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出賭坊,沿街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著,火一般燃亮入夜的長街,周曉蝶忽而攏緊了雙臂,紅紅的燈籠燃不暖她寒冷淒惶的心房。


    她深吸口氣,不管了,先迴客棧再想辦法救爹爹出去。她抿緊唇轉身將地上擱著的三大袋搜刮的東西往客棧拖去,正使勁拉扯時,突然有人打斷她。


    「周姑娘。」郝漸喊住她。


    曉蝶鬆開袋子,昂頭看見一名身著黑綢衣,手持灰扇,神情猥瑣的老人,他身後還站著幾名嘍,看來頗有一點來曆。


    「這位大叔,有什麽事嗎?」她禮貌地問道。


    郝漸威風地宣告道:「天大的好事,我主子乃南城城主彤霸,他想請周姑娘去南城玩幾天。」


    曉蝶怔怔地看著他們,老老實實且客氣地拒絕:「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認識你們主子;而且,我現下沒有心情去玩,我爹出了事,你幫我跟你主子拒絕吧。」


    「拒絕?」郝漸提醒她。「我主子彤霸很可能娶你為妾,我說得這樣明白,你懂了吧?」郝漸等著她高興的大叫,但等了好一會兒,卻見她隻是莫名其妙地用著圓溜溜的眼睛瞪著他,彷佛他有多奇怪似地。


    「大叔,我真的不認識你主子,他怎麽會想娶我為妾呢?」真荒謬。


    她問題怎麽這麽多?郝漸開始不耐煩了,他喀地一聲闔起骨扇,打開天窗說亮話:「總之,你跟我去南城陪我主子,保證你榮華富貴一輩子……」


    陪?曉蝶忽而明白過來,忙不迭地後退一大步,防備地瞪著他,緊張到舌頭不由自主地打結了。「大……大叔……謝謝你,但是……我不想……」她客氣地拒絕。


    「你不想?」他第一次聽見竟有女人會拒絕南城城主求愛,而且還是被這麽一個窮途末路的女子拒絕,他不敢相信。「你知道你在拒絕什麽?榮華富貴啊,你看你現在慘兮兮的樣子,你跟我走吧,保證讓你過好日子。」說著,他上前抓人,幾名大漢跟著強押她。


    曉蝶驚嚷出聲,奮力地掙紮著,她又踢又叫,然而滿街的人隻作袖手旁觀、視若無睹,她驚懼地苦苦哀求--「放開我,我不要去,放開我啊,放了我吧,求求你……」她被硬拉著走,哭嚷著並使勁想甩開被拖住的手,驚慌中一隻大手突然握住了她被拉扯的小手,她昂臉,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英俊臉容。


    楚天豹輕易將扯住她的那名大漢格開:「郝漸,就算你忙著討好彤霸,也不必做到這樣難看吧?」


    「豹爺。」郝漸恭恭敬敬迴道,「您知道我主子中意她。」


    「中意是一迴事,強擄人又是一迴事。」他看一眼嚇得直打顫的周曉蝶,她麵色蒼白如紙,眼眶盈滿驚懼的淚水,他強勢地擋在她身前對郝漸道:「很明顯她不想跟你們走。」


    郝漸瞇起眼睛開口:「豹爺,沒理由為了一個窮酸女子壞了大家的和氣吧?」


    「放心--」楚天豹不容置疑地道,「我和彤霸的交情沒有這麽脆弱,就算是我現下讓他損失一名師爺,相信他也不會在意。」


    話一挑明,那穿透性的銳利目光令郝漸狠狠打了一個冷顫,他望著楚天豹充滿力量和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偉岸身軀,慌張地和一夥人急急告退。


    楚天豹轉身麵對周曉蝶,他黑色的眼睛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臉上,他注意到她嘴唇抿得泛紫,她的臉可憐兮兮地直顫,眼睫濡濕,一顆淚珠適巧下落,他下意識伸手擦去那滴淚珠,這時她迴過神,仰起臉--剎那間,四目交會,他的心弦莫名地一扯。


    周曉蝶隻是昂著一張小臉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的心怎麽忽然揪緊了?胸口怎麽忽而發起悶來?他從沒有過這樣奇異的感受,他有一些怔住了。


    半晌,她終於記起他來.他是北城當家的。她吸著哭紅的鼻子,抽噎地道:「我知道你是這兒最大的,方纔我把爹爹輸掉了……」她哽咽地絞扭雙手,苦苦哀求道:「你幫我和大堂主說情,請她放了我爹,好嗎?」


    「我知道,我方才都看見了。」他冷靜地分析給她聽。「這兒我都是交給鍾姑娘打理,我既然信任她自然不會毫無原則地幹涉,我不能幫你。」


    周曉蝶失望地低下臉。「我明白了。」她緊咬著唇,黯然離開。


    經過他身旁時他突然抓住她手臂--好細的臂彎?!他問:「等等,你--有什麽打算?」他竟有些擔心。


    曉蝶甩開他的手,輕聲迴道:「我自己想辦法。」


    「周姑娘,賭坊不會虧待你爹爹的,你大可以放心。」為了令她好過些,他保證道。


    周曉蝶沉默半晌,忽而抬起臉一對眼兒憎恨地瞪住他,而他被那憤恨帶淚的眼眸給怔住了。


    「你開的賭坊害慘我爹,你賺飽了荷包,卻讓我日夜活在噩夢中,永遠三餐不繼,無止盡厭憎的噩夢,你害慘我了,我恨死你,我恨死這個島,我恨死了!」


    她放聲痛哭起來,小小的臉兒因為憤怒脹得通紅。楚天豹俯視她可憐兮兮的狼狽樣,她看起來那麽嬌小、那麽脆弱,他忽而有股衝動想擁她入懷,想保護她。


    可是他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默地接受她的指控,她啜泣地控訴他,一遍遍重複地嚷嚷著她恨他。


    「周姑娘--」他解釋。「沒有人強迫你爹賭,我隻是一個販賣希望的商人,販賣一夜致富的希望,你將罪過全推給我並不公平。」


    她知道他說的有理,但她仍冷冷地說道:「你販賣的不是希望,是陷阱,一個墮落的陷阱,一個萬劫不複的陷阱!」說完隨即掉頭離去。


    陷阱?楚天豹黑色眼睛在濃密的眉毛下專注地凝視她孤單憔悴的背影。


    她含淚泣訴,激憤指控,她通紅的眼眶,含恨的眼眸,竟使他心中感到極端難受,他深吸口氣,想撇去那股不適的感受,想抹去她那對模糊了的淚眸。


    楚天豹轉身離開,蕭瑟風中,他告訴自己內疚的感覺是可笑而荒謬的。他不必同情那些貪婪的賭客,這起買賣是心甘情願,他沒占任何人便宜,他沒有錯,錯隻錯在周曉蝶父親不知適可而止。


    ???周曉蝶疲倦不堪地步進客棧,掌櫃一見到她迎了上來。


    「周姑娘,方才有人托了一件東西給你,我將它擱在你房間裏了。」


    「謝謝。」曉蝶將笨重的幾隻麻袋搬迴房間,那可惡的楚天豹害得她這麽慘,連親爹爹都賣給他了,往後每天她都要去搜刮他賭坊的東西。


    一想到他冠冕堂皇、大言不慚地說他是在販賣一個希望,她就作嘔,分明是個冷血沒心沒肺的商人,還把自個說的這麽漂亮。


    周曉蝶憤怒地推開房門,看見了桌上一隻油包裏。


    她趨前拆開包裏,赫然看見她的玉佩完好無缺地迴到她身邊。她驚喜地連忙將玉佩拿起來端詳一番--真是她的玉佩!


    她茫然坐下,緊握著那隻玉佩。迴想先前鍾茉飛強硬地拒絕將玉佩還給她,那麽為什麽現下又托人送迴來?莫非她心軟了?一定是的,肯定是方才人多她不好答應。


    曉蝶極之珍視小心翼翼的將玉佩重新帶迴脖子上,高興得眼眶一陣濕熱。


    謝謝你,鍾姑娘--她在心底默默說道。


    ???賭坊。


    鍾茉飛盤算著一日的收入。


    她忽而想到了什麽,問起夜班的莊家。「奇怪,我記得還有一隻玉佩,怎麽沒在這裏麵?」她精明地詢問。


    其中一個莊家想起來說道:「喔,那個玉佩啊,早先主子要走了。」


    「天豹?」茉飛奇怪地瞇起眼睛。「他要那玩意兒幹麽?」他從來對這種女人家玩意兒沒興趣的,怎麽……她又問:「他人呢?」


    「稟堂主,主子今個很早就去歇著了。」


    鍾茉飛懷著疑問,不安地詢問諸位賭坊莊家們:「有誰知道主子要那玉佩幹麽?」


    隻見眾人搖頭。


    鍾茉飛的心頭掠過一抹憂疑不安。


    ???就這麽著,周曉蝶束手無策,隻好眼巴巴看著父親真成了賭坊跑堂的。這日她同父親保證--「爹爹,是女兒不好,我已經應了一個茶樓的工作,每日掙個幾錢,大概隻要二十餘年就可以把你贖迴去了。」


    二十餘年?周光兩一邊忙著幫賭客斟茶,一邊哧地一聲笑出來。「哼,二十幾年,爹還不知能不能活那麽久哩,你啊,真想贖爹迴去,還不如把每日掙的錢拿來給爹賭上幾把,這麽錢滾錢,賺得才快嘛!」


    「你還賭,就是賭害得咱們倆困在這爛地方!」她氣得大唿。


    「ㄟ--」周光兩提醒她,「是你爛賭害得爹被關在這裏,跟爹可沒關係,爹再怎麽爛賭也絕不會拿自個親身女兒下注,可你呢,就把老爹給賣了,唉唉唉--」他一副苦命樣,說的她啞口無言。


    「我隻是一時太生氣了嘛……」曉蝶無辜地、懊悔地頻頻和父親認錯。爹說的不無道理,這些年爹不論多麽爛賭,的確是不曾將她拿來下注過,昨夜實在是她的錯,現在被爹爹諷刺個幾句也是活該。


    曉蝶怎麽也不知她剛和爹爹說罷,去茶樓上工不久,她爹就手癢了,經過骰子桌又想賭了。


    莊家是個黑頭黑臉的粗漢,看見周光兩賴在那兒望著骰桌直瞪,不耐煩地喝叱。


    「去去去,斟完茶還不走?賴著幹麽?想玩就掏錢出來啊!」


    「我……沒……錢……了……」


    莊家及眾賭客大笑,那莊家諷刺地向旁人介紹:「這位大叔啊,就是被女兒賭掉的可憐蟲。」他笑嘻嘻地同周光兩說:「你連和自個女兒對賭都輸,我看這輩子你都別再賭了,手氣那麽背,別玩了。」


    「你看不起我?」周光兩挽起袖子。「我他媽的輸個一百次總會蒙上一次。」


    「好啊好啊,那就狠狠地再押上一把,咱們其它人全跟你對賭,肯定發財。」有人這麽起哄,一群人馬上跟著附和。


    「怎樣?」莊家問周光兩。


    「我……沒……賭……本……」


    「ㄟ--」旁人教他。「你女兒都把你賣了,你不會也把女兒拿來下注?」


    「這……」


    眾人看他臉色一凜,極為為難的模樣,忍不住催促。「押了吧,怕什麽?」


    他還是舉棋不定。「這……這……」


    沒想到周老頭人雖爛賭倒還挺有良心的。莊家催促。「別這呀那呀,你女兒賣老爹時可沒你想那麽久,你還……」「這……這--該押大還是押小呢?」


    眾人聞言驚駭出聲。


    「嘩,原來他是在想要押大還是小哇?」


    「不愧是個賭鬼。」


    原來大家都誤會他的意思了。隻見周爽快地接過賣兒契,啪啪啪簽上大名,隨即將那單據擲向小。


    驀地身後眾人一擁而上,差點推倒周光兩他們火速下注全押大。


    周光兩轉身氣唿唿地。「喲,你們真當我老周這麽背啊?」


    眾人點頭如搗蒜,霎時,他心中免不了一陣忐忑,難道他的直覺真那麽差?


    莊家唿道:「下好離手啦!」


    周光兩在千鈞一發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他的賭注推到大,旁人大驚失色,以更快的速度一擁而上將籌碼改推至小。


    周光兩一看,猛地伸手欲再更改,隻聽得莊家杆子毫不留情揮下。


    「莊家開啦,不準再動。」


    眾人均鬆了口氣,周光兩急唿:「我……我……我想押小。」


    莊家無情地瞥他一眼,掀開骰蓋。「喝,莊家開啦,幺、二、三,六點小。」他大手一抓將賣身契收了。


    除卻周光兩,人人歡唿抱擁銀兩,周茫然地立在原地,一時間還不知自己捅了多大的樓子。


    贏錢的莫不趨前感激地拍拍他肩膀。「謝啦老周,真靠你才贏了這把。」


    「我也是啊。」眾人輪番向他致謝。


    周光兩雙手一握仰天大唿。「沒天理啊……」


    ???傍晚下起雷陣雨,滂沱地落下來,街上行人紛紛走避。


    楚天豹和鍾茉飛剛從飯館步出,他幫茉飛撐起油紙傘,好讓她的身子不讓雨淋著。


    朦朧的雨景,濕冷氤氳的冷空氣中,遠遠地,他看見佇立在餅店前一抹綠色影兒,他趨前聽見周曉蝶鏗鏘有力的聲線,更看見餅店老板為難的臉色。


    「姑娘,我說了,這麵餅兒我已經算你夠便宜了,你別再跟我殺價了,雨那麽大,你拿了餅快去避著吧。」


    周曉蝶挽起袖子,不顧臉頰耳畔被雨濕透,猶固執地殺價道:「唷,你這麵餅,我也是做過的,材料錢根本不到賣價四分之一,我跟你買了兩個也就是讓你賺了足足六倍以上的價錢,你少算我四錢沒損失的嘛。吶,你也知道雨那麽大,你快賣我,好讓我去避雨嘛!你也好下去歇著了--」她頭頭是道又說:「你和我說了快一個時辰的價也累了吧,行了,就賣我吧!」


    「唉,好好好,我真服了你了,算我賠錢好了……」他迴頭迅速夾了兩個大餅,卻聽見她又大唿起來。


    「別夾那一個,右邊那個比較大點兒,對對對,就那個!還有上麵第三個,那個最大,別給我小的。」


    老板抓著夾子崩潰地嚷起來:「我每個餅都一樣大的。」


    「怎麽可能一樣?大叔,我就要那兩個。」


    驀地,一道黑影壓來,曉蝶抬頭,臉霎時一熱,脹紅起來。


    又是他,那一對黑眸瞅著她彷佛在笑她,偏偏這時老板將大餅如燙手山芋般丟給她。


    「你快拿了,我連餅錢都不要啦,算我怕了你這個小韃子,嗦嗦半天,我快『花轟』


    啦!」老板火速將大門關上,如避蛇蠍般逃難去了。


    楚天豹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溫和地俯視她尷尬的麵容,而一旁的鍾茉飛則打起招唿。


    「周姑娘,雨那麽大你又沒撐傘,計較那點錢幹麽,你看你渾身都濕透了。」她自香袖內掏出一隻荷包塞了幾個碎銀子給周曉蝶。「這幾個銀子你拿去使吧。」怪可憐的。


    周曉蝶慌張地推迴去,堅不收下。「不不不,無功不受祿。」


    「唉,你拿去吧。」茉飛又推迴去,曉蝶堅持拒絕,急急嚷道。


    「不行不行,我不能平白受你好處,何況我還沒謝你呢。」


    「謝我?」鍾茉飛一臉困惑。「謝我什麽?」


    曉蝶忙把頸上的玉佩掏出來給她看。「瞧,我又帶上去了,謝謝你將它還我,要是失去它我真的會傷心好久,你真好心,鍾姑娘。」


    原來如此,鍾茉飛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她不動聲色看天豹一眼,心底湧上一陣酸意。她催促天豹。「咱們該迴去了。」


    楚天豹一臉莫測高深的表情,他抓住茉飛的手將傘柄交給她。「阿飛,你先迴去,我和周姑娘有話要說。」


    「和我?」曉蝶忙揮手,避之惟恐不及嚷道:「我沒事同你說啊!」


    他不理她的抗拒,大手一抓,將她硬是帶離。「你跟我來。」


    周曉蝶拚命掙紮。「我不要,我和你不熟,唉,你放手!你要幹麽啦!」


    「我請你吃茶,別吃那沒營養的粗餅。」他固執將她拖往茶樓。


    周曉蝶驚唿,彷佛他請她吃飯會要了她的命似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餓,你不用請我了。」


    「我就是要請。」他硬是拖住她。


    「唉,我說不用了嘛。」她嚷嚷。「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哪有逼著要請人吃飯的,你放開我啦!」


    鍾茉飛孤獨地撐著傘立在滂沱大雨中,望著他們諠嘩的背影。楚天豹是怎麽迴事?


    她美麗的眼瞳不安地瞇起。


    ???楚天豹一踏進相熟的茶樓,裏麵的掌櫃立即戰戰兢兢迎出來。


    「豹爺,豹爺,裏麵請裏麵請。」一見大爺一身濕透,又忙不迭地迴頭嚷嚷:「快拿大巾給豹爺擦擦。」說完,一迴頭怔了,看見他健碩的身軀後頭又冒了個麵色蒼白的小姑娘出來。「喔,還有位姑娘啊,裏邊請裏邊請。」


    周曉蝶環顧一下豪華的上流茶樓,掉頭就想走,楚天豹也不迴頭,隻利落的伸手一揪,輕輕鬆鬆便把她揪了迴來。


    曉蝶被半拖半拉地帶進裏麵的包廂。


    「二位貴客想吃點什麽?」掌櫃地親自將一疊菜單刷地展開。


    幾個昂貴的數目立即跳進曉蝶眼裏,嘩,隨便一個炒飯竟要五銀子?開什麽玩笑?


    她小聲地挨近楚天豹說道:「太貴了,我現在根本不餓,你讓我走吧!」


    楚天豹不理她徑自拿起菜單,懶洋洋地選了幾樣曉蝶聽都沒聽過的:「風羊,火肉,暹邏豬……」


    曉蝶嘀嘀咕咕:「夠了夠了……」


    他還往下念。「奶油鑲卷酥,瓜仁油鬆餅,惠泉酒,桂花金絲卷……就先這樣。」


    掌櫃笑嘻嘻地收好菜單,殷勤地幫他們添好茶。「您先請用茶,馬上上菜。」必恭必敬退出包廂。


    周曉蝶忙不迭發難,她慷慨激昂教訓起他:「你真是太浪費了,我不是說夠了,叫那麽多幹麽,又吃不完。每樣菜我看少說也要七、八十銀,就算有錢也不能這樣子花,你知道嗎這種茶樓最會坑錢了,羊就羊偏偏加上個風字,這風字就多了五十幾銀,金絲卷就金絲卷,偏偏加上個桂花,豬就是豬,也要加上個什麽暹邏豬,這都是坑錢的……」


    她忽而臉色脹紅住了口。


    楚天豹迴頭看見掌櫃的綠著一張臉,親自送上幹淨的大巾。


    「大爺,小的送幹淨的大巾來。」掌櫃尷尬地瞥了周曉蝶一眼,也遞了一條大巾給她擦頭發。「姑娘請用。」他忙著強調。「放心,這大巾免費的,免費的。」


    周曉蝶臉更紅了,雙手接過來猛點頭直謝。「啊……謝謝、謝謝。」


    那掌櫃一退下去,楚天豹猛一仰頭放聲大笑,那爽朗豪邁的笑聲直令她的臉更紅了,她尷尬困窘虛弱地低聲補上一句--「我說的都是真的。」


    她那不知所措羞糗的模樣可愛極了,楚天豹發現他一再被這樣的她吸引,他不自覺地好奇她,不自覺地想多認識她。


    他笑罷低聲咳嗽:「快把你濕透的頭發擦幹,要不會著涼。」


    周曉蝶有一搭沒一搭慢吞吞地挑著發絲擦,還不忘繼續嗦下去:「暗,我可是叫你別請我的,我說了我不餓的,是你硬要『要求』我、『脅迫』我給你請客的,所以我周曉蝶可不欠你什麽。」她急切而認真的挑明。「我很窮的,我可不會迴請你,而且也不可能有什麽好處給你,我說的可是夠清楚了喔,你可不要--啊、你幹麽!」


    她實在太嗦了,楚天豹一把將她揪過來,搶去大巾迅速而粗魯的往她頭頂一罩用力擦起來。


    她悶聲尖叫:「你把我的頭發弄亂了,別這樣擦,啊,別這樣?!」


    他扔開大巾,果然她的頭發幹了大半,他望著頂著一頭亂發氣唿唿的她滿意道:「這樣就不會著涼了。」


    周曉蝶生氣地將長發撥正,她忍不住抱怨:「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拜托你今天吃完飯後,馬上消失,我一見到你就倒黴,我真是討厭死你了。」她從沒有那麽討厭一個人過,這男人簡直在考驗她耐性。


    他托住下巴,斜斜地偏著頭,一對炯炯黑眸望住她懶洋洋地不置可否一笑。他身上那件黑色金蟒衣上那隻鍛繡的豹形圖案栩栩如生,襯得他的體魄更形高大健碩。


    周曉蝶聒噪了一會兒彷佛也沒話說了,他的沉默令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聒噪,於是耳根子一紅,她局促地抿起小嘴住了口,這一住口,整個包廂靜了下來,她忽而有些慌了起來。


    他這樣靜靜瞪著她是什麽意思嘛,真討厭,她被瞧得無所遁形。


    其實楚天豹也沒什麽意思,他一直就不是多話的人,他對於她一點點小事竟能過嗦那麽久深為詫異。他不動聲色靜若一隻雄豹,偉岸的眉宇間,一貫莫測高深的表情。他注意到她一直在桌下絞扭的雙手,注意到她的臉脹得嫣紅,更注意到她的眼神因不敢看他而直盯著桌麵。


    然後她忽然好象發現了什麽,低下臉貼近桌麵,她用指尖使力地按了按桌麵,下意識地驚歎道:「嘩,這間茶樓真豪華,這桌子可是嵩山的紅檀木製成的,紋路真好,一定要不少銀子……」


    他嗬嗬笑起來,沙啞地嘲諷她。「這桌子可沒我賭坊裏的東西好帶……」


    噢!他竟敢諷刺她,周曉蝶幾乎跳了起來,她麵紅耳赤激動地駁斥:「我可不是賊,你賭坊裏的東西本來就說好免費提供的,你賺了那麽多黑錢,我拿的可是心安理得。」


    「沒錯,我們賺的都是黑錢。」他目露兇光地嚇唬她,「我們全是不良份子、地痞流氓,誰要是得罪了我們下場可是……」


    她立即給了他一個他預期中的驚恐的表情,毫不意外。他憋住想笑的衝動,嚴肅地望住她。


    曉蝶忙解釋起來:「賠,你不會那麽小氣和我這個小女子計較吧?我已經被你們害得夠慘了,我爹都被你們押去了,拿你賭坊一點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麽!」這是真的,他們那麽有錢根本沒損失。


    他要是計較那點小錢就不會請她吃飯了。


    菜熱唿唿香噴噴地端上來了,楚天豹懶懶地安撫她:「我開玩笑的,你別那麽緊張,來,好好和我吃頓飯。」


    好香,真的太香了,曉蝶忍不住盯著盛滿烤得微焦的羊肉片,那混著胡椒香味的辛香料令她饑腸轆轆起來,她已經好久好久沒吃過肉了,她單純的發亮眼神幾乎令楚天豹感到驕傲。


    他很久沒見過那樣一雙清澈單純的瞳眸,她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她對他而言真是太有趣了,彷佛像是他新發現的一個新鮮玩意兒。


    他想逗她,又忍不住想寵她。有時惡劣地想開開她玩笑,想看她生氣激動的模樣,但是她真生氣了或害怕了,他竟又有點於心不忍。


    他將箸遞給她。「你慢慢地吃,還有很多菜要上,我下去同掌櫃談筆生意。」


    曉蝶猶豫地仰著小臉瞪著他,矛盾的眼神彷佛在和自己的自尊打仗。不管了,她太餓了。她小心緩慢地接下他手中的箸,那箸上留有他的溫度。


    她的心有一些忐忑。


    他微笑地起身離開包廂。


    曉蝶一見他龐大的身軀消失了,立即鬆了好大一口氣,然後她怔怔地望住那道香噴噴的烤羊肉。


    這是真的嗎?她眨眨眼睛,伸手夾了一小塊極珍視地輕輕放入口中,羊肉嫩得入口


    即化在她舌尖上,暖暖的滿是汁液地暈開,她合上眼睛忍不住深吸口氣。啊,她的眼淚快掉下來了。好好吃喔!太好吃太好吃了?!


    楚天豹倚在門簾邊,從縫隙裏瞧見她滿足的表情,嘴角不禁跟著微微上揚,她果然愛吃極了。


    他忽而也感到非常之滿足歡喜,她心滿意足的表情令他好笑。好可愛啊,這個周曉蝶。


    他輕聲地步下樓梯找掌櫃談事,留她一個人盡情享受美食,僅僅一個時辰不到,他又上樓迴包廂找周曉蝶,他龐大的身影一步進包廂,周曉蝶便吃了一驚,差點沒跳起來,她正襟危坐,骨碌碌一對大眼兒睜著他瞧。


    他好笑的俯視她驚慌的模樣。「我有這麽可怕嗎?」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再看看桌麵上一掃而空幹幹淨淨的一疊盤子,他注視她,然後沉聲命令道:「拿出來。」


    「什麽?」她眨眨眼睛,一派天真無辜的模樣。


    可惜騙不了精明的他。「別裝傻,拿出來。」他嚴肅道。


    隻見周曉蝶虛弱地沮喪地喘了一口氣,然後乖乖地從衣襟內慢慢地拖出一袋又一袋還熱著的食物。


    「真是!」她很失敗地瞅著他。「你怎麽發現的?」


    「看你忽而『胸襟雄偉』起來,任誰都知你藏了一襟懷的東西。」他表情嚴肅但聲音卻藏不住笑意。


    周曉蝶尷尬地紅著臉低下頭去。「我爹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多好東西,我想留一些給他吃。」


    一些?楚天豹看著滿桌滿滿的食物,她根本沒吃什麽。不知為何,他對她這麽愚孝感到生氣。


    他坐下,他的重量令椅子發出一聲呻吟,但他黑色的眼睛則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的臉上。


    「我現在就坐在這裏監視你吃飯,直到確定你的胃塞滿了東西為止。」他很怪異地宣布道。


    曉蝶驚駭,她睜大眼睛瞪住他。「你有毛病啊?幹麽逼我吃東西?」她莫名其妙地,「我已經吃的夠飽了。」她撒謊道,其實她一樣也舍不得吃。


    他立即拆開好幾道食物推至她麵前,然後忽而抓住她右手,她驚嚷出聲。


    「你幹麽?」


    「你看看這手臂骨瘦如柴難看死了--」他批評道,曉蝶拚命用力想抽迴手,他卻把她的手臂抓得死牢,還評論了起來:「你看看一丁點肉都沒有,簡直瘦得惡心。」


    她氣得用力掙紮怒道:「關你什麽事啊?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你再瘦下去可真要像活殭屍,你還吃不吃飯?」


    真沒見過這樣不講理的人,她氣得找不出話罵他,隻有迭聲嚷嚷個不停:「你無聊,你有毛病,你放開我,我就算瘦成殭屍也和你無關,你放開我啦?!」


    他終於鬆手,用力將滿滿一碗飯擱到她麵前。「快吃飯。」


    周曉蝶頭一迴被人罵她瘦得惡心、瘦得難看、瘦得像活殭屍--她頭一低,眼淚滑落下來,跌墜在飯碗裏,她嗚咽起來,委屈狼狽地胡亂扒飯進嘴裏,還模模糊糊泣道--「嗚嗚嗚,我怎麽那麽倒黴,遇到你這個壞蛋,嗚……莫名其妙,我又沒惹你,你幹麽這樣欺負我……」她一邊哭一邊抹淚,還一邊把食物塞進嘴裏,好不狼狽淒慘的模樣。「我連爹爹都給你們了……你還有什麽不滿的,我不過是瘦了點嘛,又沒礙著你什麽……」她嗦嗦哭個不停。「你堂堂一個北城當家的那麽閑嘛,找我這可憐的小女子麻煩……嗚……還逼我吃飯……嗚嗚嗚……還不準人家離開……」


    她真是哭得淅瀝嘩啦夠淒慘了,一張小臉脹的通紅,泣不成聲。可是,他為什麽竟然有股想笑的衝動?


    楚天豹挾了一隻雞腿進她碗裏。「好了,快吃吧。」他就是覺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很可愛很好笑;尤其像她現在這麽生氣地嗦嗦,一邊哭一邊吃飯還能一邊罵他,令他硬是忍住想大笑的衝動。


    「你要是吃胖點,一定很漂亮。」他忽而溫柔地如此說道。


    周曉蝶對他難得的讚美隻是沉默響應。


    然後他又說:「既然你那麽舍不得你父親,我安排個工作,你到賭坊來,怎麽樣?」


    周曉蝶不領情氣唿唿地。「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個賭坊,我說什麽也不會去的。」


    周光兩賣女的契約就在楚天豹袍內,他可以硬是找人抓她迴去為父抵債,他可以拿出契約來逼她去賭坊。


    她應該還不知道,當她為著自己無心的過失內疚得想著要贖迴父親時,她親爹已經將她賣掉。


    楚天豹忽而什麽也說不出口,他靜靜看她吃飯。他不想強迫她,他就是不想,無關同情或可憐,他就是不想這樣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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