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距離很近, 近到宛童可以看清厲深唇邊的青色的胡茬,還有眼瞳裏的紅色血絲。

    “告訴我, 你是誰?”厲深捏著那柔滑精巧的下巴, 長滿了繭子的指腹讓她感覺到有點癢。

    宛童不喜歡看到他這樣子,充滿冰冷和防備,不讓自己生起哪怕一點的希望。

    “岑宛童。”粉唇裏緩緩溢出一個名字。

    每一個字, 厲深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是合起來的那個名字,卻讓他陷入了某種無法抽身的陰暗情緒中, 壓抑的黑眸轉而又風起雲湧。

    “是誰送你來的?”他手掌握住了她的瘦削的肩膀, 仿佛一用力就會讓她骨頭粉碎似的。

    隻是宛童嘴裏輕嚀一聲後, 他又下意識地鬆開了所有的力度。

    “是陳磊, 還是德蒙?”他猜測著, 黑眸中依舊霧靄沉沉。

    “我一直都在。”她看著他的眼睛, 又補充了幾個字,“你身邊。”

    她這次的複活地點,在他的床上。

    她看到他床頭那個小木盒, 便知道那裏麵裝著的是什麽。

    他一直帶著她的骨灰盒, 像個病入膏肓的瘋子。

    厲深眼瞳微微縮了一下, 他身軀往後退, 慢慢地鬆開了她的肩膀。

    他感覺有很多事情還需要弄清楚, 但是另一邊又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

    十年的時間,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她那雙即使不笑也總是潤澤含笑的眼眸, 他以為自己忘了她鶯啼般嬌俏的聲音,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 她的音容笑貌一直刻在他的腦子裏, 血脈裏。

    不管多麽天方夜譚,他說服自己去相信她的存在,那不是他的幻覺,也不是某個勢力送來坑害他的工具。

    他看到自己布滿陰霾的黑暗世界,瞬間撥雲見日,耀眼的光輝滲透進來,有些刺眼,但是卻讓他想去擁抱。

    他手掌來到了她光著的小腿上,輕輕握住,白皙的肌膚沾染了點點滴滴的紅色,就好像一匹上好的綢緞,被蟲子咬下了一個個小洞。

    他將上衣脫下,赤著膀子,宛童愣著縮在了沙發裏,咬緊了唇,垂著眼眸讓自己忽略那緊撲而來的荷爾蒙氣息。

    可是盡管隻是一瞥,她也看到了他肩膀和腹部上一些凹凸不平的舊傷疤。

    她往沙發裏又縮了縮身子,但是厲深重新握住了她的腳踝。

    就在她的視野裏,那件灰色柔軟的上衣落在了她小腿上,隔著那布料,他的指腹輕輕使力,幫她擦去那礙眼的星星點點。

    他的動作很快,寬大的手掌有些僵硬,動作笨拙顯得有點粗魯,好像要把那細白的小腿折斷似的,但是事實上他的力道很溫柔。

    目光觸及她裙擺上的幾個紅點,他又在上麵重重擦拭了幾下,才將手裏髒掉的上衣丟開,隨後彎腰將嚇得呆住的女孩抱了起來。

    他抱她好像不需要力氣似的,而且他個子很高,她在他懷裏就顯得更加遠離地麵了。

    她下意識伸手想要揪住他,但是他沒穿上衣,她的手直接抓在了他胸口處,又嚇得她連忙縮了迴來。

    厲深仿佛感覺到了她沒有安全感,於是挪了挪手臂,讓她更加穩固地靠在他的臂彎裏。

    誰都沒有再說話,漸漸地,宛童從驚嚇中迴過神來,眼眸開始泛酸,在低啜幾聲後,終於抑製不住各種複雜的情緒,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需要發泄一下,這具身體也需要。

    厲深一直沉默著,將她放到了床上後在邊上半跪了下來,手肘撐在她身側,又默默垂眸看著她。

    那低悶的哭泣聲,一下下砸在他心口,撕扯著他的神經,讓他無法思考。

    好半晌,宛童才聽到男人一句低沉的,疑似安慰的話。

    “給你買好看的鞋子,別哭。”

    她哽咽了一下,抬起濕潤紅腫的眼眸,一合眼眸,滾滾的淚珠又無聲淌了下來。

    帶著哭腔的聲音迴應他,“還要衣服……”

    ————

    吳力接到厲深電話的時候,戴納還在他身邊不肯離去。

    他看不懂中文,但是卻努力盯著吳力在本子上記下的字眼,在他掛了電話後,問,“買衣服?”

    他看上麵像是在記衣服尺碼,女孩子的尺碼。

    吳力神情凝重地點頭,他從來沒有買過女孩子的衣服,這個任務太艱巨了,他可以去f國出一趟任務,麵對槍林彈雨,但是卻不會買衣服,他還很慶幸組織給他分配了製服。

    想到分配,他馬上打了個電話出去,找人幫他把事情辦妥。

    他收起手機,發現戴納躍躍欲試準備爬樓,他連忙拽住了他的後領,“幹嘛?”

    “盯著,深哥危險。”戴納嚴肅地迴應。

    吳力卻拉著他往外走,“盯著,你才危險。”

    平時還好,現在指不定深哥和女孩在做什麽呢,這是能被隨便窺探的嗎?

    戴納一臉茫然,不過卻沒有反抗。

    ————

    宛童哭了一場後,麵對厲深時,忽然變得無措起來。

    厲深在確認她不是他的幻覺之後,好像就接受了她的話,把她當做岑宛童了。

    可是她卻不知道要用什麽態度來麵對他。

    這時,兩個高壯的異國女性推著十幾套衣服進來,還朝她恭敬地頷首,她連忙從床上下來,走到了厲深身旁。

    厲深拿起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遞給宛童,低聲道,“去換上吧。”

    宛童有一瞬間愣在了那裏,她差點以為自己迴到了上一個世界,她還在玩換裝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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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抱著衣服,身影消失在門口。

    厲深揮手讓其他人下去,房間重新安靜了下來,他轉頭凝向了大床上,兩個枕頭之間的小木盒。

    好幾次,他想要打開。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麽。

    那就這樣吧,他告訴自己。

    宛童將沾了血滴的衣服扔到一邊,鏡子裏的她黑發如瀑,眉眼間幹淨稚嫩,眼睛紅通通的還沾著水霧,平添了幾分媚意。

    她眨掉眼中的濕意,打開花灑順便洗了個澡。

    穿衣服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後腰和左肩上都有幾個粉色的指印。

    無袖的連衣裙沒能遮住她鎖骨上那枚指印,她捋了一下濕潤的發絲,擋在了身前。

    她出來的時候,厲深已經換上了幹淨的休閑服,灰撲撲的顏色,但是奈何他身材好,所以隻是站在那裏也有別樣的氣場。

    厲深目光看過來,頭部又開始突突地疼,身軀也微微搖晃,他眼前出現了兩道身影。

    一個甜甜地叫著他“厲深哥哥,你來了”,一個眼神恐懼地看著他,額頭出現一個血洞,然後緩緩倒下。

    “童童……”

    宛童看著他的雙眸一點點變得猩紅,他好像在看她,又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畫麵,刺激著他。

    “厲深哥哥?”她下意識走了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在她碰上他的時候,他卻警惕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視線顛覆,下一秒宛童就被他壓倒在了床上。

    此時的厲深很狼狽,像癮君子犯了病一樣,覆在她身上的身軀微微顫抖。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頭顱,在他僵住後,手掌輕輕捂住了他耳朵。

    粗糲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厲深耳邊重疊的聲音漸漸退去,眼前也隻剩下女孩兒恬靜美麗的臉。

    窗戶外一棵大樹上,戴納目光呆滯放下了狙、擊槍,吳力三兩下攀爬到他身邊,麵無表情拽著他下去。

    “我看到了。”戴納緩慢地眨了眨眼。

    吳力很好奇,猶豫了三秒鍾,還是問了出來,“看到什麽了?”

    “深哥抱了她,滾到了床上,深哥發病了。”戴納停頓了一下,將槍甩到了自己背後。

    吳力臉色凝重起來,又聽到戴納低喃了一句,“我懷疑,深哥哭了。”

    吳力:“草(一種植物)!怎麽可能!”

    戴納想了想,又擦了擦手掌,準備爬樹重新觀察觀察。

    吳力陰著臉拽著他的衣角,“你給我安份點。”

    ————

    接下來的幾天,吳力除了給別墅送點日常用品和食物以外,就沒有接到任何吩咐,他甚至都再也沒見過那個女孩兒。

    附近看守的人被撤了,但是他還是聽說那個女孩有時候會出現在海邊,厲深陪著她。

    他開始擔心了,他從來沒見過厲深那異常的樣子,到底是哪裏冒出來的女孩,一切也太奇怪了。

    他去找了德蒙,下午的時候,兩人一同出現在了海邊別墅中。

    德蒙跟厲深的年紀差不多,許是職業的緣故,他打扮得斯文儒雅,周身也都散發著讓人心安的氣息,一雙平光眼鏡偶爾會掩住那雙平和的眼眸。

    “厲先生這幾天情況加重了?”德蒙一邊走,一邊詢問著。

    吳力不知道怎麽說,半晌才道,“深哥心情好像挺好的。”

    他今天跟厲深提議要不要見一下德蒙,厲深也答應了。

    德蒙聽了,鏡片下眼眸微微眯了眯,嘴角依舊保持著一個淺淺的弧度,好像沒有什麽事情會讓他退下這個麵具。

    【宿主,這個世界的異常已經出現了,任務進度要加緊了。】攻略係統的提醒,讓德蒙心中輕蔑地嗤了一聲。

    【一個快瘋了的男人,我想完成任務還不簡單?不過我很好奇,那人是誰啊,值得你們大動幹戈,花費那麽多功夫來殺他。】

    【係統不知道宿主在說什麽。】

    德蒙心中又是一聲嘲諷的嗤笑。

    一個靠簽約靈魂來進行任務的係統,低端得很,還給他在這裏演戲。

    別墅裏有一個會客的房間,在二樓,德蒙進去的時候,厲深已經站在了落地窗前。

    常年摸爬滾打的打鬥日常,讓厲深染了一身不羈和戾氣,要是往常,遠遠地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冰冷和威懾力,但是今天,德蒙明顯發現,他身上的冷戾減少了幾分。

    德蒙心下微驚,走了上去,喊了一聲,“厲先生。”

    厲深緩緩轉過身,在一邊的躺椅上坐了下來,神情有些散漫,但是那雙深邃的黑眸卻閃爍著洞察的利光。

    德蒙表麵上不動聲色,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仿佛拉家常一般開口,“聽說厲先生最近心情不錯,是幻覺不再出現了麽?”

    厲深搖頭,“還會出現。”

    德蒙拿出了一個蠟燭香薰,慢條斯理地點燃,隨後整個空間都溢開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讓人很放鬆。

    “你說,幻覺會成真麽?”厲深凝著天花板,嘴角掛著一個在德蒙看來很恍惚的弧度。

    德蒙眼底閃過一抹輕蔑的笑,嘴裏卻迴道,“厲先生,你需要好好放鬆一下,能跟我說一下你經常看到的幻覺麽?”

    “岑宛童。”厲深薄唇裏念出了一個名字。

    德蒙的手微僵,僅僅是一瞬,又恢複了正常。

    岑宛童,僅僅是這個名字,就讓他這具身體的主人有了不尋常的反應,畢竟,那是他的妹妹,親生妹妹。

    不過可惜,岑宛童年紀輕輕就死了。

    讓他覺得意外的是,她的死還成了厲深的心底的那塊陰影,成了他不可擺脫的心魔。

    德蒙還想繼續侃侃而談,但是腦子裏卻控製不住地浮現一張美麗的臉,那是原主的記憶。

    原主和岑宛童之間的關係,從小就很好。

    德蒙皺了皺眉,抬眸時卻對上了厲深黑漆漆的眼眸,他轉瞬緩了神情,“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之前的治療中,厲深從未提起過這個名字,隻是說起這麽一個女孩。

    門外,宛童靠近時,被吳力攔了下來。

    “他在裏麵做什麽?”其實她知道他在見德蒙。

    這幾天厲深一直陪著她,但是他的情況很不好,有時候還是會把她當成幻覺,像是分不清現實和幻影。

    她怕這次德蒙的治療會讓他更加惡化。

    “你之後可以問深哥。”吳力盡量讓自己麵無表情,不過鮮少跟女孩子說話的他,還是全身都僵直了。

    雖然隻見了她幾麵,但是他卻知道厲深是有多寶貝她的。

    “我現在想問。”宛童看著他,態度強硬起來。

    吳力:“……”看吧看吧,恃寵生嬌的女人。

    他衡量了一下,最終還是讓開了一步。

    宛童剛想邁步,一顆紅點在她麵前晃了晃,讓她眼睛有些不舒服。

    她偏了偏頭,欄杆處的少年拿槍瞄準著她,一聲不吭,但是卻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射擊她。

    厲深身邊盡是這些怪人。

    她想起那天看到的一幕,手心有些發涼。

    “戴納。”吳力冷喝了一句。

    戴納歪了歪頭,到底還是移開了槍口。

    而這時,麵前的門也從裏麵打開了,厲深站在那裏,眉宇微皺。

    戴納身影一閃,在他開口之前就消失了。

    吳力摸了摸鼻梁,心裏替戴納慶幸了一下,戴納就是那種我不睜眼世界就不存在的人,隻要他沒聽到厲深訓斥他,他肆意妄為的老毛病就不用改。

    宛童沒有再關注戴納,而是看向厲深,好奇地問,“厲深哥哥,你在做什麽?”

    “見個朋友。”厲深低眸凝著她。

    話音落,他身後也探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宛童看向那個男人,猜測他就是那個叫德蒙的心理醫生,也是攻略者。

    明明是一張陌生的臉,但是她總感覺哪裏有幾分熟悉。

    隻怪屍屍沒能給她關於攻略者足夠多的資料。

    德蒙在女孩看過來時,背在身後的手倏然握緊,克製著胸腔升騰膨脹的情緒,才控製住自己想要將她拉進懷裏的衝動。

    可是盡管他努力保持著理智,但是眼睛裏滲出的酸澀卻是讓他眼角都泛紅了。

    德蒙被原主的情緒影響太深,隻能斂下眸子,不再看向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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