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活軍在荒野裏行進了一個多月,隊伍卻猛增到三千多人。這還不算後麵跟隨的五、六百逃難的百姓。新加入的兵丁全是沿途的青壯流民,聽到加入軍隊就給發吃的,就二話不說加入了乞活軍。


    更多的老弱婦孺贅在隊伍的後麵,稀稀拉拉的拖曳了一裏多地。好在隊伍走得也十分慢,他們跟在乞活軍後麵,有的幹些雜活也能討到一口飯吃,沿路再找些野菜樹皮,總不必擔心立刻會餓死,且也不會有突然竄出胡人把他們當口糧吃掉。


    沿途的村鎮都成為廢墟,廣袤大地滿目瘡痍,處處殘垣斷壁,看不到炊煙起。


    肥沃的農田也都荒蕪,半人高的荒草裏出沒著成群的野狗和野狼,爭搶路邊殘缺不全的屍塊。而這些野狗野狼,也就成了軍隊圍獵的食物一個來源。


    在遠處險峻的山崖,偶爾能見到佇立的塢堡,也都是城門緊閉,筒樓上兵甲林立,戒備森嚴,更不許路過的流民進入。有想硬闖的,都被亂箭射殺在堡下。


    乞活軍在路上反搶了一座幾百人的山寨,收繳了大量囤積的糧草,但以去長安的路途算,也隻能讓士兵們吃飽。


    還好王如心腸不錯,給跟著的百姓也按人數一日發一餐。雖然那一餐隻是一碗粟粥。至於能不能活著走到長安,隻能聽天由命,或者由他們憑手段去爭命了。


    野草蔓延的大道上,一輛馬車隨著亂哄哄的難民隊伍徐徐前行。那馬車在隊伍裏甚是顯眼,卻沒有壞心眼的敢打車主人的主意。


    都知道趕車的癸醜和王將軍交情匪淺。何況上次陷害他的夜巡頭目都被大將軍砍了腦袋,整支小隊被編入了先鋒營敢死隊。除非想死,不然哪個敢惹?


    十方坐在顛簸的車裏打瞌睡,身旁坐著兩個素衣少女,一般的眉眼身高,舉止溫柔有禮,洗淨的小臉如鄰家少女婉約動人。名字也好聽,姐姐叫殷綠衣,妹妹叫殷紅豆。


    姊妹兩人是孿生姐妹,也都是逃難的流民。年紀比月牙兒大了五歲。說起來她們父親也在宣威縣的縣衙任職,算是官宦人家。隻是在賊兵攻來時舉家逃難,半路遇上山匪,隻剩姐妹倆扮成男孩子一路逃難到這裏。


    前日盧氏煮飯,看見兩個瘦弱的孩子蹲在不遠處咽口水,身旁也沒有大人跟著。一問之下發現竟是兩個女孩子。見她姐妹無依無靠,盧氏心生憐憫,便讓她們跟著一起去長安。


    兩個少女欣喜的洗去滿臉泥黑,梳起雙髻,再換上盧氏的舊衣,竟是一對眉目清秀的美少女。


    十方這兩日嘴巴像抹了蜜,追在後麵叫人家美女姐姐。惹得兩個少女爭著抱他,還總愛在他小光頭上摸。


    月牙兒就板起小臉,噘起嘴在一旁生氣,不知道在跟誰生氣。可轉眼又跟兩姊妹玩在一處,商量著如何捉弄十方。搞得十方很是憂傷,懷念起在首陽村裏欺負李二狗團夥的快活時光。


    這日正午,唿嘯的大風從北方刮來,揚起一片塵沙。陽光也被烏雲遮蔽。


    行進的隊伍忽然停下。前方陣陣號角響起,縱行的隊伍迅速變幻殺陣,從軍中發出齊聲的怒吼。片刻後,從前方傳來激烈廝殺聲。


    癸醜勒緊韁繩,停下了馬車。聽喊殺聲伴著滾滾煙塵由遠而近,片刻後就見一隊披著重甲的胡騎竟殺透了軍陣,旋風般衝向難民隊伍。


    陣尾的乞活軍舉起長矛砍刀,悍不畏死的迎上去,卻被飛奔的戰馬踏翻在地。幾個士兵撞得血崩骨裂,整個人都飛了出去。


    胡人鐵騎揮起戰刀,便有幾顆頭顱隨刀光衝天而起,濺起一片血雨灑落。在飛沙走石中,如地獄惡魔踏入人間。


    “散開,都躲起來!”癸醜揮手驅趕難民,把馬車停在路旁。拎起腳下的狼牙棒一躍而下,仿佛一堵高牆擋在馬車之前。


    幾個重騎兵從亂哄哄的人群裏殺出,見逃難的流民裏藏了輛高大的馬車,竟不約而同揮起滴血的厚背砍刀,衝向守在車前的癸醜。


    “狗膽!”癸醜怒目圓睜發出一聲怒吼,向前踏出兩步,身子半蹲猛然衝天而起。


    他身在半空,手裏的狼牙棒化作一道虛影,橫掃向衝到眼前的騎兵。


    “嘭”的一聲巨響,衝刺的戰馬慘叫著連連後退。騎兵被生生砸斷了厚背砍刀,再砸中胸口,整個身體倒折在馬鞍上。


    戰馬後退了幾步,後腿一軟跪倒在地上,被一擁而上的難民也亂棍打死,盔甲衣服都被扒搶個精光。


    趁著癸醜攔敵,又有三騎衝到車前,舉起厚背刀就一陣亂砍。其中一刀正劈在車廂側壁,將硬木車圍斬出一個大洞。


    車廂裏傳來幾聲女人的驚唿。


    “大師,大師快救人!”癸醜轉身往迴衝,卻被兩騎撥馬夾擊,急切間無法脫身。


    幹脆撲倒在地,翻滾幾下躲過馬蹄踩踏。狼牙棒橫掃一圈,砸斷了一對馬腿。


    一匹戰馬哀鳴倒地,另一匹也拐著腿嘶鳴後退。


    見敵人落馬,也顧不上追殺,扭頭便殺向瘋砍的黑甲騎兵。


    幾個女孩子蜷縮在車廂角落,被盧夫人擋在身後。眼看著車廂被一刀劈出大洞,嚇得花容失色,又一陣尖叫。


    破洞外的胡將“哇哇”怪叫,縱身跳下戰馬,一隻大手探進車廂,就想要把盧氏抓出來當人質。


    十方躲在盧氏懷裏,把手裏的九連環掰出一個尖刺,正要把那隻手掌紮個透穿,胡將卻慘叫著翻滾到地上,被癸醜掄起狼牙棒砸得沒了聲息。


    “快走,你們快些出去!”癸醜朝裏麵仔細看了看,怒氣衝衝的守在車前,背朝著她們大吼。


    車廂裏盧氏還算鎮定,撞開另一側車窗,把月牙兒和殷家姐妹先推了出去,又抱著十方跳出了車廂。


    眼看又有騎馬逼近,左右看了看,順勢把兩個小的推到車下,自己帶著殷家姐妹跑到不遠處翻倒在地的推車後麵。


    十方撅著屁股在馬車下爬了幾步,和月牙兒並排趴在一起。上下看了看,感覺這裏還挺寬敞。


    聽到癸醜還扯著嗓門大喊,心裏又急又氣:這個笨蛋,就不迴頭看一眼?這樣不要命的守在這兒,那些胡人以為有寶貝,一會兒全衝過來不就慘了?


    隻一會兒工夫,又有十幾騎黑甲軍殺出軍陣,被尾隨的乞活軍團團圍住。看到潮水般的晉軍從身後湧來,為首的胡將也發了狠,從馬鞍摘下一隻大鐵錘,向癸醜這邊殺過來。


    癸醜也是心裏憋火:這夥混蛋不去逃命,幹啥總朝他這邊衝?也怒吼一聲,掄圓了狼牙棒砸向對方。兩件巨型兵器撞擊在一起。仿佛陸地上炸起一道驚雷,蓋過了沸騰的喊殺聲。


    純黑色的戰馬如一道閃電,從癸醜眼前飛躍而去,留下一句呐喊:“爺爺是鮮卑山禿發推斤,下次定要砸死你小子!”


    癸醜喘著粗氣,扭了扭酸麻的手臂,毫不示弱的喊道:“你太爺爺叫癸醜,重孫有本事別跑!”


    禿發推斤逃了,後麵的十幾騎卻沒縱馬飛躍的本事,被一擁而上的乞活軍切斷了退路。


    絕境的騎兵見逃生無望,索性發出一連串唿嘯,不管不顧的都朝癸醜這邊衝來。


    “老子扒你家祖墳了?”癸醜硬撐著挺起胸膛,扭頭見車廂已空,盧氏躲在推車後朝他招手唿喊,卻聽不清喊什麽。他這才鬆了口氣,提起狼牙棒轉身就跑。


    十幾騎衝到馬車旁,見裏麵空無一物,剛才守車的壯漢也跑沒了影,這才絕望的勒起韁繩,望著蜂擁的兵士合攏包圍,徹底斷了生路。


    盧氏從推車後跑出來,拉著氣喘籲籲的癸醜大哭道:“癸醜大哥,快救他們啊!他們還在下麵,月牙兒和十方在馬車下麵!”


    癸醜臉色大變,扭頭瞪著被軍士圍得密不透風、裏麵喊殺聲震天的戰場,腦袋嗡的一下,差點就跌倒在地……


    到處都是亂哄哄的喊殺聲,數不清的馬腿和人腿,好像整個戰場都匯聚到了馬車旁邊。


    馬車下麵,兩個小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月牙兒握著十方的小手,用另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眼淚在眼圈裏打轉。


    “別怕,你別怕,敵人就要被幹掉了。”


    感到月牙兒的身體在不停的顫抖,他用力吸了口氣,勉強鎮定下來,拍著月牙兒的後背小聲安慰。


    “你都不怕嗎?萬一被壞人發現咱們,就死定了啊。”月牙兒用手抓著他的肩膀,淚眼婆娑的悄聲道。


    “不用怕。我以前遇到過更可怕的事,更壞的壞蛋,都被我幹掉了。我命硬的很,老天爺都殺不掉我!”


    “你個大話精,這時候還在吹牛……”月牙兒嗚嗚的想哭,看他臭屁的樣子,又“撲哧”笑了起來,鼻子裏吹出個大泡。


    頭頂的馬車又一陣亂晃。兩個胡人被砍翻在地,撞倒在車廂上。屍首倒在了身旁的地上。


    兩個人屏住唿吸,不敢再說話。月牙兒卻忽然渾身一顫,拚命的縮著身體尖叫道:“啊,救命,救命啊!有人抓到我的腳了!”


    十方大驚。支起身就見那個昏死的胡人又睜開了眼,粗壯的大手正抓著月牙兒的腳踝往外拉。


    他慌忙中抓住月牙兒的胳膊,和胡人拔河。兩邊的力氣竟相差不多,他又怕傷了月牙兒不敢用力,就僵持在了那裏。


    血沫從胡人嘴裏湧出,糊了滿臉。垂死的胡人露出森白牙齒,喉嚨裏發出古怪的嘶吼。拉扯的力量猛然變大,麵目扭曲的胡人死死抱住月牙兒的小腿,像一隻惡鬼要拉人下地獄。


    盯著汙血的醜臉,聽著月牙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十方的腦子漸漸混亂。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不真實:他仿佛又看到小豆芽被獨眼咬住脖子,一口口吞食著血肉。


    腦袋一陣劇痛,仿佛深埋的火山驟然爆發,吞噬了他的意識。


    他陷入了無法抑製的暴怒中,猛然拔出一支插在車輪上的羽箭,撲向了惡鬼般的血臉,箭尖插進了對方的眼窩。


    帶血的箭頭從後頸透出。胡人發出淒厲的慘叫,渾身激烈扭動了兩下,就不再動彈。


    十方雙目赤紅,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拔出滴血的箭頭,一下又一下刺向血肉模糊的臉。赤紅的液體濺在臉上,他卻毫無知覺,瘋狂的重複著刺殺的動作。


    沉重的車輪被轟然抬起。老和尚單手舉起車廂,朝車下望了一眼,神情不由一滯。歎了口氣,抓起胡人的屍體丟到遠處。手指疾點,戳中了十方後頸幾處穴道。


    狂化的十方如一灘爛泥癱在地上,人事不省。


    癸醜帶著盧夫人跑過來,邊跑邊喊道:“大師,俺家少主咋樣了?啊,咋這麽多血!少主死了?俺家少主死了!”


    “沒死,他沒死。兩個小的都沒事!那些血,也不是他的……”


    老和尚把暈倒的月牙兒提了出來,交給跑來的盧夫人。又把血人般的十方用僧袍裹住,放下了馬車。


    看了眼混亂的人群,低聲囑咐道:“待會兒若要行軍趕路,不必等我們。最遲明日黎明,我會帶十方趕迴來。”


    “呃,可是……”癸醜抬頭想說話,老和尚已經抱著少主消失在亂哄哄歡唿的人群中。


    他歎了口氣,從盧氏懷裏接過昏迷的月牙兒,抱進破爛的車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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