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衡暗忖,周維輕隻比自己大一歲。


    年齡上的接近讓他覺得周維輕也不是這麽高高在上:“你沒讀書了?”


    “在讀,”周圍輕說,“沒時間就逃課。”


    他們大概走了二十分鍾,繞過一片施工地,從鐵柵欄的小門穿過,進到了一個看著像倉庫的地方。


    “你等會兒,”周維輕往裏麵走去,“我去拿錢。”


    喻衡第一眼就看到了周維輕的吉他,靠在牆上,旁邊堆了淩亂的電線,還有幾個灰溜溜的音響。他大概推測出這是樂隊的排練室,除了樂器外還有一個小沙發,桌上擺著一大堆鋪子,還有一碗吃剩的雜醬麵。


    最後才看到坐在地上的黃毛。喻衡下意識有些緊張,但黃毛好像完全不記得他是誰,隻掃了他們一眼,便低頭繼續看手機。


    沒等喻衡更仔細地打量周圍,周維輕已經出來了,手裏拿著一百塊:“給。”


    一瞬間喻衡沒有動,他知道接過來的下一秒,他就應該識趣地轉身離開。


    而此刻黃毛突然出聲:“周維輕,今天是不是該你買飯,我還想吃南麵那家烤冷麵。”


    “我有事,”周維輕拒絕了,“要打個電話。”


    “我去買吧,”喻衡見縫插針,“我剛路過的時候就有點想吃了。”


    “好嘞大兄弟,”黃毛倒不客氣,“我要兩個,一個加烤腸一個加雞柳,多放辣。”


    “好,”喻衡說,然後向著周維輕問,“你呢?”


    黃毛替他答了:“他無所謂,你給什麽他吃什麽。”


    走向烤冷麵的那八百米,喻衡感慨,在強烈的意誌麵前什麽事都能無師自通。他以前很討厭拐彎抹角,也沒那麽擅長相機行事,但認識周維輕後總是能超常發揮。


    由於這兩份喻衡讚助的烤冷麵,他跟黃毛迅速熟絡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能稱兄道弟。喻衡也明白了曲線救國的意義一個契機就能相見恨晚才是他熟悉的社交模式。


    黃毛囫圇吞著烤腸,跟他絮絮叨叨,一會罵之前有個場地老板坐地起價,一會罵另一個樂隊的鼓手妄自尊大,不把自己放眼裏,罵完又訴苦,說他們來迴輾轉,每天累得想哭。


    喻衡時不時應一聲,餘光瞥向吃著豪華加料版烤冷麵的周維輕,他吃得也不算斯文,食物在他臉上撐起一個弧度,減了點輪廓的鋒利。


    那天喻衡在排練室裏待了快兩個小時,離開的時候黃毛招唿他:“以後有空過來玩唄!”


    不管這是不是一句托詞,喻衡反正沒當作一句空話。他控製著自己過來的頻率,不會太頻繁遭人嫌,但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出現一次。當然,每次出現都會帶水帶食物,偶爾還會帶煙,受到了樂隊其他人的熱烈歡迎。


    喻衡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寶貴的信息。比如周維輕不是本地人,比如周維輕第一次彈吉他時才六歲,比如周維輕右耳上有個耳洞,但從來不戴耳釘。


    黃毛說,那是他前女友準備自己用針穿耳洞,先用他來練練手。


    原來他喜歡女生,喻衡想。


    他有一點受挫,但也不會憂傷太久,他沒有太奢望這方麵的事情。周維輕對他而言,是人生裏從未出現過的、光芒璀璨的星星,如果掉下來,他會迅速撿進口袋,如果永遠高懸在天上,他就趁有限的時間裏多看幾眼。


    喻衡也常找機會跟周維輕聊天,尤其是在對方排練結束放鬆的時候。周維輕依舊惜字如金,不喜歡主動開口,偶爾會為他簡單介紹一點點樂器。


    “其實我小時候也彈過鋼琴,”喻衡說,“但放棄得很快,天資愚鈍。”


    周維輕難得追問一句:“靜不下來?”


    “不是,樂感和節奏感不行。”


    喻衡把雙手放在琴鍵上演示:“我記得有一首練習曲,要在左手彈兩個音的同時右手彈三個,老師說不要想著計數,要把它們當成兩條軌道,同時在腦子裏行駛,否則節奏就會亂,我怎麽都做不到。”


    對他來說,整齊排列、嚴絲合縫才是舒適的。


    周維輕伸手,輕易地彈出一個三對二,比當年鋼琴老師的示範還要流暢。


    “對對,就是這樣,當時她教了我三周,我打死都不會,”喻衡湊近了些,“你怎麽練的,我總是在心裏數零點幾秒後彈下一個音。”


    周維輕的手沒有停:“不用練,它們本來就是分開的。”


    喻衡偶爾會羨慕周維輕。他從小到大是一個“70分選手”,每件事都差強人意。成績夠用又不頂尖,身體素質尚可但不比運動員,小時候每一個興趣班都不會被點名批評,也不會被點名表揚,學鋼琴時一直被指責樂感欠缺,但記譜很快,指法也不錯,還是混過了幾級。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切都很均衡,均衡到失去方向。


    晚上睡覺前,他學著白日裏周維輕的手,在自己胸口彈奏,心跳為他毫無章法的指尖打著節拍。


    三月底,冬天終於過去。樂隊收到一筆計算的演出費,黃毛異常興奮,吆喝著要去吃涮肉,作為近來的煙酒零食供應商,喻衡被十分尊重地邀請同行。


    黃毛說的涮肉是一家很小的店麵,離排練室不遠,沿著西麵那條小河走十來分鍾就能到。店裏隻有一個包間,老板跟黃毛認識,好像是老鄉,周五晚上幫他們把這十平米的房間留了出來。


    喻衡在寒假的時候換了手機,是去年底剛在國內上市的iphone4,過年時親戚拿了兩個出來,說是客戶送的,分給了他和另一個表弟。


    “靠,那天演出的時候,我看底下有兩三個姑娘都用這個,”黃毛研究著在他眼中很新奇的機身,“現在的人可真夠有錢的。”


    “聽說拍照很牛逼,你試過沒有?”樂隊的鼓手在旁邊問。


    喻衡搖搖頭:“我不怎麽喜歡拍照,隻隨便拍了幾張。”


    黃毛之前沒上手過,看不懂新係統,問喻衡怎麽拍照,喻衡伸手替他打開了相機。


    “你別說,像素真可以啊,把你們的醜臉拍得很清晰,”黃毛一通亂拍,又隨手按了幾個按鍵,調出了前置攝像頭,“當然,哥的臉還是依舊瀟灑的。”


    他把手機傾斜了一點,畫麵框進了喻衡和鼓手:“來,看鏡頭。”


    喻衡擠出一個虛偽到刻意的微笑。


    “還可以,我果然很搶鏡,”攝影師本人很滿意,但又覺得差了點什麽,把手機拿得更遠一點,“還有你,周維輕,別惦記你那老肉片了!”


    周維輕默不作聲地任他鬧著,在黃毛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側臉避開了鏡頭。


    涮肉的味道一般,底料很淡,食材也不夠新鮮,但喻衡還是吃得很撐。席間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喝酒,他隻能在他們碰杯劃拳的時候尷尬吃肉。


    樂隊的人都喝得有點兒高,醉態各不一樣,黃毛開始口齒不清地說話,沒人能聽懂他在自言自語些什麽,好像偶爾在說南方的一片湖泊,下一秒又同往常一樣抱怨自己窮到買不起摩托車;鼓手把臉埋進桌麵裏,好像睡死了;而貝斯手,一個長得像黑道大哥的肌肉男,卻格外地情緒泛濫,在說話的間隙,會突然開口唱歌,一兩句嘶吼,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夾菜。


    喻衡夾在其中,像誤被關進精神病院的路人,有點無措地問看起來唯一清醒的周維輕:“他們一直這樣嗎?”


    “嗯,”周維輕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習慣就好。”


    肌肉大哥唱了一句喻衡沒有聽過的詞,好像是往南方行走,去河的下遊,不知怎麽觸動到了鼓手的心弦,他驀地抬頭,臉上留著被桌子壓出的紅印:“我們什麽時候能去南方唱,沿海城市,一路唱過去,我還沒有吃過南方菜。”


    黃毛嘲諷地笑起來:“你至少等我們的片能賣到五百張吧,五百,我們就不會虧成這樣。”


    他把兩隻手舉起來,都比出“五”這個數字,像一隻壁虎。


    肌肉哥呸了一聲:“人窮不能窮誌氣,我們維輕寫的歌就值那幾萬塊錢?至少也得在全國的夜店裏放!”


    喻衡沒想通為什麽出名的盡頭是火到夜店,肌肉哥還在逼問周維輕:“你說是不是啊?”


    周維輕好像也沒有太陷入他們的話題:“走到哪算哪吧。”


    “行吧,你們夢想遠大,”黃毛起身,把鼓手和貝斯手一同薅了起來,“來,巡演第一站,咱們先去廁所唱一個。”


    三個人走得搖搖欲墜,門外還傳來撞擊的聲響,喻衡不禁迴頭了兩次。


    “他們真的沒事嗎?”喻衡有點不放心。


    “沒事,”周維輕抽了兩張紙,擦著手,“能說話就還算清醒,摔了也能爬起來。”


    喻衡哦了一聲。


    又忍不住說:“你們搞音樂的人,情緒都比較...起伏嗎?”


    周維輕慢條斯理地把一盤青菜放進鍋裏:“他們隻代表他們,他們比較傾向這種,無休止和誇張的表達。”


    “你不喜歡他們這樣?”


    “他們的個人習慣而已,”周維輕說,“沒什麽喜不喜歡。”


    “我以為表達是你們這行人的剛需,”喻衡半開玩笑,“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周維輕似乎不太理解喻衡的問題,輕蹙了一下眉。


    “人各有異,我喜歡什麽不重要。”


    喻衡看著周維輕,在這個人眼中,似乎什麽都不重要,什麽也不會主動言說,偶爾分享片言幾句,惹得別人猜想,但又從不解釋。


    他看著周維輕的臉,在湯鍋升起的水霧裏變得朦朧,幾屢碎發擋住了眉梢。


    他不禁想留住這一刻,偷偷掏出手機,調出相機功能。


    然後哢嚓一聲,清晰的快門聲響起。


    喻衡:“......”


    好在周維輕沒什麽反應,隻是隔著霧氣輕輕掃了他一眼。喻衡以為對方會像前兩次那樣,嘲笑他從偷看到跟蹤到偷拍的一整條狗仔行蹤,但周維輕沒有出聲。


    門被推開,屋裏瞬間變得喧鬧起來,廁所巡演的三人凱旋,而且似乎還帶迴一位幸運觀眾。


    跟在黃毛身後的是一個女生,亮綠色的頭發。


    “這就叫轉角遇到愛,剛才我們走到拐角就看見婉儀,”黃毛說,“來,你隨便坐會,陪我們再喝點。”


    “婉儀?”喻衡問。


    “對,”綠頭發女生說,“我叫婉儀,婉轉的婉,儀態的儀。”


    ......喻衡也是沒想到,這麽一位朋克風著裝,嘴裏叼著女士煙,兩隻耳朵上至少有六個環的姑娘叫做婉儀。


    “好久不見啊周維輕。”婉儀笑著打招唿。


    周維輕點點頭,算是迴應。


    不知是因為婉儀的到來,還是出門被風吹清醒了一半,他們精神狀態逐漸變得正常起來,開始嘮一些閑話家常。


    黃毛家裏經營五金店,和婉儀十年前就打過照麵,幾年前發現對方都混跡於這個城市,於是又開始結伴晃蕩;鼓手大哥是土生土長本地人,可惜家裏經商不順,沒什麽家產給他繼承;而那個其貌不揚的貝斯手,竟然和喻衡一樣,是本地理工科的學生。


    果不其然,喻衡感歎,早前就對這張毫無生氣的臉孔一見如故,原來是兩個被實驗折磨的靈魂在惺惺相惜。


    “你不會是我們學校的吧?”喻衡說了學校名稱。


    “是你們對麵學校的,”對方搖頭,“但我已經暫時休學了。”


    “聽說你是學電腦的,”婉儀插入他們的對話,“我電腦進水後壞了,你能修嗎?”


    “不能,”喻衡熟練地迴答,“建議十號線坐到底右轉上電腦城三樓,報我的名字可以打九折。”


    婉儀遺憾地聳聳肩:“那算了,那點舊照片不值幾百塊錢。”


    黃毛每天除了彈琴以外,就是在各個街道、娛樂場所、公園裏轉悠,總是接觸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上至天文,下至菠菜漲價,什麽話題都能接上一句。此時也忍不住插嘴道:“聽說你們專業最近勢頭很好,前途無量啊?”


    “我被調劑的。”喻衡說。


    “那不更好?”婉儀嗬嗬笑起來,“等於是被別人拖過來買彩票,然後別人沒中,你刮到了‘十倍好運’!”


    ...這什麽跟什麽?


    黃毛替她解釋:“她家裏是賣彩票的。”


    喻衡一度以為在場三人算得上豪飲,直到看見婉儀的戰鬥力,才知道這群男人不過是虛有其表。九十斤的小姑娘直接要的白酒,並且極力慫恿喻衡嚐了一口,辣得他嗓子如針刺,然後才咯咯笑著去攻擊那幾個已經倒下的癟三。


    到散場的時候,說好要請客的黃毛已經抱著門口的樹幹,神誌不清地狂吐,最後隻剩周維輕去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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