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一條不知名小溪。


    溪水潺潺,遊魚肥美,林中鋪滿落葉,渾無入冬時節的蕭瑟寂滅。


    溪邊大石之上,一位披著單薄青衫的女子,懷抱拂塵,靜靜坐在滿樹搖晃的金燦微光之下。


    “可知妖國拚了命想南下,為了什麽?”


    波光粼粼,一片楓葉落下,便將整個世界剪成千萬碎影。


    “……為了什麽?”


    鄧白漪蹲在小溪邊,有些不明所以。


    跟著唐齋主離開鯉潮城後,二人一同南下,並沒有如劍仙那般馭劍而行,而是一路就這麽風餐露宿,徒步跋涉。


    鄧白漪自然知道,以天下齋齋主的修為境界,隻要願意,短短一日,便可輕鬆跨越山河大江。


    真想返迴道門。


    也不過是打個瞌睡的功夫。


    但唐鳳書並沒有這麽做,而是帶著自己,一路南下,沿青州順延而下,直入江寧。


    這個時節,並不是一個好時候。


    江寧許多地方已經落了雪,林葉凋零,一片殘破,四季輪轉,乃是天道至理。


    於是鄧白漪也沒看到什麽風景。


    這一個月,唐鳳書並沒有教自己多少修行之道,更沒有教自己符籙之道,隻是閑散聊天,其間談及最多的,便是民間誌異,以及不知來源的古怪繪本,山海奇談。


    這位齋主的行事風格,思維邏輯,實在讓她看不穿,猜不透。


    身為天下齋主人,卻寧願相信“北海盡頭藏著秘藏”,或者“大褚王朝有一天會迎來天崩”這種荒誕無理的坊間奇聞。


    即便是街邊打醬油的七歲孩童,也隻當這是個笑話。


    “百年前,墨鴆大尊尚未成就大尊之位,極北元氣也並未枯竭。”


    唐鳳書緩緩合上手中書頁,說道:“那個時候,他曾來過江寧,他見證了人族的繁華,也很喜歡江南的落花。”


    “……”


    鄧白漪神色有些複雜。


    “這不是繪本上的。”


    唐鳳書覺察到了鄧白漪的神色異樣,無奈一笑,而後認真解釋道:“這件事情,是師尊對我說的。”


    道門天下齋齋主的師尊……


    那不就是當今的道門主人?


    鄧白漪的眼神立刻變得敬畏。


    她微微挺直脊梁,以便更好聆聽接下來的故事。


    “江寧是個好地方,如果能在這裏定居,或許可以多活上十年……這裏和荒蕪的北郡雪原不一樣,這裏四季如春,景色秀麗,不過今天來看,一百年後的江寧遠沒有當年那麽美好。”


    唐鳳書頓了頓,道:“當年妖國南下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就是為了更好的生存。一旦北境防線被撕破,最多半年,妖國就可以切入青州腹地,而後劍指江寧。”


    “齋主,所以我們來江寧的目的是?”


    鄧白漪認真聽完唐鳳書的話,而後小心翼翼開口。


    “我聽說你一直待在北郡,從未看過外麵的世界。”


    唐鳳書溫聲說道:“無論如何,你該看看江寧。”


    鄧白漪心裏有些感動。


    “不過來這裏還有一個原因。我也想看看江寧。”


    唐鳳書喃喃道:“道門避世,各齋靜修,我已有好些年沒來過這裏……”


    鄧白漪注意到,這片小林並不蕭瑟。


    似乎是有陣紋庇護。


    她抿了抿嘴唇,定睛望去,目光在幾處稍作停留。


    嗯……


    如果沒猜錯的話。


    這裏之所以與眾不同,應該便是埋下了陣紋符籙之故。


    鄧白漪好奇道:“齋主大人,這地方對您是有什麽特殊意義麽?您親手布下了陣紋?”


    “看出來了?”


    唐鳳書微微一笑:“鏡玄說得不錯,你的確有成為大陣紋師的潛質。”


    她站起身子,緩緩拂袖。


    “嘩啦啦!”


    溪水之中的落葉紛紛卷起,整片小林簌簌作響,數千上萬枚落葉被拂袖之風震得倒卷懸空,而後向著遠天掠去,這條小溪,這片小林在此刻徹底變得“純淨”,“無垢”。


    輕輕一袖,將這方小天地打掃幹淨。


    唐鳳書向著林深之處走去。


    鄧白漪跟在其後。


    不多時。


    唐鳳書停下腳步,她站在了小林盡頭,這裏立著一塊嶄新如昨的簡陋木碑。


    上麵隻寫了四個字。


    “劍修之墓。”


    鄧白漪怔怔看著這塊立起的木碑,她心湖沒來由緊張起來,下意識捏住了衣袖。


    “這地方的確對我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唐鳳書平靜說道:“十年前,我一直心心念念與某人一戰,隻可惜尚未等到那一日,那人便於北海魂飛魄散……”


    當年。


    大褚王朝氣運噴薄,百廢待興,許多天才陸續嶄露頭角。


    其中最為強盛的,便是道門。


    道門擔著天下第一宗之名,一時之間,風頭無二。


    而多年來與道門齊名的大穗劍宮,則是一蹶不振,若非謝玄衣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劍宮之名恐怕會跌入穀底。


    在這般盛世之中。


    謝玄衣擊碎了太多人的道心,成為了太多人的心魔。


    即便今日的唐鳳書,已然修成天下齋齋主,也會在心湖之中,瞥見那道難以忘卻的驚豔身影。


    “謝玄衣。”


    鄧白漪輕聲喃喃。


    “不錯,正是謝玄衣。”


    唐齋主搖了搖頭,道:“他死得蹊蹺,又是背負叛國罵名,即便死後葬身北海,也不能得到善終……偌大世間,若是沒他一塊墓碑的容身之處,豈不荒唐?”


    鄧白漪神色複雜,沉聲說道:“的確荒唐。”


    看著那塊簡陋的木碑。


    鄧白漪長歎一聲:“所以這裏是……”


    “謝玄衣的衣冠塚。”


    唐鳳書道:“江寧是他故鄉,鏡玄刻意挑選了這塊風景靜謐之地,我親自為他留了座衣冠塚,留的這些陣紋,一是為了避免閑人入境,二是為了給他留個清淨。”


    “原來如此。”


    鄧白漪低聲說了這麽一句,便安安靜靜站定,隻是凝視著那塊木碑,不再開口。


    謝玄衣與齋主,乃是故人。


    這一點她自然知道。


    盡管這二位交情頗深,齋主何必帶自己來此?


    鄧白漪並不傻,她心湖紊亂,已然猜出大概頭緒。


    此刻的沉默。


    便是給自己留足思考時間。


    “你可知,鯉潮城潮祭之時,道門子弟為何會幫你一同築陣?”


    忽的。


    唐鳳書突然說起一件無關之事。


    鄧白漪怔了怔。


    其實這一點,她也不止一次想過……當時情況危急,鯉潮城覆滅在即,為了救下自己,也為了年邁父親,她管不了那麽多,隻能背著薑凰和符籙,去往臨江沿岸,鑄造火陣。


    鄧白漪當然知道,這鯉潮城已被修行者接手。


    亂局之下。


    自己貿然現身,很可能會被直接拿下。


    但萬幸。


    道門陣紋師決定出手相助,因此一切太平,萬般無恙,順利將大劫度過。


    事後迴想,許是自己運氣不錯,選對了出現時機,當時情況緊急,長春陣已經無力迴天,點破關鍵之後,眾人即便生疑,也不得不隨自己賭上一把。


    “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也沒那麽多運氣。道門之所以會一同築陣,便是因為他們看見了你的‘清淨符’,‘一氣符’。”


    唐鳳書平靜道:“這兩門符籙,隻有道門子弟才有資格修行,研讀。伱不願暴露身份,他們自然會把你當做某位道門真人的陣道弟子,這便是他們願意在鯉潮江全力相助的原因……他們把你當做同門中人。”


    鄧白漪恍然。


    旋即她有些緊張起來。


    因為唐齋主說得很清楚,這兩門術法……隻有道門中人,才有資格修行。


    那麽教給自己符籙之道的謝真,是怎麽學會這符術的?


    “陳鏡玄告訴我,有些問題,不要刨根問底。”


    唐鳳書幽幽開口:“隻可惜,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在鯉潮城時我就想問了……那個謝真,究竟是你什麽人?”


    “齋主。”


    鄧白漪苦笑一聲,低聲道:“其實……隻是萍水相逢。”


    這個問題,謝真叮囑過自己。


    若真遇到了“刨根問底”的情況,不要全部隱瞞,也無需盡數說出。


    若是全說……也未必會有人相信。


    一半真,一半假,略去白袍道人,以及玉珠鎮陰婚的那段複雜糾葛,才會令人信服。


    按照謝玄衣所教導的那樣,鄧白漪老老實實說了一遍。


    “……”


    唐鳳書默默聽完,她瞥了眼眼前年輕弟子:“你在說謊。”


    一句話,便讓鄧白漪啞口無言。


    “一個機緣巧合,來到北郡的年輕修士,大發慈悲,將你帶到青州,還教了你道門陣紋之術。”


    唐齋主嗬嗬笑了一聲:“怎麽,這是對你一見鍾情了,還是欠了你天大人情?”


    鄧白漪乖乖閉嘴。


    其實按謝玄衣這套說法,絕大多數情況,都能瞞得過去。


    可偏偏眼前人是天下齋齋主。


    “事無絕對,道門符籙雖不外傳……可總有人能學會。”


    唐鳳書麵無表情說道:“雖然不多,但在這大褚王朝,知曉‘一氣符’和‘清淨符’繪法的人,還是有那麽幾位的。”


    鄧白漪心頭升起一股不詳念頭。


    她心想,不會吧?


    不會這麽巧吧?


    “謝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唐鳳書淡淡道:“當年我與他比試,立下賭約,我若贏了,他將蓮花峰道藏借我一閱,我若輸了,便將道門符籙之術傾囊傳授……”


    鄧白漪怔住了,目瞪口呆望著齋主,不知道自己是該聽還是該捂耳朵。


    這兩位天驕,在拿師門絕學做賭注?


    這種欺師叛門之舉……齋主說給自己聽,真的好嗎?


    蓮花峰道藏,和道門符籙術法。


    無論哪一種,都價值連城,不可估量。


    “後來呢?”鄧白漪沒忍住好奇心。


    “我自是輸了。”唐鳳書嗤笑一聲,道:“沒打過他,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然後……您把道門符籙之術都教給他了?”


    “這有什麽?”


    唐齋主大方揮了揮衣袖,淡然道:“謝玄衣都死了,現在誰還知道這迴事?”


    ……我知道。


    鄧白漪沒敢開口。


    下一刻,唐鳳書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她掃視著眼前女子,冷冷開口道:“隻是這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情,謝玄衣死在北海之後,那個謝真教了你符籙之術?他從哪學到的道門符法?”


    關於謝真的身份。


    唐鳳書其實也動過懷疑之念,她記得十分清楚,初次見麵,謝真喊了自己一聲齋主。


    隻是這個懷疑之念,實在沒什麽道理。


    她乃堂堂天下齋齋主。


    被人認出,也不是什麽怪事。


    不過唐鳳書心湖的疑念升起之後,便不曾平息,她甚至在臨別之前,問了陳鏡玄……


    陳鏡玄給了自己一份詳盡的身份檔案。


    這謝真,沒什麽特殊之處,不過一介山野散修,天賦高了些,僅此而已。


    “我……”


    鄧白漪被這淩厲的嗬斥就此問住。


    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


    片刻之後。


    鄧白漪誠懇道:“關於‘謝真’的事情,我確實知曉極少,我不知道他從哪學的術法,也不知道他為何會搭救鄧家……我隻知道,他對我有天大恩情。”


    唐鳳書盯著鄧白漪。


    許久。


    唐齋主收迴目光。


    她看得出來,鄧白漪什麽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初入修行不過百日的“雛鳥”,從這一點來看,鄧白漪與謝真相識的日期,便極為短暫,從玉珠鎮到鯉潮城才過去多久?如若謝真真有什麽秘密,又怎會讓鄧白漪知曉?


    “齋主大人。”


    便在此時,鄧白漪鼓起勇氣。


    她上前一步,認真問道:“您是覺得……謝真,就是謝玄衣麽?”


    這一問。


    讓唐鳳書怔住了。


    唐齋主皺眉看著自己尚未正式收入麾下的弟子,心想這莫非是個傻子。


    “你仔細看看……”


    唐鳳書指了指身前的木碑,認真問道:“這是什麽?”


    鄧白漪小心翼翼道:“這是……謝玄衣的衣冠塚?”


    “這是他的墓。”


    唐鳳書緩緩說道:“十年前,無數人親眼看他死在北海,一個早就死掉的人,怎麽可能還活著?”


    “隻是謝玄衣一生行事,向來不講規矩。”


    唐齋主挑了挑眉,一本正經地說道:“誰知道他死前留下了什麽,誰知道他有沒有收下徒弟,誰知道他是不是和某人偷偷生了個孩子?”


    “???”


    最後一句。


    實在有些出乎鄧白漪的意料。


    “齋主。”


    鄧白漪哭笑不得道:“您是不是又看什麽民間流傳的奇聞異事了?”


    “絕無此事。”


    說到這,唐齋主似乎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摩挲光潔如玉的下頜,喃喃道:“不過你還真別說……以前我曾聽聞,薑妙音給謝玄衣生了個孩子,所以十年沒有出山。這謠言真的很離譜。”


    鄧白漪心情已經不能用簡單的複雜二字來形容了。


    “那謝真,看上去大概十六,十七歲。”


    唐齋主搖了搖頭,道:“謝玄衣就算真留了種,也不會是這個年齡……還是徒弟的概率更大一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徒弟二字,落入鄧白漪心湖,她默默攥攏十指,這些日子縈繞心間的那團困惑,似乎得到了解答……


    其實鄧白漪一直很好奇,謝真的真實身份。


    從玉珠鎮蘇醒之後,謝真第一個打聽的消息,不是其他勢力,正是大穗劍宮。


    無論是劍術修為,還是道門符籙,如今都與傳聞中的“謝玄衣”完成了唿應。


    “所以,謝真……原來竟是謝玄衣的弟子麽?”


    鄧白漪喃喃開口,有些恍惚。


    原來如此。


    怪不得謝真不願意暴露身份。


    謝玄衣弟子這個身份,的確很不好,容易被天下人記恨,也容易被天下人追殺。


    “隻是猜測罷了。”


    唐鳳書挑了挑眉,忽然認真嚴肅說道:“你且記住,此事千萬不可外傳。”


    齋主大人也隱隱約約明白了,為何陳鏡玄讓自己不要“刨根問底”。


    這謝玄衣弟子的身份如果捅出去……


    謝真恐怕就有諸多麻煩纏身了。


    話音剛落。


    林葉驟然開始飄搖。


    一陣大風掠過,天頂響起陣陣顫聲,似是鍾鳴,又似是鼓響。


    “咚!咚!咚!”


    三道顫聲之後,鄧白漪抬首,隻見天邊流雲所在之處,有一輛華貴雪白輦車掠來,兩匹高大雪白駿馬,背後生出一對肉翅,拉著輦車,落在小林入口位置。


    大褚王朝,皇親國戚,貴族世家,一般都會豢養妖獸。


    其中以龍血,凰血後裔,最為珍貴,也最被追捧。


    此刻拉著輦車的生翅白駿,被稱之為“龍馬”,之所以有此名號,便是因為這白駿體內蘊含了稀薄龍血。


    也正因龍血之故,白駿生出雙翅,配合符籙陣紋,可以做到日行千裏。


    龍馬價值不菲,由於生性暴烈,不服管教,因此想要將其馴化,更是難上加難。


    能坐在龍馬輦車上的。


    無一不是大褚權貴。


    “轟隆隆!”


    輦車出現那一刻——


    唐鳳書的臉色驟然冰冷,她背負雙手,一股氣勁護住漫天林葉,帶著鄧白漪緩緩迴到溪水之前。


    龍馬昂首噴吐熾息,緩緩落在溪水對岸。


    一道雪白絢爛的巨大華蓋陣紋,圍繞輦車旋轉,落地之後,並未直接散開。


    兩位駕乘龍馬的護道者,先行翻身下來。


    鄧白漪抿起嘴唇。


    她雖然剛剛開辟竅穴不久,但畢竟跟著唐齋主走了一路。


    這一路唐鳳書未曾主動教她修行,但鄧白漪所問的,必定有所解答——


    這一點倒是與謝真不同。


    鄧白漪看得很清楚,那兩位護道者,絲毫不掩蓋自己的“洞天”氣息,兩座黑白洞天,就懸浮於這二人背後,一陰一陽,圓融合一,給人以極大的威壓。


    遠遠聽見的鍾鼓齊鳴之聲,便來自於此。


    “這是……陰神尊者?”


    鄧白漪緊張起來。


    她知道,陰神境尊者,洞天完美之後,可以引召出各種法相,這兩座洞天外放的鍾鼓異象,便屬於“法相”之籌。


    護道者,便是陰神!


    這坐在輦車中的來客,又得是何等尊貴身份?


    “嗯。”


    唐鳳書輕描淡寫傳音:“小小陰神,不必畏懼。接下來輦車裏的那位露麵了,你也不必行禮。”


    鄧白漪深吸一口氣,默默挺直脊梁。


    “唐齋主,久仰大名。”


    兩位陰神尊者護道,龍馬輦車上的道紋徐徐散開,一位身著雪白華袍的年輕男子,緩緩站起身子,遙遙對著溪水對岸,揖了一禮。


    此地是江寧。


    而在這裏,有資格能讓兩位陰神尊者為之護道的……除了大褚皇室,便隻剩下一人。


    江寧世子,謝嵊。


    謝嵊這個名字。


    鄧白漪隨齋主南下,已經聽到了無數迴。


    越是靠近江寧,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越高,往往被用來與當年的謝玄衣進行比較——


    或許是死去之人,不被尊重的緣故。


    幾乎所有人都在吹捧謝嵊。


    “世子不必客氣。”


    唐鳳書雖是這麽說,但卻沒有迴禮,她麵無表情地開口:“聽說世子正在閉關,於是路過江寧,便沒有打擾。”


    “多謝齋主關心。”


    年輕男子生得俊美,隻是有些病態,陰柔。


    他行了一禮之後,便重新坐迴輦車之上,輕聲笑道:“閉關之事,並無那麽重要……一聽說您來到江寧,謝某便連忙起身,幸好能夠見上一麵。”


    “世子殿下,實在不巧。”


    唐鳳書淡淡道:“剛剛收下一位弟子,正要返迴道門,日後若想相見,盡管來我道門,天下齋掃榻相迎。”


    說罷,就要離去。


    然而下一刻,兩位陰神尊者則是上前一步,無形元氣密布小溪。


    唐鳳書眯起鳳眸。


    “退下……怎可如此無禮?”


    江寧世子低聲嗬斥兩位尊者。


    停頓一下。


    他誠懇說道:“齋主大人,門下護道者常年如此……請您千萬不要與他們計較。謝嵊此次前來,實在有一個不情之請。”


    江寧世子輕抖白袍。


    溪水上空,迎來一片破空之聲。


    一片片符籙,懸浮在兩人麵前,這本該是一套完整的陣紋繪圖,隻可惜缺失一半。


    “劍氣敲鍾?”


    唐鳳書僅僅瞥了一眼,便收迴目光。


    當年她與謝玄衣賭約,謝玄衣壓上了蓮花峰道藏,而道藏之中,她最感興趣的東西之一……便是這“劍氣敲鍾”陣圖。


    雖說天下符籙出道門,但大穗劍宮同樣有頂級陣紋大家。


    這劍氣敲鍾陣圖,便是蓮花峰上的絕學。


    不過……


    謝玄衣身死道消之後。


    這陣圖便被大穗劍宮公布,天下人人皆可研習,因為陣法複雜,還原者寥寥無幾。


    “不錯。齋主目光如炬。”


    江寧世子輕輕咳嗽了一聲,誠懇說道:“大穗劍宮已然開山,您也知道,我江寧謝家與劍宮有不解之緣……此次登山,謝某總該帶些禮物過去。”


    “你參透了‘劍氣敲鍾’陣圖?”


    唐鳳書挑了挑眉。


    “……僥幸。”


    江寧世子笑了笑,“雖是參透陣圖上的劍氣流轉,但刻繪符籙之事,總歸不太熟練,本想親手將完整陣圖送上……可時間所剩無幾,隻能請陣紋師出手相助。謝某提供符籙繪法,陣圖布置。”


    即便如此,依舊不是易事。


    同樣一張符籙。


    頂級陣紋師出手,與普通陣紋師,乃是有著天差地別的差距。


    “我在方圓坊列出懸賞,可惜整個大褚,都無人能夠繪出滿意之符。”


    謝嵊認真說道:“不知唐齋主……可願出手相助?”


    唐鳳書看著眼前的劍氣敲鍾陣圖,陷入迴憶。


    片刻之後,她搖了搖頭,幹脆利落說道:“抱歉,不感興趣。”


    “天下皆知,齋主與謝玄衣乃是故識……”


    江寧世子站起身子。


    他望向遠方的小林,語氣緩慢,而且認真地問道:“可謝玄衣乃叛國罪徒,十惡不赦,被大褚除名……為這樣的人私蓋墓塚,悼念緬懷,是否不太妥當?”


    空氣變得一片死寂。


    唐鳳書輕輕道:“你想說什麽?”


    “早些年,我便知道,江寧有這麽塊衣冠塚的存在。”


    謝嵊輕歎一聲,道:“謝家承受皇恩,有如此今日……本不該縱容此等罪徒之墓,迴歸故裏。隻是謝玄衣畢竟一代天驕,無名無姓的留塊衣冠塚,不至於也要鏟除。之所以如此處置,並不是看在謝玄衣的麵子,而是看在齋主您的麵子。”


    鄧白漪聽到此言,渾身都在顫抖。


    相比之下。


    齋主神色仍然平靜。


    “所以,你想告訴我,如果我不同意,你便要鏟了這片林,對麽?”


    “……”


    謝嵊沒有迴答,但這已是迴答。


    “江寧強者如雲,謝氏如日中天。”


    唐鳳書緩緩開口:“我一路南下,整個江寧都是你的傳聞。所有人都在說你謝嵊……乃是洞天無敵,或許晉升陰神之日,會比當年謝玄衣要更快。這便是你今日站在這裏,與我說話的底氣,你覺得早晚有一日,你可以比肩謝玄衣。”


    “不。”


    江寧世子搖了搖頭。


    他微笑說道:“……不是比肩,而是超過。”


    此言一出。


    唐齋主笑了。


    她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平靜說道:“我看你……是在江寧待久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下一刻。


    唐齋主出手了。


    沒有動用拂塵,也沒有動用法相。


    一抓。


    隻是輕描淡寫的一抓。


    轟的一聲!


    那籠罩龍馬輦車四周的道紋,直接被抓得破碎!


    謝嵊跌坐在座。


    “?!”


    護在輦車之前的兩位陰神尊者,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兩位陰神同時前踏一步,準備展開法相,然而這次鍾鼓之聲根本沒有蕩開,唐齋主左右開弓,甩出兩個耳光,清脆無比地打在兩位陰神麵頰之上——


    啪!啪!


    兩位陰神倒飛而出,跌入小溪之中,摔了個狗啃泥。


    緊接著。


    唐齋主一瞬間便來到謝嵊麵前,她整個人穿過殘破的劍氣敲鍾陣圖,無數符紙被撞得破碎。


    “江寧世子,陰神護道,好大的威風……你覺得謝家很厲害麽?”


    兩匹龍馬,直接被強大威壓壓倒。


    一聲哀嚎。


    就此跪下。


    輦車破碎,堂堂江寧世子,隻能跌坐在塵埃之中。


    唐鳳書麵無表情道:“別說是你,你爹在這裏……一樣要恭敬喊我聲‘齋主’。”


    “齋主大人哪裏的話?謝家……自然比不得道門。”


    江寧世子麵色略微有些蒼白。


    但神情依舊從容。


    謝嵊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灰塵,他低聲笑了笑,遺憾說道:“今日不過是想求齋主幫忙而已,何至於此?”


    “天下齋不會幫謝家一丁點忙。”


    唐鳳書麵無表情道:“至於我身後的那片林,你若是敢動分毫……此後往後,這裏會擺滿江寧謝家族人的墓碑。”


    “若不信,便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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