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著滿腹委屈,柳夢蟬奔出溫暖的屋子,天還飄著銀白細雪,夢蟬心中又氣又悲,氣的是師父一意認定她是男人;傷心的是大半夜的師父竟狠得下心將她趕走。當然,她更羞愧自己一時胡塗幹的蠢事,害自己落得如此難堪,害得師父不理她。


    她嗚咽地往山下衝,也不知道盲目奔了多久,忽而足間被東西一絆,整個人趴下去,撲跌在地。


    「呀!」她一個痛唿,呻吟著坐起來。「好痛!」摸上額際,溫熱的濕意沾上指尖。流血了!她瞥見地上一顆染了血的碎石,準是砸傷了她額頭。


    夢蟬昏眩地站起來,旋身望著地上那害她絆倒的雪堆。


    「咦?」她摀著額頭定睛細看,怎麽覺得那雪堆會動?動!夢蟬立時恐懼地打了個冷顫,馬上迴憶起師父說的,那個有關赤發妖之事,這下,連腿都開始抖了起來,隻差牙齒沒打顫。


    該不會撞妖了?夢蟬驚恐地想,霎時忘了傷心,她橫著身體悄悄地蹦著腳尖,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那堆雪,打算一鼓作氣施展超影式衝下山逃命去也。


    正當她屏住唿吸、狂念佛號,終於成功繞過去時,突地一隻手伸來,猛地揪住她腳踝,哇勒!「呀!」夢蟬跳起,以一種陀螺打轉的可笑姿勢,猛扭狂抖地企圖甩掉那掐著她腳的手,一邊還歇斯底裏仰天哭嚷:「別、別吃我啊,我很瘦,我不好吃,我師父很厲害,你敢吃我、我師父定不饒你!救命啊──」她滑稽的雙手握拳,左腳用力狂抖,眼淚猛飄。「師父……救我……嗚哇……師父……」


    可能是她的唿救奏效,抓著她的那隻手鬆了。地上傳來虛弱的聲音──


    「救……救我……」


    救?夢蟬怔住,是女人的聲音,是人?夢蟬這會兒才睜眼往地上那堆雪瞧,看不清楚,她慢慢地又挪近一些些,隱約看見厚雪下覆著紫色身影。不是妖啊?


    夢蟬趕緊蹲下去撥開積雪,瞬間一張絕色麗顏顯露出來,是個非常美麗的紫衣女子。


    「姑娘?」夢蟬拍拍她麵頰,她呻吟一聲昏迷著,嘴唇凍得發紫,唿吸微弱。


    這可不得了了,夢蟬忙將這陌生女子扛上肩膀。「你撐著,我找師父救你!」夢蟬說著提氣,腳尖一蹬就往迴程疾奔,飛掠如電。


    趕走了那個麻煩精,龐轍嚴竟是一夜輾轉難眠。不知何故,每一閉眼腦海就浮現那張極清秀的臉,還有那老愛瞅著他很無辜的一雙眼。耳畔彷佛也還聽得見他臨走時的嗚咽。


    「唉!」龐轍嚴索性掀被下床。心頭沒來由的浮躁,讓他懊惱地低咒出聲。


    「該死!」他霍地坐下,對自己紊亂的思緒生起悶氣。沒道理,他從沒這麽舍不得誰,更沒為誰如此心浮氣躁過。不過是來這住了幾個月不中用的徒兒,為什麽趕走他後心會這樣亂?


    茫然望著桌麵,那上頭還遺留著先前因他落的淚而濕了一塊的暗漬。龐轍嚴伸手摸上那塊漬痕,瞬間又收手,不禁失笑搖頭。「我到底在幹麽啊?」真是!


    外頭拍門聲忽然大作。「師父、師父──」熟悉的聲音唿嚷著。


    他還沒走?龐轍嚴披上外衫,秉燭出房,垂眸停在閂上的門扉前。


    他思量著,低聲對著門扉硬聲道:「夢寒,你迴去吧!」他要自己絕不能心軟。


    門拍得更急了,外頭夢蟬甚至提起腳打算用踹的。她大嚷:「師父您快開門,再不開門死定了啦!」


    死?一聽見他有危險,龐轍嚴立即鬆閂推開門,手裏燭光瞬間映上夢蟬的臉,那上頭滿是汙泥和血漬,他一驚,拉近她。


    「怎麽……」忽又住口,發現他背上有人。


    「師父──」夢蟬側身,下巴往後指了指。「快救人!」


    看清楚了他背上昏迷的女子,龐轍嚴臉色驟變。「卓菲?」


    卓菲?夢蟬看見師父異常的神情。「師父認識她?」


    龐轍嚴將那女子抱過來,夢蟬肩上一輕,鬆了好大一口氣。


    龐轍嚴吩咐道:「去燒一壺滾水進來,還有,把隔壁被子全搬進來。」


    夢蟬立即去辦了,忽然又想起什麽要問,轉身,看師父正伸手觸摸那紫衣女子額頭,夢蟬忽然住嘴,發現師父望著那女子的表情很溫柔。夢蟬噤聲轉身往隔壁取被子去了。


    抽出厚重的被子,不知何故心口悶得難受,許多疑問在她腦海徘徊。


    師父認識她?她和師父什麽關係?她好漂亮啊!師父望著她的眼神好溫柔……


    夢蟬怔怔地望著被子想得出神,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拿被子過去。


    跨進房裏時,龐轍嚴坐在床沿,正幫那女子蓋被。


    「師父……」夢蟬趨前,停在師父身側。「她不要緊吧?」


    「沒事。」龐轍嚴接過夢蟬手中的被子,輕輕為女子覆上。然後他望著紫衣女子,沉聲問夢蟬:「你在哪兒發現她的?」


    夢蟬將事情經過敘述一遍,然後局促不安地站在師父身側。


    「師父。」她小小聲道。「一定是外頭太冷,又下著雪,她才會凍得昏倒路上,要是都沒人發現就糟了……」說著,她偷偷瞧著師父沈默而嚴峻的側臉,聲音更小了。「師父外頭好冷ㄟ,你氣消了沒?別趕我走啦!」她哽咽地求他。「對不起,我以後絕不敢胡來了,一定乖乖聽話,你不要生氣了……」


    龐轍嚴仍是一語不發地緘默著,他的沉默讓氣氛更尷尬了。


    夢蟬心虛地抹抹汗。「那……那……師父不說話,弟子就當……」她往後偷偷退著。「就當你答應了!」轉身就溜。


    「你站住。」低沉的聲音喝住她。


    還不肯原諒她嗎?夢蟬沮喪地愣在原地。師父怎麽這麽狠!


    「你過來。」龐轍嚴低聲又道。聲線冷酷,毫無妥協軟化的跡象。


    夢蟬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她停在師父身邊,難過地直低垂著臉兒。


    「師父啊,你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嘛,你別不理我,別趕我走,我爹要知道一定罵死我了,我娘要是……」額上忽地一痛,夢蟬身子一縮陡然抬臉,看師父正拿著錦帕幫她拭著先前撞傷的地方,他垂眸靜靜地檢視著她傷口狀況。


    夢蟬怔怔地仰臉看著師父處理傷口,望著他那溫柔的表情。她唇瓣一抿,心坎一酸。師父果然是疼她的,猛地咬牙「哇」的一聲撲進師父懷中,嚎啕大哭。


    「師父……師父……」她揪著師父衫子泣不成聲。


    龐轍嚴被她這突來的舉動駭著,他惱地要推開她。


    「幹什麽你?起來!」他兇她。


    夢蟬揪著師父衫子直哭個不休。「哇……師父……師父……」她激動地將臉往他胸口蹭,哇哇大哭,活似個孩子。「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我嚇死了,我難過死了,我以為你討厭死我了,嗚嗚……師父……師父……」她一個晚上又驚又急又怕,這會兒一放心就崩潰地猛哭,像八爪魚那樣死命緊抓著師父衣服,他拉都拉不開。


    她的眼淚兇猛泛濫把他胸前衣服都哭濕了。


    「幹什麽?難看死了!」龐轍嚴皺眉,拉不開柳夢蟬,他鐵青著臉道。「我叫你起來!」嘴上兇她,可不知怎地被她這樣死命揪著哭,令他的心都快溶了。既拉不開她,也不好安慰她,一雙手倒不知往哪擱了。


    外邊朔風獵獵,門窗唿唿作響,寒冷的天氣,空氣中充滿潮濕味。


    龐轍嚴胸前,那柔柔軟軟的家夥固執地霸占著他溫暖的胸膛。


    她一直哭。「師父……師父……你別再趕我走了……我今晚都不知要往哪兒去了……師父……嗚嗚……」


    龐轍嚴不發一語隻是靜靜聽著,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心就軟了。


    最終,他還是輸給了她的眼淚,不再開口要她離開。


    翌日風雪停了,太陽露臉,山上一片晴雪。


    那昏迷女子在龐轍嚴細心照料一夜後,終於睜眸蘇醒,一看見坐在床畔的龐轍嚴,她驚唿一聲,就往龐轍嚴懷裏撲。


    「大師兄,我好想你喔……」她楚楚可憐地嚶嚶哭泣。


    夢蟬呆立一旁,看著師父柔聲安慰她。「卓菲,乖,別哭、別哭。」


    頓時夢蟬也好想哭喔,嗚嗚……師父怎麽對她那麽溫柔?她究竟是誰?夢蟬心中不禁一陣酸。好難受,是嫉妒嗎?


    但見那卓菲還拚命地向龐轍嚴撒嬌。「師兄,你很過分ㄟ,都不迴師門看我,好狠喔你……」


    「菲,別哭了。」他拍著她的背,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夢蟬悶悶地看她猛往師父懷裏蹭,看她嗲聲嗲氣柔情似水的哭。忽然夢蟬眼前銀芒一閃,她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從卓菲袖口竟滑出一柄利刃,夢蟬尖叫:「師父!」


    電光石火間利刃直刺龐轍嚴胸口,他警覺危險,身子一閃,揚袖劈落刀刃,同時卓菲躍起。「看掌!」揚手連出幾掌,掌勁狠辣勢如電掣,龐轍嚴又是俐落地幾個閃身,躲掉掌風。


    「師父小心!」夢蟬一急,足間往地上一點,撲過去就抓住卓菲右臂。「你住手,住手!」


    卓菲手勁一送,輕易將夢蟬摔飛出去。


    龐轍嚴偏身擊出一道掌風,瞬時和卓菲從屋內打到屋外,兩人唿喝不休,一來一往,攻勢淩厲,卓菲咄咄逼人掌掌歹毒,看得夢蟬驚心動魄驚唿不停,一顆心為師父揪緊著,很是惶恐。


    她不懂拳法,也不擅應戰,隻能捧著腦袋為師父幹著急。


    而龐轍嚴隻守不攻,招招留情,兩人對打了一個時辰,夢蟬駭得喉嚨都喊啞了,忽然卓菲收勢,龐轍嚴也收手。


    夢蟬乘隙奔過去,急著就瞪住卓菲。「我救你,你竟然還……」


    「師兄──」卓菲手一伸抵在盛怒的夢蟬額上,任她滑稽地張牙舞爪。卓菲微笑地對龐轍嚴道:「好師兄,這些年你功力不減,還是這麽優秀。」


    夢蟬停住掙紮,詫異地瞪眼,聽見師父毫無憤怒,甚至還高興地哈哈大笑。


    「好師妹──」他讚美她。「你又進步了,拳法運用自如,招招流暢,師兄很以你為榮。」


    「好說。」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哇勒!柳夢蟬可笑不出來,她是為誰緊張為誰怕?搞了半天,難不成他們在玩啊?


    的確是在玩,還玩得很起勁。


    隻見卓菲推開夢蟬,踢起足前枯枝握在手中,擺出個漂亮的架勢,對著龐轍嚴微笑豪氣道:「來,咱們比劃劍術!」


    「奉陪。」龐轍嚴瀟灑地揮袖應道。


    卓菲喝了一聲就往龐轍嚴刺去,龐轍嚴縱身,一個翻轉,俐落地摘下頂上樹枝迴擊,霎時之間兩人在半空中、樹梢間,又打了起來。霎時落葉無數,廝殺聲不絕於耳,完全忘了底下還有個被晾在一旁的柳夢蟬。


    夢蟬仰著臉,傻唿唿地看他們打得好不盡興。


    真是,她皺眉,心中不禁覺得委屈。虧她方才還那麽擔心師父呢,他們根本忘了她的存在!


    夢蟬不得不佩服卓菲,不僅懂得拳法,還會使劍,打起來毫不含糊。身子輕盈得好似一隻燕兒,她一邊和師父對招,一邊嗬嗬笑,清靈地好似個小仙女。


    夢蟬忽然自卑地低下臉,她好優秀、好漂亮喔,師父被她逗得直笑,忽覺胸口更悶了!


    「唉呀!」卓菲一喝,手中枯枝被龐轍嚴擊成兩截。夢蟬聽見唿喝,抬頭正好看見她將長辮一甩,扔下斷了一半的枯枝,飛身下來就往武器架裏抽出把刀,她拏起刀,架在手上。


    「哼!」她豔笑。「看刀!」又朝龐轍嚴襲去。


    刀?夢蟬震驚至極,她還會使刀?這……這……這真是昨天那個被她救迴差點凍死的女人嗎?根本就是神嘛!


    龐轍嚴也抽刀和她對打起來,登時鏗鏘作響刀光爍爍,刀花一陣又一陣,看得夢蟬眼花撩亂頭暈目眩。


    「好!」龐轍嚴叫好。「擋得好!」


    「師兄──」卓菲淩厲劈去。「吃我這招。喝,龍刀削月!」


    「巨闕刺日!」龐轍嚴迴擊。


    「我神龍奔宵!」


    「雁過刀迴!」


    兩人打得甚是過癮。


    夢蟬張大嘴看著看著,開始覺得自己真的徹底被忽略。她欽羨卓菲亮麗的容貌、美麗的身形、清麗的刀法,完美的武術……嗚嗚……她自卑極了,低頭雙肩一縮,憂鬱地飄進屋裏去,這兒根本沒有她存在的餘地。


    日光漸淡,天色暗了。


    夢蟬將燒好的菜一盤一盤端進廳堂,屋外卓菲清麗的聲音朗朗不絕,精力充沛。


    「師兄,看槍,喝!」


    夢蟬擱落盤子,深吸口氣,聽見師父的吼聲。


    「注意了,我迴你這一擊!」


    「喝!迴馬槍──」


    夢蟬又深深吸口氣,瞪著滿桌的菜。從早上打到正午,正午打到黃昏,黃昏戰到天黑……他們不累啊?夢蟬索性坐下來,張手數起數來。


    「拳法劍刀索棍勾槍──」她托腮重重歎息。這卓菲不是神,根本是怪物!她還有什麽武器不會的?她十項全能是不?


    終於門推開,他們停戰,笑嗬嗬地跨步進來坐下用膳。夢蟬忙拿了碗幫他們添飯,笑嘻嘻地說著話兒──


    「打一天累了吧?都餓壞了吧?」


    沒人理她,卓菲亮晶晶地望著師兄。「我今天真打過癮了!」


    「嗬嗬嗬!」龐轍嚴豪邁地朗聲笑道。「師兄才真過癮!」


    哈哈哈哈哈,兩人相視大笑。


    嗬嗬嗬嗬嗬,夢蟬尷尬地也隻好跟著他們傻笑。怎麽好象都插不上嘴?她笑得很哀怨。


    正舉箸要夾菜,聽見卓菲高聲興奮道:「師兄,你很久都沒吃我燒的菜了,很懷念對不?」卓菲笑瞇瞇地。「明天我煮給你吃。」


    煮飯?她還會煮飯燒菜?夢蟬抬頭聽見她流暢地說了一堆宴席菜。


    「師兄想吃紅燒醬肉,珍珠玉玲瓏,佛跳牆或是白灼豬肝、翡翠白菜……」


    哇勒──鬼,真見鬼了!夢蟬的自信已經被砍得所剩無幾,這……這女人是什麽投胎的啊?


    龐轍嚴幫卓菲夾了菜。「你身子還弱,多吃點。」


    卓菲笑盈盈地看著師兄。「唉呀,人家沒事了啦!我學醫的,自己的身體還不清楚嗎?」


    「你還懂得醫?」夢蟬下意識地驚唿出聲,卓菲和龐轍嚴都被她突來一喝駭住了。


    卓菲看著她,彷佛她有多大驚小怪似。「是啊,我是咱城裏唯一的女藥師。」


    她說得泰然自若稀鬆平常,夢蟬卻聽得下巴差點掉到地上合不攏嘴。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她竟然還是藥師,她怎麽那麽神?


    卓菲別開臉繼續和龐轍嚴聊天,忽然看見了什麽,嚷了一聲,拾起椅邊大袍,笑瞪師兄一眼。


    卓菲指著袍子一角。「真是的,男人就是不會女紅,縫得這麽醜,好好的一件袍子都讓你補壞了。」


    嗬嗬嗬,夢蟬冷汗淌落額際。頓時覺得四周寒風陣陣,氣溫驟降,眼前一片冰天雪地,又好象有一列烏鴉「阿阿」地掠過她頭際。她眼皮抽搐,嘴角也顫抖了。那……那不正是自己的「傑作」嗎?


    卓菲沒察覺夢蟬快昏厥的蠢樣,猶繼續在她心上撒鹽。「明兒個我拆了它,讓我這個皇室欽定的王牌女紅手幫你重新補好它,保證看不出一點痕跡!」


    現在,夢蟬簡直要翻白眼吐血了。


    她說什麽?皇室欽定的王牌女紅?天啊!夢蟬自卑得簡直想一頭去撞死了。她抽搐的看著笑顏燦燦、美麗動人的卓菲,心底不自覺地浮現兩個──完──美──不,是三個字,超──完──美!


    神啊!夢蟬簡直嘔死,平平是兩個女人,為什麽會差這麽多?神!禰太偏心了,嗚嗚……她的心在滴血。


    就在柳夢蟬心中淌血,怨恨蒼天不仁的同時,卓菲和龐轍嚴則是天南地北笑聲不斷地聊起閑話,聊龐門這三年的景況、聊江湖局勢、聊武功論劍法,總之不論聊什麽,全都是夢蟬插不上嘴的話題。


    夢蟬隻好沮喪地低著臉默默吃飯,耳邊聽著卓菲那充滿自信,開朗幽默的笑聲,偶爾偷偷隔著碗偷覷卓菲,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眼波流轉風情無限。


    忽然,龐轍嚴像是記起了什麽,擱下碗筷。


    「真是!我一開心竟忘了介紹你們認識。」他笑望著柳夢蟬。「夢寒,這卓姑娘是師父在龐門的小師妹,卓菲。」跟著他又看向卓菲。「師妹,他是柳夢寒,我的徒兒。」


    「什麽?」卓菲眼睛一亮。「你的徒兒!」她眼底綻放有趣光芒,忽然喝地一聲抓起酒杯就砸向夢蟬。「看招!」她想試他武功,沒想到──


    「呀!」酒杯就這麽直直砸上柳夢蟬的臉,酒液濺了她滿身。


    卓菲傻眼,夢蟬則是一臉狼狽地僵在現場,可笑的琥珀色酒液沿著她發梢滑落。沒料到這突來的一擊,她嚇得直抖。


    卓菲可尷尬了,瞪著夢蟬。「你……你怎麽沒閃?」


    哪知道她會突來這招?夢蟬抹抹臉,咳了一聲,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怎麽龐門都喜歡出其不意地試人武功?


    龐轍嚴責怪卓菲似地瞪她一眼。「你真是!他不像你反應那麽快,你嚇到他了。」


    「我……我以為師兄的徒兒身手很厲害的,才會……」卓菲尷尬地忙抽出袖裏錦帕,傾身幫夢蟬揩揩臉。「真對不住,我隻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她滿臉歉意,很真誠地道歉。


    「沒關係。」反正已經夠沮喪了,夢蟬接過帕子,那就悲到最高點吧。她也不動氣,默默擦著濕透的衫子。


    「菲,」龐轍嚴又道。「夢寒是柳鶴柳大爺的公子,師兄受柳爺所托才收他為徒。」


    「你是柳鶴的兒子?」卓菲忽然驚叫。


    夢蟬被她震驚的模樣駭住了。「嗯。」


    「你……你……」卓菲臉色異常。「你上山多久了?你們柳家莊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龐轍嚴聽了臉色驟變。「怎麽了?」


    卓菲高聲道:「唉呀,你們在麒麟山真的啥都不知啊?柳家和洪門都被五毒派餘孽給滅了,全被毒死了啊!」


    「爹娘都死了?」夢蟬駭得說不出話,怔在椅子上。「爹……娘……」都死了?怎麽可能?怎麽會!


    夜裏,啜泣聲不斷從屋裏傳出。卓菲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麽愛哭的男子,奇的是龐轍嚴彷佛很習慣了,也不出聲安慰。


    倒是卓菲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好聲好氣地安慰趴在桌上痛哭的柳夢蟬。


    「柳公子,你節哀順變吧,那個毒死你全家的女魔頭,據說前些日子也墜崖死了。再說江湖恩怨本就如此無常,當年你爹娘不也滅了人家五毒教?好了好了,你別哭了,我真沒見男孩子家這麽愛哭的,難看死了。」


    「我爹娘死得好慘……」她哭得聲嘶力竭。她連爹娘最後一麵都沒見上,怎麽會這樣呢?她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


    龐轍嚴一語不發地看著她哭泣,看著她纖瘦的身子哭得直顫,她的眼淚彷佛永遠也流不幹似地。


    卓菲還在一旁叨叨念著:「ㄟ,你這人怎麽這樣愛哭啊?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我說,你也堅強點吧?」


    龐轍嚴莞爾,這卓菲倒是勸出一肚子氣來了。他這徒兒要夠堅強,要能不哭,就不是他認識的柳夢寒了。


    龐轍嚴側著臉垂眸,伸手,大掌忽然覆上柳夢蟬那小小的腦袋。


    感覺到腦門上忽落的暖意,夢蟬一震,聽見師父低沈的嗓音──


    「夢寒,師父陪你迴柳家奔喪。」沒有安慰的話,隻是淡淡的一句。


    夢蟬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看見師父黝黑的眸子也正俯望著她。「師父……」她感激又感動地吸吸鼻子,又抹抹臉、揉揉眼。「謝謝師父。」她哽咽地一句。


    龐轍嚴望著夢蟬紅紅的鼻,紅紅的眼,望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他的心又升起了那種莫名的奇異感覺,一種酸酸麻麻的滋味,一種心被什麽掐了一下的滋味。


    「我也陪你去!」卓菲拍胸豪氣道。


    「你當然也得去。」龐轍嚴瞥她一眼。「我順便送你迴師門。」


    卓菲不依,噘起紅唇抗議。「迴去?我才不要!人家好不容易才見到你,除非你答應和我永遠留在師門不離開,那我就迴去。」


    龐轍嚴一改先前對她的態度,臉一沉厲聲斥道:「胡鬧!」他肅然教訓起她。「你擅離師門,一個女人家隻身在外頭亂闖,這迴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淨說任性話?這事由不得你作主!」


    卓菲聽他這樣嚴厲的教訓,漂亮的臉霎時凜住。


    龐轍嚴也寒著一張臉,毫不妥協。


    氣氛凝結,變得異常沉重。


    這會兒夢蟬也不敢哭了,方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麽他們忽然就僵起來了?夢蟬笨拙地試著緩和氣氛。「呃……卓姑娘,先吃飯吧……」她尷尬地陪笑。「你瞧,湯都要冷了,我給你盛一碗喔……」


    夢蟬盛了一碗端給卓菲,她卻忽然狠拍桌子,「啪」的一聲,嚇得夢蟬打翻了那碗湯。


    「師兄!」卓菲瞪住龐轍嚴雙眸噴火。「你到底還要逃避多久?」


    逃避?逃避什麽?夢蟬一邊抹著桌子,一邊滿腹疑問地看師父。


    「就知道你又要提這事。」龐轍嚴瞥了卓菲一眼,口氣頗為無奈。


    「是,我就要提,這事合該有個了斷了吧?」


    龐轍嚴冷著臉。「你別為難我。」


    卓菲也凜著臉。「就要為難你,不、是師兄你為難我!」


    夢蟬聽得一塌糊塗,什麽跟什麽啊?她問卓菲:「什麽事啊?」


    卓菲撇過臉來瞪著夢蟬,指著龐轍嚴高聲道:「我和他的婚事!」


    「你……你們……」這個晚上到底還有多少驚嚇?夢蟬結結巴巴地看著卓菲。「你們……你們有婚約?」這太扯了!她心儀的師父和這位卓姑娘竟有婚約?晴天霹靂啊!瞧卓菲一臉篤定不似在開玩笑,而師父也沒有否認。


    「當然。」卓菲親密地挽住龐轍嚴手臂,昂著漂亮的臉兒驕傲地道。「你師父不僅僅是我卓菲的大師兄,更是我的末婚夫,我們已經定親了。夢寒,喊一聲師娘來聽聽。」


    龐轍嚴蒙住臉,忽然覺得頭很痛。


    夢蟬則是一臉沮喪地看著卓菲挽著師父的小手,她親愛的師父已經有末婚妻了?她抽氣一聲,忽然「哇」的又哭起來了,這次哭得比先前還要大聲,還要淒厲。


    卓菲嚇了一跳。「你怎麽又哭啦?不是已經叫你節哀了嗎?人死不能複生啊,你哭也沒用啊,喂──」


    卓菲大吼大咆,龐轍嚴一臉肅然沉默,夢蟬則是不斷地嚶嚶哭泣,她耳畔一直迴蕩著漂亮的卓菲說的話:「他是我未婚夫,我們已經定親了。」


    好痛喔!她的心好痛喔……


    夢蟬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和父母的死訊一般教她痛徹心扉,霎時她明白,自己真的好喜歡師父。或者,喜歡已經不足以解釋胸腔那滿溢的情懷,或者,比喜歡更多一些。要不然,她怎麽會哭得這麽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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