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從這個瞬間,兩個人達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這頓飯喻衡吃得無比輕鬆,兩個人都沒再提以前的事情,好像隻是萍水相逢。


    喻衡難得吃撐,向來平坦的小腹都鼓出了一點弧度。


    離開餐館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喻衡正打算問對方住哪,打車送她一程,突然在門口看見一個男人,穿著普通老氣的外套,縮在電線杆旁,一動不動地望向他們。


    喻衡下意識緊張:“妹妹,你老公看見我們在一起,不會不高興吧?”


    “我離開他半步他就不高興,”朱婉儀冷笑一聲,“但誰管他呢?”


    喻衡還是擔心:“需要我現場出個櫃嗎?”


    朱婉儀這次是真笑起來:“行了哥哥,我就算再慘也不會委屈自己。我雖然沒有前半生的運氣,但比前半生有手段。走啦!”


    她沒有轉身,揮了揮手,然後隨意地朝對方走去。


    喻衡依舊坐地鐵迴家,末班車上幾乎沒人。一整個車廂隻有喻衡和對麵座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對方抱著公文包靠著欄杆睡著了,也不知道坐過站沒有。


    他還在迴味剛才的朱婉儀。他從未預見到的,成熟的朱婉儀。


    明明從浪漫的少女成為了一個肩上有負擔的女人,但卻比年輕時有魅力,一種自恰而堅定的光芒。


    喻衡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幸運的愣頭青。在黃毛和朱婉儀都因為生活而成為大人時,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因為得不到一點愛而放棄所有。


    他今晚實在吃得太多,迴到家時都還沒消食,在家裏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一盒健胃消食片,發現過期了三天。大概糾結了兩分鍾,抱著僥幸心理放進了嘴裏。


    他攤在沙發上等待自己的腸胃工作,手機傳來一聲震動。


    懶散地拿過來,發現是陳然的消息。消息內容很簡潔,隻有一個問號。


    下麵跟著一條微博鏈接。


    喻衡點開,發現是一條關於周維輕的采訪視頻。


    他皺眉,也迴了一個問號過去。


    陳然迴複得很快:你先看。


    喻衡手沒拿穩,手機砸在臉上,他齜牙咧嘴地重新拿起來,打開采訪視頻。


    剪輯過的視頻隻有一分鍾,前三十秒都隻能聽到一個女聲在急促提問:“...十二年的事情我認為值得聊聊,不是嗎?”


    視頻中的周維輕沒有接話。


    於是對方繼續引導:“外界其實一直好奇,像您這樣的人,情感生活是怎樣的?不需要分享太多,或許可以隻說說您眼中的愛人...”


    “我不是怎樣的人,”周維輕終於打斷她,“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也很普通地、拙劣地在愛另一個人,僅此而已。”


    第24章 時間


    喻衡關掉手機,神色自然地去衛生間洗漱,然後換上睡衣,把這幾天的舊衣服都放進洗衣機裏。做完這些事,他又審視了一圈屋子,換了垃圾袋,然後實在找不到下一件事可以做。


    就在短暫的安靜裏,手機的響聲格外清晰。


    喻衡認命地拿起來,陳然的消息接著彈出來:你倆?


    喻衡往裏輸入:什麽都沒發生,他瘋了。


    然後又一一刪掉了這行字。


    前兩次見麵的時候,他還能控製自己,不要去剖析周維輕的想法。無論對方說什麽,做什麽,是應激反應也好,一時衝動也好,都與現在的自己無關。


    但周維輕竟然說,他在愛著另一個人。


    喻衡曾經在十二年裏等待一個“愛”字,哪怕是臨時的,哪怕是輕浮的,他都會將這個字裱起來,懸掛在心口,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飴。可周維輕偏偏是這樣一個人,連一點表麵甜頭都不肯施予。


    他愛周維輕是周維輕,也恨周維輕是周維輕。


    而現在這個“愛”字姍姍而來,像安慰,像嘲弄。


    在我放過我自己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放過我呢?


    因為周維輕這突然的舉動,喻衡不得不再次開啟他的勿擾模式。他大概能想象到社媒上的討論,以及微信裏各路聯係人的打趣。後麵這幾天裏他沒有上網,也關掉了軟件通知,隻在晚上迴複一兩條消息。


    白天的時間,他久違地開始了工作,給朱婉儀做她的盲盒網頁。這大概是最省心的甲方,需求交接得非常明確,而且自帶資源本質就是販賣美術從業者的藝術品,網站上的圖片、logo等元素,朱婉儀都會陸陸續續給他提供。


    大概一周,基本模型已經出爐。按照甲方的要求,抽取過程盡量仿真,附帶了一些驚喜特效。除此之外,按照朱婉儀的特別設計,每次抽完之後還會附贈原製作人的一句祝詞。


    有的是“祝你暴富”,有的是“希望你每天都開心”,還有一些特別的,比如拿來做樣本的那枚銀蝴蝶胸針,它的祝詞是“我擁有一個碎掉的夢,希望你的夢能永不落空”。


    喻衡把初步網站發給朱婉儀,不愧是貼心甲方,對方反應很快,一個電話打過來。


    “怎麽樣?還行麽?”喻衡問。


    “比我想象中還要好誒。”朱婉儀聽起來很高興。


    “嗯,有什麽需要細化的地方你統一發給我,”喻衡說,“現在隻是界麵,後台還沒做,之後做完你才能自行更改庫存。”


    “好呀,”朱婉儀說,“對了,你是不是還沒抽?”


    “我測試的時候抽了幾百次。”喻衡迴答她。


    “那不算,那都是樣品嘛,”朱婉儀說,“快,你先抽,你是第一位顧客,現在我手裏有...有三十多種商品喔,一到三十號,你選一個號碼。”


    喻衡無奈:“行吧,我選二十一號。”


    一天之後,朱婉儀竟然真的將他抽的工藝品寄過來。喻衡打開快遞後,發現是一枚戒指。


    其實應該算選項中性價比較低的,因為材質很簡單,隻是塑料小圈,上麵墜了一個迷你的鍾,是灰色的,乍一看很不顯眼。


    祝福詞是“我們之間隻有漫長的時間”。


    喻衡用自己的手指試了試,他骨架很小,這個均碼的圈套在他無名指上剛剛好。


    工作告一段落,等待朱婉儀反饋,喻衡帶著這個塑料戒指伸了個懶腰,準備去打兩把遊戲。


    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跟剛才的快遞號碼有些像,喻衡接了起來。


    “您好?”他說,“有什麽事兒?”


    對方沒有說話。


    喻衡把手機放平確認了下,信號滿格,沒有問題,又追問了一句:“喂?您好?”


    依舊沒有得到答複。


    喻衡正打算掛掉,突然聽到對麵傳來一陣鈴聲,一段曲調很振奮的旋律。


    是高中自習放學的鈴聲,在他還和周維輕同住的時候,如果下班早,每晚都能聽見。


    掛掉。大腦皮層在給喻衡下達指令,但手指卻似乎有獨立意誌,僵硬在原地不動。


    沒有人說話,屏幕上通話時長在一分一秒增加,學校裏一小段進行曲已經放完,倏然安靜下來,喻衡聽見了周維輕的唿吸聲。


    很多個傍晚,那些被所有人忽略的片段,他們在家裏安靜地做自己的事,從白天到黑夜,外麵嘈雜的聲音安靜下來,於是喻衡所能聽見的隻有周維輕的唿吸。


    終於周維輕在長久的沉默後開口:“喻”


    喻衡的手指瞬間按下關閉通話鍵。


    他在通話記錄裏翻了翻,發現這個號碼在前幾天都有未接,時間不定,那時候他都在工作,沒有接陌生號碼的來電。


    很諷刺,在他把周維輕的備注精心編輯好,後麵配上自己挑選的emoji,在工作也把手機放進視線等待對方來電時,鈴聲一次都沒響過。


    瘋了。喻衡想。他把手機重新拿起來,想把這個號碼也拉黑,但器官的意誌再次獨立,手指遲遲沒按下那個按鈕。


    次日一早,喻衡是被門鈴聲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從貓眼往外望,看到付珩提著兩個塑料袋站在門外。裏麵太久沒應聲,付珩突然也彎下身子盯住那個小孔,喻衡的視野變成了一片黑。


    喻衡嚇了一跳,趕緊開門。


    “你...”喻衡還沒來得及組織語言,“來幹嘛?”


    付珩晃了晃手上兩個袋子,是打包好的快餐店早餐,他一邊啃著自己那份油條,一邊迴答:“來給你送早餐啊。”


    “你專門過來給我送早餐?”喻衡不可思議。


    “也不是,我昨晚在附近通宵呢,順道兒過來的。”付珩笑笑,然後抱怨道:“你已經很久沒迴我消息了。”


    喻衡尷尬地撓撓頭,他這幾天基本不怎麽跟外界聯係,自然也顧不上付珩。


    他側了側身子,示意對方進屋。但付珩卻搖搖頭:“我十點有課,要迴學校。”


    “通宵了還要去上課?”喻衡感歎,“你們年輕人精力真是好。”


    付珩換上了他的招牌笑容:“是啊,所以人們談戀愛不都愛找年輕的麽。”


    他看了眼表,轉過身下樓梯,衝喻衡揮揮手:“走啦。”


    突然他又想起什麽,迴過頭道:“戒指很好看,很配你的手。”


    喻衡低下頭,發現那枚塑料戒指還戴在自己手上,皮膚已經被勒出了一點紅痕。


    吃過早餐,喻衡又睡了一個很長的迴籠覺。好像做了一些細碎的夢,但醒來的時候卻一個片段也抓不住。他打了個哈欠,看了一眼時間,然後暗叫不好,飛速起床換衣服。


    陳然的婚禮定在國慶,提前了整整大半年預定的酒店,今天是新郎伴郎試西裝的日子。喻衡一邊潦草地刷牙,一邊想著原來一個婚禮這麽繁瑣,訂酒店、列名單、伴手禮、拍照、試衣服,陳然籌備了整整半年,就為了在台上“我願意”那一瞬間。


    時間緊急,喻衡沒坐地鐵,打車到了店裏,陳然果然在那兒等著,還有一兩個上次拍婚紗照時見到的其他伴郎。


    嫂子竟然也在,但看上去臉色不好,嘴裏不停在跟陳然說著什麽,陳然伸出手,安撫地摸摸她的頭。


    喻衡走上前去打招唿:“然哥,嫂子,不好意思我睡過了。”


    嫂子見他來了,倏然閉嘴。半晌後才迴應道:“沒事兒。”


    她靜靜盯了喻衡好幾秒,似乎欲言又止,喻衡有些疑惑:“...怎麽了?”


    嫂子依舊盯著他,雙唇忽張忽閉,最後還是沒有開口,隻匆匆說了句“那你們試吧”便提著包離開。


    喻衡不解地衝陳然比了個口型,陳然隻搖搖頭,然後徑直帶喻衡進了試衣間。


    備選的有三套衣服,兩套白色的,一套帶一點不明顯的藍。喻衡身穿著有點藍的那一件,在鏡子裏怎麽看怎麽怪異。


    他用餘光瞥了瞥另外兩個哥們,可能因為對方是金融從業者,看起來要自然很多,就是型號不太合適,有一位正在絞盡腦汁想扣上第四顆扣子,又怕太用力把扣子崩掉。


    “你穿還挺合適,但感覺你更適合我身上這件。”陳然站在他身後,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穿的是新郎的服裝,但裏麵內搭是一件淺黃色的襯衫,領口上還點綴著一些繁瑣的花紋,的確跟他略顯成熟的臉不太搭,喻衡膚色白,要適合一些。


    喻衡搖了搖頭。


    說起來這幾年也參加了不少婚禮,也曾真心實意為他們感動或開心過。有的新人真情流露,在致辭的時候,或者對著彼此許下承諾的時候潸然淚下。


    他曾經偶爾,隻是偶爾,會有一些不合實際的幻想,比如如果是他站在台上的時候,他會哭嗎?會的吧,雖然他也不愛哭。但人在這樣既定的場合,受著氛圍的烘托,腦中一定幻燈片似的劃過那些儲存的迴憶,苦難的,青澀的,所有片段壘成階梯,一步一步跨向了今天。


    喻衡將腦裏這些奇怪的聯想趕出去,然後輕聲問陳然:“嫂子今天怎麽了?”


    陳然也壓低聲音迴複他:“待會再說,我送完他們跟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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