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憫挑了一筷子粉,熱氣蒸騰,頓時把他模糊掉,虛虛假假,看不清楚他的臉。


    待熱氣消散,方重行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細細挑蔥。幹炒牛河用蔥段,不至於像蔥花那般麻煩,饒是如此,挑來也心煩。


    “你不吃蔥?”


    鍾憫點點頭,手上動作不停:“太嗆,不喜歡。”


    明明剛才可以直接給阿姨講不要放蔥,她舉手之勞的事情,又不是什麽無禮的要求,但鍾憫偏偏不提,一定要等出餐後自己動手。


    方重行開始拌自己的粉,邊拌邊說:“忌口的話,和阿姨說一下就行了,她們都很好說話。”


    鍾憫繼續慢條斯理地剔除那一點綠,說:“我自己順手的事兒,用不著麻煩別人。”


    不要麻煩別人。


    噢,現在方重行完全理解鍾憫為什麽會對自己那一句話如此上心,症結或許就在於此。


    挺擰巴的。


    外在表現往往源自內在驅動力。背後應該另有其因。


    他把嘴裏的西瓜汁咽下去,水吧姐姐在榨汁時絕對額外放了糖,甜得發膩。


    方重行其實想說這算什麽麻煩,想說你怎麽知道別人會覺得麻煩呢,想說人就是在不同的社會關係中運動,交往是相互的。


    他強忍住咽喉處的不適,神色認真:“記住了,你不吃蔥。下次我會和阿姨講。”


    鍾憫這時恰巧把蔥挑完,麵前的紙巾油光發亮,他手一頓,抬起眼皮看對麵。


    方重行的長相,看著很舒服。他的五官體量不大,每一個單獨挑出來都談不上完美,聚在他的臉上卻很出眾。第一眼過去,注意到的絕對是他舉手投足的氣質,其次才是麵龐,看完第一眼想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想看第三眼,就是這麽個人。


    剛認識不多久,談不上特別熟,因此還沒仔細打量過方重行,鍾憫僅僅把他歸檔於同桌,早上新貼三字“脾氣好”。此時麵對麵,他才發現方重行下唇處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他說話或者做表情的時候,痣就活了過來。


    方重行被他看得有些無措:“我臉上有東西嗎?”


    鍾憫笑了笑,說:“你的痣很特別。”


    方重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埋頭吃飯。


    阿姨手藝確實穩當,平常滋味同樣色香味俱全。方重行第一次嚐試到打破重複選擇的甜頭,覺得也可以在吃飯這件事上進行一些改變。


    吃完午餐是十二點半,把餐盤放迴收處他們又一起慢慢往教學樓走,途徑靜心湖時方重行被其他班的相熟同學截住,要他幫忙講題。


    對方完全忽視他身邊的鍾憫,拉著人胳膊就要走。


    鍾憫以為方重行就要這麽被拽離時,他卻止住腳步:“我和朋友打個招唿。”


    中午的太陽威力十足,曬得人渾身燥熱,方重行在驕陽下整個人好似發光。


    他口吻溫和照舊:“你先迴去午休吧,我去趟七班。”


    目送方重行與他人一道的背影漸遠,鍾憫獨自迴到教室,靜坐轉魔方。


    身邊的位置空到午休鈴響都沒人迴來填滿它。


    教室聲響漸息,大部分同學都趴在課桌上睡著,寥寥幾個仍在筆耕不輟。


    鍾憫塞上耳機,開啟睡眠模式。


    再次醒來,耳邊有刻意壓低的私語。方重行的聲音很好認,語調平緩,語速不快,此刻略帶些啞意。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迴來的,桌上水杯還剩個淺淺的底兒,握一隻筆,正於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又在幫忙答疑解惑。


    “這道題難點其實就是多給個迷惑條件,要是還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隨時來問我。”他扣上筆帽,抓起來水杯,餘光掃同桌一眼,“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沒。”鍾憫動了動,發現自己身上多披件外套。


    毫無疑問,方重行的傑作。


    剛從座位邊請教完問題離開的班長折返迴來,塞給方重行一個蘋果。


    他想說些什麽,方重行又讓數學課代表叫走。


    “菩薩!老邱叫你去辦公室拿卷子!等會兒連堂課要寫!”


    菩薩。確實比方好好這個外號更適合他。


    鍾憫看著桌上那隻圓潤標致的蘋果,把方重行說過的話卷上一卷,瀟灑拋到腦後。


    口頭承諾和空頭支票一樣,是最沒價值的東西。八歲的時候他就悟明白,不可以對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


    那會讓注意力不知不覺一直放在“期待”上,消耗感情,消耗精神力,什麽事都做不了。


    超出鍾憫意料之外的是,方重行確實有在履行承諾。


    一天兩餐飯在學校,如果中午方重行和周洲結伴,那麽晚上周洲身邊的飯搭子就會換成其他人,要是下課後周洲沒來找他的死黨,鍾憫就同時得到方重行的邀約。


    一食堂,二食堂,三食堂。叔叔,阿姨,姐姐,哥哥。幹炒牛河,雞排飯,家常小炒。


    方重行每每都額外叮囑:不要蔥,謝謝你。


    吃飯時會聊天,方重行的話題不像他人一般越界,知分寸,彬彬有禮,隻問過一件稍私人的事。


    他的耳洞。


    三個,兩個在耳垂,一個在耳骨。針從耳垂穿刺過去是鈍痛,之後會紅腫一周。耳骨最疼,血順著耳廓滴,耳釘不是純銀還發過炎,用碘伏擦拭時更難受。


    “想打就打了嘛,”他語氣俏皮,“雖然看起來不太像個好學生,但你不會以為我是失足少年吧?那我有點傷心的。”


    “那倒不是,”方重行否認,“感覺你……會疼,但又自己默默忍。”


    鍾憫口是心非地豎起食指搖了搖:“大錯特錯。果汁你請。”


    方重行欣然接受這筆來自同桌的債務。如果現在他能魂穿鍾憫,就會驚異地發現,自己身上榮膺一張特別的新標簽。


    “Пomhn mehr.”(remember me.)


    ……


    幾頓飯過後,第一周結束。


    周五沒晚自習,方重行到家後不打算同作業約會,吃完飯洗好澡,平姨已經把廚房收拾幹淨離開,房間就餘他一人。


    方重行套上睡衣,看一看掛鍾,北京時間二十點過半。


    他坐在書桌前撥通姐姐的微信視頻。


    對麵很快接通,康涅狄格州是白天,麵前出現梁奉一的臉,熱切地喊:“幺寶!想姐姐啦!”


    一家四口,媽媽方非,爸爸梁青玉,姓氏對半分,女隨父,男隨母,公平公正。長相肖似的姐弟倆由於姓氏不一致,出去總被以為是重組家庭。


    方重行看見梁奉一把自己架在了一旁,攝像頭框住她整個上半身,正低頭切貝果做早餐。


    “姐,你今天還有課?”


    “沒有呀,”梁奉一放下餐刀,把長發攏攏盤起來,“我和室友打算去圖書館,那幫老外天天都像打激素一樣,要不然我績點打不過……你吃過了?新學期感覺怎麽樣?壓力大不大?”


    高三,無非做不透的習題,上不盡的自習,買不完的筆芯。


    方重行不覺得壓力有多大,他成績曆來穩定,照常高考的話清北可能有些吃力,正常發揮人交複沒問題。


    “我手裏有幾個物理競賽的獎,到時候報一下清華的保送,看能不能錄,”他揉搓著書角,慢慢規劃以後的路線,“姐,其實我還是更習慣國內的教育模式,不用改變什麽。但媽總是認為國外更好。”


    粱奉一開始往貝果上抹奶酪,抹的時候偷吃一口,表情魘足:“保送進去是不必高考,你也不用辛苦。但……拿下名額媽估計也不同意你去搞物理。還不如直接來耶魯,和我一起讀商科,姐還能照顧你,省得二老操心。”


    粱奉一從初中起就沒在國內讀書,美高美本,碩士當然仍在國外念,她比方重行還要獨立。


    方非常說,她的一雙兒女性格生反了,大女兒強勢外放,像她,小兒子溫柔內斂,和丈夫一模一樣。


    方重行搖搖頭:“我不。”


    梁奉一無聲歎了口氣。姐弟倆關係好,她較自己的母親更了解方重行,性格溫和不假,但實際上他有一股微乎其微的軸勁兒在身上,隻要下定決心,誰也別想改變他的任何想法。


    母親要求嚴格,有她的良苦用心在內。方也集團排場太大,數人虎視眈眈,他們作為下一代繼承人,必須優秀,不容置喙。


    “不講這個啦,”她說,“我們阿行還小,船到橋頭自然直。”


    方重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問她:“姐,你寒假迴來嗎?”


    “不迴了吧,”梁奉一迴答,“媽讓我去洛杉磯的分公司實習,我暑假迴,剛好能陪你高考。”


    姐弟倆對視一眼,讀懂彼此眼中深深的無奈。


    她一拍腦門:“快到你生日了,要什麽禮物想好沒有?要不給你換個表?我記得你手上那隻還是十二歲時爸送的。”


    方重行的生日在十月份,二十六號,還有月餘,她卻記得清楚。


    他短暫沉默片刻,說:“我想要一隻魔方。”


    第六章 力


    梁奉一臉上一晃而過些許錯愕。


    魔方?


    方重行點點頭:“魔方。”


    中小學校門口的任何一家文具店都可以買到,廉價且普通的益智玩具,方重行卻用它占據了一個生日禮物的名額。


    “為什麽想要魔方?你從小就不愛玩兒,怎麽長大了反而對它感興趣啦?”


    方重行往椅背一靠,雙臂環抱。眼前是一隻手,筋骨分明,在前一天,這隻手用魔方替他做了選擇。


    周四晚自習是老邱的,她很愛這一幫孩子們,因此每到這天晚上,她會隔三岔五地請喝奶茶。


    在一中,沒什麽比班主任請客更令人興奮了。十一班在下午第四節自習上課鈴打響後就不停躁動,班長寫的紙條從第一排傳遍全班,手畫表格,最左邊一列寫姓名,右邊幾列是可供選擇的單品,要喝哪杯打個對勾。


    紙條傳到方重行手裏時,他沒動筆,先戳戳同桌:“你喝什麽?”


    “都行,”鍾憫打個哈欠,懶洋洋的,“不喝也行。”


    “那和我一樣喝芋泥奶綠?你芋頭忌口嗎?”


    鍾憫腦袋方才枕在臂彎裏,臉朝前方,此時轉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換一個咯。”


    方重行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鍾憫賣關子似的,拖長聲音:“你——還——沒——喝——膩——嗎——”


    方重行心裏虛虛的,仿佛做壞事被抓包。譬如二食堂的小炒,不用嚐就知曉菜單上的所有花樣是什麽味道,芋泥奶綠也是,五分糖,喝完嘴裏會發酸,由於他害怕出錯,所以總在默默重複,這是他安全的舒適區。


    他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如此恐懼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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