氣“哧”了一聲:“大哥,高三了,成年人,把誰當傻子呢。你請假,他在你生日那天請假,一中誰不知道你生日是幾月幾號?這不是很好猜嗎?”


    方重行唿出口氣,轉而發問:還有誰猜出來?


    “沒了,”小喬得意洋洋,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他們都沒我聰明。”


    說完他碰方重行:“平時看不出來你倆關係有多好,我以為小毛那樣的除了我沒人樂意和他玩兒呢。”


    方重行沒理會其他,隻說了兩個字:“小毛?”


    小喬“嗨”上一句:“俄羅斯人的昵稱不是毛子嗎,他有一半血統,就是小毛。我起的,好聽……”


    形體室的門從內拉開,“嗎”字沒出口就堵在嘴裏,聊天被迫中斷。門口正準備去接水的老師看著偷偷摸摸的兩人,佯裝生氣:“小喬!你又過來搗亂!”


    喬與祁連忙擺手,指指方重行,嬉皮笑臉地解釋:“大帥哥來找大帥哥,敬姐你今天能不能先放小毛一馬?”


    方重行禮貌打招唿:“敬姐好。”


    被稱作“敬姐”的女老師掃他一眼,笑容不鹹不淡:“好吧。”


    “謝謝敬姐!”小喬歡天喜地先衝進去,超大聲嚷嚷:“小毛,你猜誰來啦!”


    鍾憫正背靠牆壁坐地休息,看見他們幾乎是立刻把塌下去的胸背挺直了:“……怎麽是你?”


    “為什麽不能是我?”方重行再次看見錯愕表情占據他的臉,“我有給你發微信,但你沒迴複。”


    小喬適時插話:“我們上課就收手機了!早上收中午發,下午收晚上放學才發呢。”


    外頭有人在叫小喬,他大聲迴應,又轉頭說“我走了啊”,便腳底抹油。


    小喬步伐邁得大,轉眼形體室隻餘下他們。


    在學校少見如此綿延不絕的鏡,方重行從它們身體中間將各個角度的另一人盡收眼底。襯衫後背發皺,胸前綁帶半散不散,頭發要亂不亂,眼睛在強光照射下卻如琥珀樣澄透。


    方重行衝他晃晃手裏沉甸甸的禮品袋:“說了我不會賴賬。”


    “誰講過不相信你啦,”鍾憫神色恢複如常,拿起腳邊的保溫杯開蓋喝一口水潤嗓,“你稍等,我去更衣室換個衣服。”


    “好,”方重行在一旁鋪著的瑜伽墊坐下等,“這是你考試要用的衣服嗎?”


    鍾憫已經站起來,背對他重新係胸前綁帶的蝴蝶結,同時從鏡子裏與方重行對視:“嗯,敬姐選的。好不好看?”


    “好看。很適合你,”方重行吐露出真實想法,“感覺眼前一亮,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那要出現在哪裏啊?”方重行盯著人的時候表情總是專注到無出其右的認真,鍾憫繼續借鏡麵反射看他,模仿他之前口吻,鄭重其事的,“噢,你在誇我。”


    方重行點點頭:“是的。”


    鍾憫笑了笑,推開藏匿於鏡子中間的隱形門,矮身進更衣室時扭頭說:“馬上就迴來!”


    在他進去後方重行抬手看腕表,七點半,機構各個班級正處於下課時間,形體室一把拙劣的壞門鎖隔斷出兩個世界。


    鍾憫很快現身,連帽衛衣是熟悉的隨性風格。他把半長的頭發紮在腦後,撥了撥脖頸處沒挽上去的一點碎發,蹲下身,同坐在地上的方重行講話。


    “你坐到我的床啦,請挪一挪好不好?”他毫無誠意請求道,“我得把它收起來,女生晚上是舞蹈課,不然很容易絆到她們。”


    “啊?你的床?”方重行起身,怎麽總能從鍾憫嘴裏聽到一些出乎意料的話,“你晚上不迴家嗎?”


    鍾憫靈活地將瑜伽墊卷起,讓它與牆角的同類並排站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才答:“有時下課晚,要十一點多,將就一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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