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幹淨的衣服,夢蟬躺在床鋪上。


    夏雷鋒陪著賀小銀端薑湯進來。趁著師父離開,夏雷鋒忙著給小銀脫罪。


    「快快快,把薑湯喝了,這可是小銀特地幫你煮的。」


    柳夢蟬捧著薑湯。「好燙啊!」


    「我給你吹吹。」夏雷鋒殷勤地搶過碗。「寒弟──」他笑瞇瞇地。「你沒事吧?」他的口氣出奇溫柔和善。


    奇哉怪哉,這夏雷鋒怎地?忽然這樣關心起她來了。夢蟬望著他。「我、沒──哈啾、事!」她打了個噴嚏,又打了個冷顫,看來可不像沒事。


    夏雷鋒趕緊把薑湯丟給小銀。「喂。」他打量著柳夢蟬,見她臉色紅得異常,看來不妙。「你該不會這樣就發燒了吧?不過跌進水裏一下子而已,你身子不會這麽……」


    「哈啾!」夢蟬揉揉眼睛。「好冷喔!」她摟緊身上被子,又打了個冷顫,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小銀。」夏雷鋒眼一凜,急唿。


    「幹麽啦!」小銀還在為夏雷鋒的大驚小怪生氣。


    「你快看看這小子是不是發燒了?」


    小銀伸手摸摸柳夢蟬的額頭,然後她抽迴手,漂亮的臉兒還是沒什麽表情。


    「怎樣?」夏雷鋒扯扯小銀袖子。「有沒有發燒?」


    「是滿燙的。」


    夏雷鋒忍不住對柳夢蟬劈頭就罵。「你這小子身子怎麽這麽差?」


    「嘎?」夢蟬被他突來的一喝嚇得摟緊被子,一臉錯愕,跟著忽然記起──「啊!對了──」她問夏雷鋒。「是你還是小銀把我踹進潭裏的?」


    嘎!夏雷鋒狠抽了口氣。他他他他他……他知道自己是被踹下去的?


    「你……沒跟師父告狀吧?」他瞪著柳夢蟬。


    夢蟬卻隻是一臉不解地道:「幹麽踹我啊?」是她無意間又做了啥事惹著他了嗎?。


    「嗬嗬嗬嗬嗬……」夏雷鋒冒冷汗,搜索著合理的說法,絕對不能讓小銀認罪。「這個嘛……那個嘛……嗯……嗯……」


    賀小銀推開夏雷鋒。「我踹的。」她爽快俐落一句,順手將薑湯遞給夢蟬。


    「你閉嘴──」夏雷鋒拽住小銀臂彎,就要將她拉走。「你別亂說!」


    賀小銀倒是泰然自若地直直望住柳夢蟬,清清楚楚道:「我幫你製造機會接近師父。」她美麗的眸子亮起,聲音卻冷得似冰。「你很高興吧?」說著,細細柳眉一挑。


    「嗬嗬嗬……」夢蟬望著眼前這個一臉冷冰冰的賀小銀,被她那晶燦燦的眼兒瞧得頭皮發麻。「嗯……下次……不用這麽積極啦!」差點要害死她了。「多……多謝你一番好意。」被賀小銀那犀利的目光瞪著,夢蟬心底不自覺就發寒,隻好忙著不停道謝。


    小銀揚眉。「知道感激就好。」她說得理直氣肚。


    「是是是。」夢蟬下意識地也答得頂自然。「謝謝,謝謝。」彷佛真受了多大恩情似地。


    這是什麽情況?夏雷鋒看小銀說得義正辭嚴,又看柳夢蟬畏畏縮縮直應著,這這這……這什麽跟什麽啊,兩個活寶!


    沒見過把人踹進潭底還這麽理直氣壯的,荒謬的是,這個柳夢寒也真是奇葩,還說謝謝呢。喝喝!夏雷鋒翻個白眼,倒隻有他一個人瞎緊張,為著小銀淌了一身冷汗,真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小銀倒是和柳夢蟬聊起來。「怎樣,師父吻你刺不刺激?你很高興吧?嘴對嘴是什麽感覺?」


    夢蟬臉一紅差點打翻手裏的薑湯,雙腮熱辣,左顧右盼裝傻起來。「嗯……這個這個……嗯……那個那個……」給小銀這麽一提醒,她腦門頓時充血,尷尬得不知所雲。那可是她的初吻啊,雖然不怎麽浪漫,也是貨真價實、千真萬確、紮紮實實的嘴貼著嘴,霎時她唇瓣彷佛又熱了。


    「小銀!」夏雷鋒為小銀大膽的言辭頭痛。「你是不是女人,說話這麽直接。」可一想到那麽冷酷的師父為了救徒兒竟吻個男人,他看了看柳夢蟬那一臉呆相,忍唆不禁笑了出來,也跟著追問:「是啊是啊,寒弟,怎樣,什麽滋味啊?」


    「薑湯喝了沒?」低沉的嗓音響起,夏雷鋒駭得立即斂住笑容。


    「師父。」他嘿嘿笑,拉著小銀閃一邊去。


    龐轍嚴跨步進來,一見柳夢蟬緋紅的臉色,不禁皺眉。他走近床畔,俯視她。


    「該不會這樣就病了吧?」他說著大手覆上她的額頭──好燙!龐轍嚴皺眉斂容,和夏雷鋒說出同樣的話。「你身子怎麽這麽差?」


    生病的夢蟬倒像做錯事的小孩,給師父這麽一說低下臉,眼睛就紅了。又要給師父添麻煩了,她難過地眨眨眼,嗚嗚……不能哭,要是哭了師父一定更氣。她忍著淚兒,身子忽而一輕,被師父抱起。


    龐轍嚴瞪著懷中不中用的徒兒。「你身子很燙啊,看樣子是著了風寒。」他吩咐夏雷鋒。「你去熬粥,今兒個不練武了。」


    太好了!夏雷鋒笑瞇瞇地拱手送師父。「是是是,小徒這就去張羅,師父盡管去好好照料我的小師弟。」他樂得逍遙哩。好險,他的小銀啥事都沒有。


    夢蟬臉脹得更紅了,她怎麽好象老是被師父背著,要不就抱著?


    龐轍嚴將柳夢蟬移到他寢室就近照料。他魁梧的身子一消失,賀小銀雙手環胸、驕傲地昂臉對著夏雷鋒道:「看,這不是把他們湊合了,師父要和他睡呢!」


    夏雷鋒白她一眼。「算你好運,碰上柳夢寒這怪胎,被踹了還道謝。喂,你別再這麽胡來,把我嚇死。」


    小銀看夏雷鋒那麽緊張,隻是笑,笑得他臉上一陣綠。


    「你還笑!」


    良夜風清,月色如銀,花香暗度,拂進窗欄。夢蟬著了風寒,被師父灌了藥,蓋著厚被恍恍惚惚地昏睡不醒。燭火搖曳,昏黃的燭光柔柔映著鬥室。


    好幾迴夢蟬蘇醒過來,搖曳燭光中,都看見師父坐在案前的背影,雄偉的身子,寬闊的背,像極穩固盤石,給人很安全的感覺。


    師父還沒睡嗎?是為了照顧她吧?夢蟬眨了眨沉重的眼眸,身體酸痛疲累,發燒的緣故令她渾身乏力。她籲了口氣,合上眼又昏昏睡去。


    同時,一直舉書閱讀的龐轍嚴轉過身來,起身踱近床畔俯視柳夢蟬。


    龐轍嚴濃黑深邃的眼眸靜默地注視柳夢蟬好一會兒,這才將她額上錦帕換下,絞了水,厚掌探了探她額上熱度,才又重新覆上錦帕。


    額際一涼,夢蟬同時睜眼。她恍惚地望著師父的臉,望著那一張看似嚴峻實則溫柔的容顏,她忽然很撒嬌地呢喃了一句:「……」


    「什麽?」龐轍嚴沒聽清楚,他俯低臉,附耳過去,夢蟬又小小聲啞道:「師父……」


    「嗯哼?」


    「有一天,總有一天……」


    「怎樣?」


    「換我照顧你……」她說得很虛弱,毫無說服力。


    龐轍嚴不禁莞爾。「得了。」他重新注視那一張彷佛孩子似的清秀臉龐,忽然覺得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愛,要不,他撒嬌的聲音怎麽會讓他心中一悸,不覺就放柔了他的眼眉。「你隻要別再給我麻煩就阿彌陀佛了。」這倒是真心話,這小子才來山上練功沒多久,又是昏倒、又是落水、又是發燒、又是病的,真折煞人。


    夢蟬望著師父微笑的表情,他隻是淺淺勾起剛毅的薄唇,淡淡地對她一笑。


    夢蟬心中一悸,她可以把那個微笑想象成是師父喜歡她嗎?嗚嗚……她好喜歡師父啊,也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她的意誌要比平常更加薄弱,也許因為發燒的緣故,她的行為要比平常大膽。


    夢蟬水汪汪的眼睛,無辜可憐得像小白兔似地瞅著師父看。「師父。」


    又有什麽事?「嗯?」龐轍嚴望著他,披散著黑發的柳夢寒竟然比女人還要柔弱纖秀,像一痕新月。龐轍嚴一時胡塗了,竟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女人說話。他清了清喉嚨肅然道:「什麽事?」


    「師父,我跟你說……」她虛虛飄飄地說了一串話。


    「什麽?」沒聽清楚,龐轍嚴俯得更低些,側耳聆聽。忽然黑眸一瞠,一片很軟的唇瓣擦過他的頰畔!


    夢蟬揪住師父左臂,偷偷啄了師父臉頰一口。那笨拙的方式,像是一隻幼犬示好地舔了一下牠的主人,毫無邪念、純真得叫龐轍嚴完全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反而還有一種很溫馨的錯覺。「他」竟然……親了他?


    龐轍嚴一怔,霍地直起身,瞪著柳夢蟬。


    然而她已合上濕濕的眼睫,喃喃地夢囈著。「師父……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旋即側身抱著枕頭,忽地又睜開因發燒而殷紅的眸子,迷蒙地望著一臉錯愕震驚的龐轍嚴。「我其實是……是……」眼皮好重喔,她舔舔唇瓣,又昏睡過去,話說了一半,最重要的卻沒說出口,像忽然斷了的曲兒,縹緲地失去尾音。


    怎麽迴事?龐轍嚴震驚極了,他竟然被一個男孩子親了,照理說他應該很憤怒很不舒服,可是,最讓他震撼的是──他連一點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


    柳夢蟬對自己造成的混亂一無所知,昏昏沉沉繼續睡去了。


    可憐的龐轍嚴,活過三十幾個年頭,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這懷疑令他感到恐懼。


    他瞪著柳夢寒,看他舔了舔唇,猶無辜地呻吟一聲翻身酣睡。


    他胸腔一熱。「該死!」龐轍嚴詛咒,為自己莫名其妙的煩躁。


    冬季第一場大雪降臨,白雪紛飛,天寒地凍得恍若要冰封一切。


    柳夢蟬學會了超影式,雖然還挺笨拙的,但至少是有了進步。夏雷鋒和小銀還是一樣打打鬧鬧,龐轍嚴照舊慣常嚴峻著一張臉。可是柳夢蟬知道,師父鐵漢外表下藏著柔情似水。當她病著時,她沒忘記師父是如何細心地照料她。


    今日她負責膳食,夢蟬特地去采了冬菇,天氣很冷,溜去采菇時霜雪凍傷了她的手,掌心又紅又腫的。可窩在灶房熬湯的夢蟬心情是愉快的,她記得家裏廚娘每次煮冬菇湯,爹總是讚不絕口。


    夢蟬俯身聞了聞熱湯,不禁讚歎。「嗯……好香!」她笑瞇瞇地想,師父一定會好喜歡的。


    果然湯一端上桌,那股香味立即贏得一陣好評。


    「寒弟──」夏雷鋒興衝衝就搶第一碗。「沒想到你這麽會煮東西啊?超香的。」他幫小銀舀了滿滿一碗。「喏,你不是最愛吃菇的嗎?」


    夢蟬難得聽見讚美,害臊的紅了臉。她看小銀和夏雷鋒滿意地喝起湯來,她起身也幫師父舀了一碗。


    「師父,您嚐嚐。」她遞給龐轍嚴。


    龐轍嚴接過來嚐了一口,臉色一凜,猝然擱下碗,用箸子夾起碗裏冬菇,瞇眼細瞧,霎時臉色驟變,咆哮道:「別喝!」一個彈指就打落夏雷鋒及小銀手裏湯碗。


    夢蟬駭住,看著碗飛落地上,砸出清脆的碎裂聲。龐轍嚴陡然起身,對著一臉錯愕的柳夢蟬劈頭就罵。「混帳!你分不出這是毒菇嗎?」


    「毒菇?」夏雷鋒急急跳起,呸呸呸地幹嘔,又抓著小銀要她嘔出來。


    混亂中,龐轍嚴揪來夏雷鋒封住他幾個穴,小銀亦是。「你們兩個進來。」


    龐轍嚴領他們去運氣排毒。


    混亂後,夢蟬還怔怔立在案前。待她迴過神來,看著滿地狼藉,忽而眼淚就一滴兩滴地淌了下來,濡濕了桌麵。


    原來香菇還有毒的?她怎麽這麽笨,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夢蟬蹲下來將碎片拾起,一片兩片三四片,眼淚也不爭氣一滴兩滴三四滴地墜了一地。


    她揉了揉眼睛,喉嚨酸澀。「我真笨……」湧出更多眼淚。她越是想做好,偏偏愈是搞砸。夢蟬深吸口氣,不行,不要哭,師父最討厭她哭了。她抿緊唇壓抑著喉嚨深處的苦澀,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直直落個不停。忽而指尖一痛,小指給碎片劃了道口子。「好痛!」她皺眉,抬手凝視著割傷的小指,看著鮮血蜿蜓地滲出來,她傷心地眨眨眼。「我真笨,什麽事都做不好……」蒙住臉又哭得一塌糊塗。


    幫夏雷鋒及小銀逼出體內毒素,已是三更天。龐轍嚴封住他們幾個穴道指示他們運氣排毒,這才掀開簾子跨步出來。廳裏已經收拾幹淨,他轉往徒兒們休憩的小室,發現裏頭空無一人。


    屋外漫天風雪,北風冷冽狂嘯,撞擊著門扉。


    夢寒這小子去哪了?龐轍嚴側身,目光一凜,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笑痕。八成是又躲到哪兒哭了吧?


    午夜,細雪紛紛。


    「嗚嗚……」啜泣聲在赤暮崖上伴著冷風唿嘯。


    雪地上,隻見柳夢蟬抱膝獨坐,對著夜色一邊哭一邊冷得直打顫。蕭瑟瘦弱的背影快被紛紛落下的雪淹沒,臉上淌落的熱淚因為冰冷的空氣,很快就凝成冷霜覆在那被凍紅的小臉上。啜泣的時候,嘴邊氤氳著寒氣,一冽又一冽地被冷風吹散。


    龐轍嚴找到他這個笨拙的徒兒,佇立在柳夢寒身後,雙手環胸沉默地聽著她哭。這樣聽她啜泣了許久,開始覺得再不出聲,她很可能會哭到早上,把自己凍死在這裏。


    「你到底哭夠了沒?」他終於忍不住出聲。


    黑暗中忽來的斥喝,嚇得夢蟬身子一震,抱頭往前,直撲進雪堆裏。「鬼……鬼嗎?」這麽偏僻的地方怎麽會聽到人聲?她惶恐地開始胡念佛號。「菩薩保佑、阿彌陀佛,別嚇我,我怕呀……」


    真是夠了!龐轍嚴瞅著雪地上那直發抖的身子,真不知該氣還是笑,他提腳踹出一冽雪,濺上她的身子。


    「蠢,怕鬼還跑到這裏。」


    這聲音?是師父!夢蟬轉身,果然看見師父雙手環胸,高大威猛地矗立在麵前。


    「師父……」見著師父,她鼻尖一酸,忍不住又哽咽了。


    龐轍嚴注視著那張被凍紅了的小臉,黝黑的視線暗了,瞳孔一縮不自覺驚歎。他長得真的太清秀,跌坐在雪地上,彷佛是哪來的仙子。大雪中,那一雙漾水的眼眸很是惹人憐愛,是的,他每次心有不忍都因那張太過無辜的臉。


    「你以為哭,就能解決犯下的錯?」他故作肅然問道。


    「他們怎樣了?」夢蟬緊張地問。


    龐轍嚴冷著臉。「死不了。」他看見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太好了!」她笨拙地揉揉眼睛。「師父,對不起。」又開始她柳夢蟬最擅長的事──道歉。「真對不起,我太笨了……」


    龐轍嚴硬起心腸,蹙著眉頭,冷哼一聲。「除了哭,你還會幹麽?」他無情地責罵,口氣硬幫幫的。「隻會借著眼淚來博取同情嗎?沒出息!」


    她哭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她不是啊,夢蟬傷心地低垂著臉,無話可說。這是第一次,師父這樣毫不留情罵她。慘了,師父是真的討厭她了。


    見柳夢蟬被罵得不敢吭聲,他略微不耐地問:「在這兒哭多久了?」他瞪著鷹般犀利的眼睛俯視她,眼中閃著有趣的光芒,忽然問:「有沒有看見什麽?」


    「什麽?」夢蟬抬起臉,一陣茫然。


    「當然是鬼啊!」他漫不經心地拂落袖上雪片,輕描淡寫地說著。「知道為什麽這裏叫赤暮崖嗎?」他頓了頓,沉默了會兒。


    夢蟬直覺地意識到某種恐怖的氛圍撲向她來。果然龐轍嚴迴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道:「因為這兒常有赤發妖出現,尤其是……」在夢蟬惶恐的抽氣聲中,龐轍嚴抬頭觀察了下天色,又覷了她一眼,口氣寒颼颼地道。「尤其是這種大雪夜,最喜歡出來吃人了。」果然看見這笨徒兒大聲地抽氣,一副快就地昏厥的驚駭樣。


    什麽?赤發妖怪?夢蟬已經嚇得說不出話,隻惶恐地睜著一對大眼睛。打心底直涼到腳底,她最怕鬼了,瞬間腦海立即浮現赤發鬼吃她的模樣。這一想,寒毛全豎了起來。


    龐轍嚴說完,猶泰然自若地斜斜負手睨著她,然後很緩慢、很緩慢地輕聲對她道:「你哭過癮了就迴去,師父要走了。」


    「不──」夢蟬駭得立即哭爹喊娘地喊住師父,但見龐轍嚴很冷酷無情的背過身去,正要邁步,想了想,又很可惡的迴頭提醒她一句:「記著,看見赤發鬼要跑快一點啊。」他覷著她,眼裏閃爍著光芒。「反正你會超影式,什麽鬼都追不上你,隻要別一緊張又忘了招式就行了。」語畢,掉頭就走。


    「師父!」夢蟬哭喊,環顧四周,登時隻覺得陰風慘慘,很有鬼要出現的情勢,她毛骨悚然,背脊一涼就往前撲去。「師父?」想起身追師父,但兩腿一軟,卻跌個死慘。這才發現她坐在地上哭太久了,竟麻得站不起來,她急出了淚,頻頻喊那個風雪中的背影。


    「師父,我怕……你別扔下我啊……師父?師父!」嗚嗚,太恐怖了,四周魅聲魅影地,好不嚇人。她急得用力揉腿兒,想快些追上去,一邊揉一邊啜泣嚷嚷。「師父,別扔下我啊,師父……」師父一定討厭她,才會將她撇下不理。這樣想她哭得更淒慘了,眼淚直噴,嚎啕大哭。「嗚嗚……師父,師父……」


    「嚷這麽大聲是想把所有的鬼招來嗎?」頂上陡然一喝。


    師父?夢蟬抬頭,淚眼汪汪地望著踅返的師父。他一臉嚴肅,眉頭兇狠的皺著,目光炯炯地瞪著她。


    他表情很是兇狠,心底卻為這笨徒兒滿臉的淚痕感到好笑,真夠膽小的!


    夢蟬怕被罵,可是更怕赤發鬼。想想與其被鬼啃了,倒不如硬著頭皮挨師父罵,是故她啜泣著小小聲地哀求。「師父……你別扔下我,我怕……怕鬼啊!」


    龐轍嚴挑眉,漠然地俯視狀甚狼狽的徒兒,垂眸冷冷道:「若知道怕,下迴就別大半夜的胡闖。」方才找不著她時,心底很是擔心,這會兒乘機數落起來。


    「我知道了,師父。」夢蟬抽噎著一邊抹淚。


    龐轍嚴雙臂交疊胸前,肅然道:「起來,跟師父迴去。」


    「可是……」夢蟬可憐兮兮地瞅著師父。「可是……可不可以再等一會兒?」她的腿好麻啊,凍得使不上力了。


    龐轍嚴俊臉一沉,眉間凝聚怒氣。「等?」他咆哮。「給你折騰一夜還不夠嗎?」這會兒還要他等?他咬牙冷聲嚇唬她。「要等你自個兒等,等鬼來把你吃了!」說罷掉頭就走。


    「師父?」夢蟬一急起身就追,腿一軟又跌迴地上。


    聽見聲響,龐轍嚴轉身,黝黑的眸子打量了她一會兒,緩步踱至她麵前。


    看她狼狽的模樣,隻淡淡問了一句:「是不是腿麻了?」


    夢蟬低著臉「嗯」了一聲,冷不防師父罵聲劈來。「笨蛋!」這一咆,吼得夢蟬又是一陣哆嗦。


    他氣得想掐死這笨徒,他破口大罵:「你到底在這裏該死的哭多久了?你腦袋裝的是什麽?草包嗎?不知道在雪裏凍久了腿會廢嗎?」


    這會兒,夢蟬被罵得直縮成一團,小腦袋直想找地方藏,忙又道起歉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知道了,嗚嗚……」


    龐轍嚴怒氣衝天地罵完了,但見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兒一滴兩滴直沿著柳夢寒那秀氣的臉頰落。這小子是水做的嗎,怎會有那麽多眼淚可以掉?他歎氣,扯落身上大袍,拋至她身上。


    肩上陡然一暖,夢蟬驚愕地抬起臉,看師父一臉嚴肅,她摟著袍子鼻尖一酸。「師父?」


    龐轍嚴仰頭,觀察風勢,忽然背對著她蹲下。


    「上來吧!」他作勢要背她。沒見過哪個師父像他這麽辛苦,一天到晚背徒兒的。他等著,久久未見柳夢蟬上來,隻聽得背後她畏畏縮縮、拖拖拉拉支吾著──


    「可是師父……這樣太對不住你了……我一會兒應該就可以……」


    龐轍嚴迴首,口中白霧一冽,噴氣道:「再囉唆我就把你從赤暮崖踹下去。上來!」夢蟬趕緊跳上師父的背,環住了師父頸子。「是,我上來、我上來了。」


    厚重的黑色大袍罩著夢蟬小小身子,一並也罩住兩人。


    袍外冷風撲朔,袍內極之溫暖,龐轍嚴健碩的身體透出的體溫暖著夢蟬。


    她被凍麻了的身子一靠上師父厚實的肩膀就暖了,龐轍嚴一路沉默地在大雪紛飛中行走,厚厚積雪對他行走的步伐似乎毫無阻礙,他依舊俐落地大步行走。透過厚袍一角窺去,四下是白茫茫一片,彷佛隻剩下她和師父兩人,在這個寂靜雪夜,趴在師父寬闊的肩頭,夢蟬忽然好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永遠永遠地留在這一夜,這一夜師父的肩頭好暖。


    終於返迴住處,龐轍嚴鬆手放她下來。夢蟬揪著袍子滑下那一片寬背,忽聽嘶地一聲,龐轍嚴迴首,正好看見大袍被撕了一道縫,柳夢蟬則是瞠目結舌,驚慌失措地抓著裂開的那一角,一臉狼狽震驚。


    「我……糟糕……」她手忙腳亂檢視著裂縫,連忙道歉。「我太不小心了,可能是勾到什麽了,我……我會補好的,雖然裂得挺大的,可是……」


    龐轍嚴垂眸,隻拍拍她的頭。「進來吧!」他轉身大步跨進屋內。


    夢蟬抓著那厚袍,忙跟進去,猶喋喋不休地保證著。「我會縫好它的,師父對不起啊,師父……」


    那裂了大縫的袍子著實給夢蟬出了難題,料子十分厚硬,加上她本就笨拙的技術,雖然她很努力地縫綴,卻補得奇醜無比,醜得不敢還師父,隻好偷空就纏著賀小銀。


    「小銀──」她抱著師父的袍子指著那裂縫。「你女紅好不好?教我怎麽縫行嗎?」夢蟬尷尬地道。「我縫了幾次,很醜。」


    小銀坐在炕邊,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又低頭心事重重地繼續喝她的茶。


    「小銀?」夢蟬哀求著。


    但見賀小銀起身撇下她,沒好氣的丟下一句:「少煩我!」


    翌日,小銀失蹤了。


    跟著,夏雷鋒也鬱鬱寡歡地向師父告辭。


    柳夢蟬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夏雷鋒離開那天,彷佛變了個人,眼神非常憂悒,一點都不似平常那玩世不恭的大少爺模樣,他就這麽憂鬱地下山了。


    冬季,白雪皚皚的麒麟山隻剩下她和師父。


    這夜,彷佛特別冷,夢蟬拎著煮好的熱茶給師父,順便將那好不容易才縫綴好的袍子還他。雖然還是縫得不大完美,但她已經盡力了。


    「師父……」跨進房裏,夢蟬立即打了個冷顯。但見師父伏在桌案上睡著了,一旁擱著攤開的書籍,書頁伴著透窗的冷風翻飛。她輕手輕腳地去將敞開的窗子拉上。


    夢蟬小心地俯視師父枕在肘上的睡顏,她眨眨眼,笑了。難得這樣近看他,夢蟬將袍子輕輕罩上師父寬厚的背上,情不自禁地俯低臉兒湊近他臉畔,借著昏黃的燭光,側著臉兒,偷偷瞧著師父沈睡的臉。


    房間隻聽得見燭火滋滋,夢蟬看著看著,索性挨著師父坐下來。師父好似睡得很沉,夢蟬斜倚著桌沿撐起下巴,托著腮幫子就這麽肆無忌憚地端詳起師父來。


    師父的眉兒特黑特濃,刀字形的眉兒生起氣來特嚇人,她想著師父每每兇她的模樣就忍不住偷偷笑了。她又欣賞起他那挺直的鼻梁,還有那片薄而堅毅的唇。


    夢蟬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了前次落水,為了救她,那片唇確確實實曾熨著她。伸手摀住嫣紅的唇瓣兒,夢蟬胸腔莫名地燙了起來。她垂下眼眸,清麗的瞳孔忽而氤氳了水氣。她深情地垂眸注視龐轍嚴毫無防備的睡容,她真的好喜歡師父喔!


    彷佛可以就這樣看著他一整夜也不倦,師父真是自己長這麽大以來見過最英挺,最俊帥,最有氣魄的男人了。就連睡著的時候,那輕輕合著的眼眸,那濃黑的眼睫,都輕易地叫她看得入迷。


    夢蟬就這麽忘了時間,失魂掉魄地貪看著心愛男人的睡容,心中漲滿那無處宣泄無從告白的情感。


    良久之後,她眼眸一黯,倚過身去,合眼情不自禁偷偷親了一下師父的唇。那柔軟的唇瓣悄悄擦過那片剛毅薄唇,重溫最初那悸動的滋味。


    隻那麽一瞬間她便離開,沒想卻已驚醒龐轍嚴,他猝然睜開黝黑瞳眸。


    「你幹什麽!」他眉一凜,怒道。


    嚇得夢蟬魂飛魄散忙跳開,所有綺想瞬間灰飛煙滅。她慌亂而狼狽地起身,驚駭中手肘碰落了杯子,旋身急著去接又撞翻了案上茶壺,她驚愕得一連串抽氣,一陣混亂。混亂中龐轍嚴起身,始終不發一語,暗著一雙冷眸。


    「師父……」完蛋了!夢蟬脹紅著臉,驚恐地望著師父盛怒的容顏。「我……我……」


    「我真不懂──」龐轍嚴緊繃著下顎注視柳夢蟬,那目光銳利得使她寒毛直豎。「柳夢寒,你究竟是為了什麽上山?把我這裏當成什麽地方?」大膽妄為到此等肆無忌憚的地步。


    夢蟬急出了淚,哭哭啼啼起來。「我……對不起……我……」她芳心大亂,一刹也不知從何說起。


    「你走吧!」龐轍嚴寒著臉,口氣冰冷,態度強勢。他幹脆斬釘截鐵地將事情說穿,他沉聲道:「早知你有斷袖之癖,一直就考慮著要你離開……」這孩子對他的感情不單純,如今隻好下逐客令。


    斷袖之癖!夢蟬急了。「沒有!師父──」她決定說出真相,她大聲而焦急地說。「我……我其實是女……」


    「我知道你很希望自己是女人,」上迴他全聽見了,龐轍嚴試著勸道。「師父都知道了,但你畢竟得接受自己是男兒身的事實。」龐轍嚴別過臉不忍看他那無辜表情,怕自己心軟,更怕心底那莫名的煩躁。他強硬而冷酷地說道:「既然夏雷鋒已走,你也離開吧。」他一字字清晰道。「師父會捎書請令尊另請高明,或者……」龐轍嚴硬著心腸。「我可以介紹幾位高人收你為徒。」


    我明明是女的啊!嗚嗚……夢蟬哭紅了眼。「師父……」她啞著嗓子喊他。為什麽不聽她解釋?她扮男人有扮得這麽成功嗎?嗚嗚……她可憐兮兮地喊著他,可他始終不肯應聲,隻是背對著她。


    夢蟬吸吸鼻子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拉住師父袖子。「師父……我……」


    龐轍嚴一個抽手,輕易將衣袖抽出她手心,冷漠的態度徹底傷了她的自尊。


    夢蟬沒再開口,師父是篤定不要她了。她心中一痛,轉身奔出房間,奔出了龐轍嚴住處,奔進了大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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