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站在癸醜身後的陰影裏,冰冷的目光掃過那群被仇恨扭曲的麵孔,掃過身前那孤零零的因憤怒、委屈而發抖的魁梧身軀,最終落在那張得意洋洋、忽明忽暗的賊臉上。


    不知為什麽,為什麽他的心裏沒有一絲害怕,沒有一點驚惶,隻有一種陌生的、冷酷的殺機在心湖深處彌漫。他忽然想笑,想放肆的大笑。卻隻是嘴角上翹,露出一抹譏諷的冷笑。


    “都住手!”洶湧的人群後傳來一聲怒吼。


    聚攏的人群“唿啦”分向兩邊。賈聰匆匆走在最前麵,身後跟著全身掛甲的王如,來到了人群中央。


    看到裏麵的情形,賈聰明顯鬆了口氣,擦著額頭的汗水退到了一旁。


    “這都怎麽迴事?你們想幹什麽?”王如環視一周,目光如刀。


    見癸醜站在篝火旁,一臉悲憤的端著鍋還冒熱氣的肉湯,就奇怪道:“癸醜兄弟,這是怎麽迴事,難道有人要搶你的肉湯?”


    說到搶奪食物,在乞活軍裏並不少見。畢竟他們原本就是一群失去土地、四處流竄的饑民組建成軍。食物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就是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性命根本!


    很多流民在加入乞活軍、有了飯吃之後,對食物依然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甚至常有人為了爭幾口吃食而械鬥殺人。說到底,都是餓怕了的。


    “王將軍,是這胡人吃我漢人孩子的肉,才惹了眾怒。”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喊道。


    “吃孩子的肉?”王如臉色一僵。望著那鍋肉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大人,他們胡說,那鍋裏是熊肉!”盧夫人氣得渾身發顫,雙目噴火的瞪著那挑撥者。


    “確是熊肉。老衲可以作證。”老和尚合掌道。


    細長眼的巡官轉動著眼珠,指著老和尚道:“將軍,他們都是一夥的!那胡人親口承認吃了人肉。不信大人問他!那胡人,你說你吃過人肉沒有?”


    “我……”癸醜再次語塞。人肉,他的確是吃過的。


    空氣在瞬間凝結。圍攏的流民又握緊手裏的木棒和長矛,一步步逼了過來。


    王如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這樣的情況,就算想偏袒癸醜也不可能做到。一個處理不好,還會引起流民嘩變,連他都無法控製局麵。至於這鍋裏的是不是熊肉,反倒沒那麽重要。難道,真要犧牲這癸醜?


    “哇……”脆生生的哭聲在黑夜裏突兀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在了癸醜身後的小娃娃身上。那娃娃不過三、四歲模樣,長得結實可愛,穿著寬大的小僧衣,不像其他孩子那樣麵黃肌瘦。


    “有人要吃我,有壞人要吃我!”十方揉著眼睛,聲嘶力竭的哭喊。悲戚的哭聲在整個營地迴蕩。


    看他惹人憐愛的小模樣,聽著那無助的哭喊,真是讓大人們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王如的麵色沉了下來。蹲下身,摸著十方的小腦袋,輕聲道:“好孩子,別害怕。告訴大叔,是誰想吃你?”


    十方舉起手,淚眼朦朧的朝癸醜那邊看了看,手指越過癸醜,指向了對麵賊眉鼠眼的巡官,哭喊道:“是細長眼的大叔!他說那些肉幹不新鮮,要把我抓迴去燉了吃……”


    “胡扯,胡扯!大人他在胡扯……”細長眼渾身一抖,像被蠍子蟄了一口,一臉驚恐的瞪著對麵哭喊的小和尚。


    “你閉嘴!”王如猛然迴頭,目露殺機的盯著那惹事的家夥。


    圍觀的眾人鴉雀無聲,都傻愣愣的看著那可憐的娃娃。王如威嚴的掃視一圈,才低下頭輕聲問道,“娃娃別怕。這家夥剛才還說了什麽?”


    十方一邊抽泣,指著還一臉驚愕的細長眼,道:“他說,大叔還說——咱們人多不怕。這地方就沒人會信胡人。要是大人問起,就一起說那大傻子吃人。大傻子嘴笨,說不過咱們的……”


    “他胡說,大人他胡說!你敢陷害我……”細長眼想衝過去,被兩個親兵死死拿住了肩膀。


    “放你娘的屁!一個三歲娃娃能編話陷害你?你當老子是豬啊!”王如暴怒起身,飛起一腳把細長眼踹倒在地,朝兩邊的親兵怒吼,“拉下去,給老子砍了!其餘人編入前鋒營,去衝鋒陷陣,戴罪立功!”


    細長眼哭喊著被拖了下去,一路上賭咒發誓的大喊冤枉。卻再沒一個人肯信他。


    “這家夥真是又壞又蠢,竟說一個娃娃編故事陷害他。真是殺了也活該……”


    “呸,幸虧老子機靈,沒被他騙了。”


    “行了吧你。你手裏的木棒是幹啥用的,半夜去打狼嗎?”


    圍攏的人群慢慢散去。有幾個臉熟的麵露愧色,想上來搭句話,又不好意思,最後也都歎著氣走了。


    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王如一身輕鬆的走到癸醜身旁,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委屈你了,癸醜兄弟。嗬嗬,這肉湯聞著真香,能分我一碗不?”


    “行啊,反正俺熬的多,這真是狗熊肉!”


    “我信,我當然信。我們這些大人說慣了假話,可一個小娃娃怎會編出這樣的謊話騙人?我又不是頭豬,當然能分辨真偽!”


    癸醜訥訥的低下頭。有些敬畏的看著還在一旁抽泣的少主,心虛的沒敢說話。少主告誡過他,言多必失,嘴笨就要少說點。


    月牙兒的臉上掛著兩串淚珠,卻“撲哧”笑出聲來。“嘻嘻,娘啊,那個大叔說他自己不是豬呢。”


    “噓,你別亂說話!”盧夫人緊張的向左右看看,捂住了女兒的嘴。剛才真的好險!現在危險過去,倒覺得渾身發軟,心裏跳得厲害。


    半夜裏,軍營內一片安靜。盧夫人躺在帳篷裏,望著身旁熟睡的月牙兒和十方,幫兩個小人拉了拉被角,又輕輕拭去十方嘴角的口水,歎道:“這孩子,怎麽這麽古靈精怪的?唉,要在這亂世裏生存,也算是好事吧……”


    十方在夢囈中翻了個身,嘴裏嘟囔著在繼續熟睡。


    清晨醒來,軍營裏都在埋鍋做飯,早早就升起了炊煙。


    十方穿著幹娘縫的小肚兜,光著屁股從被窩鑽出來,揉了揉眼睛就抓起枕邊的小僧袍努力往裏鑽,忽然聽到身後的嗤笑聲。用力鑽出頭,看到月牙兒穿戴整齊,正坐在那兒偷樂。


    “一大早的,你笑什麽呀?”


    “我笑你的小屁股上怎麽青一塊紫一塊的,昨晚被許多蚊子叮了嗎?”


    他努力扭頭看著發青的屁股,記起昨晚的事,又羞又怒的捂著屁股喊道:“你,你,非禮勿視,非禮勿言。你不知道呀!”


    心裏把癸醜罵了一百遍。要不是為救那笨蛋,他又何必把自己的屁股擰成那樣?


    說來奇怪,為啥自己的情緒控製那麽差,想裝哭都擠不出一滴眼淚,非要把屁股擰到發青,痛出流淚才行?


    月牙兒笑嘻嘻的幫著他拉好僧袍,發現袖子上有個破洞,抱怨道:“你昨天又鑽去哪裏了,袖子都掛爛了。待會兒記得讓娘給你補一下。”


    向帳篷外看了看,又神秘兮兮的點著他額頭道:“你這小家夥呀,騙人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那王大人還說自己不是豬呢。真是笑死人了!”


    他趕緊捂住月牙兒的嘴。“噓,千萬別提這件事了,不然咱們都會倒黴的!”


    月牙兒氣唿唿的打掉他的手。“知道啦,娘昨晚就給我說了。你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可比你大三歲呢。我才是姐姐!”


    一陣腳步聲傳來。賈聰掀開了帳篷,身後還跟著兩名隨從。看到他們果然在裏麵,就笑道:“你們兩個出來看看,看大叔給你們帶什麽好東西。”


    吵架的兩人對望一眼,趕緊跑出了帳篷。


    帳篷外停止一輛舊馬車,兩匹雄壯的軍馬套著韁繩立在車前。車廂四周漆皮斑駁,布滿了裂紋,被用木條重新加固了一番,看起來很結實。癸醜正提著一隻馬鞭,繞著馬車前後仔細的查看。


    “呀,馬車,是馬車耶!”月牙兒開心的大叫。拉著十方跑過去,蹦跳著鑽進了車廂裏。


    賈聰瞧著兩個開心玩耍的孩子,朝幾個大人笑道:“將軍昨日看你們有女眷和孩子,就派人找了輛馬車過來,以後趕路也方便許多。”


    “多謝賈大人,也多謝王將軍照顧!”盧夫人欠身,盈盈一拜。


    在這樣的時候還能找來馬車,自然是費了不少力氣。不管是籠絡人心還是表達歉意,都是要仔細感謝的。


    “哈哈,夫人客氣了。咱們大家都是朋友,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應該的嘛。”賈聰也很開心。經過昨晚的那場意外,大家的關係又拉近了一步,算是真正的朋友了。


    十方從車廂裏鑽出頭,望著癸醜的背影,心中感慨,想不到這個憨憨的家夥成了香餑餑,還讓大家都沾了光。還真是亂世習武,盛世學文。如今你縱然出口成章、滿腹經綸,也經不起強盜亂軍的一刀斬呀。


    於是在追隨乞活軍的人群裏就多了一輛馬車。癸醜成了趕車的車夫。盧夫人、月牙兒和十方坐在車裏,跟著軍隊開拔前行。


    老和尚死活不肯坐車,說是有違苦修教義,於修行無益。十方聽了隻是撇撇嘴,不上來正好。真要上來了,車裏還嫌擠呢!


    車廂裏,月牙兒閑極無聊,又開始了每日一訓。


    “小十方,你剛才幹嘛用眼瞪大和尚?你師父對你多好呀,一直都沒讓你下地走路,你還敢瞪他?”


    月牙兒斜靠在車廂的軟榻上,邊說還邊揉腳。昨天道路泥濘,馬匹上不去坡,就下車又走了大半天的路,還要追上落下的行進速度,腳都走腫了。


    “說了你也不懂。大和尚他不敢讓我走路的。”十方頭也不抬的玩著一隻九連環。是在廂座下找到的,玩著還挺上癮。


    “為什麽呀,因為你是大和尚的師兄?”月牙兒捂嘴笑道。


    “嗯,對呀,我就是他師兄啊!”


    “你聽呀,娘!十方又在撒謊了……”月牙兒一臉興奮的搖著盧夫人的胳膊。


    “唉,好了,聽到了。”盧夫人笑著摟著女兒,又摸著十方的小腦袋道,“他還小,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呢。”


    “偏心!”月牙兒說著,朝十方吐了吐舌頭。


    十方立刻還以顏色,也衝著她呲了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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