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市裏,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去鄉下一趟,因此他對奶奶的記憶並不多,也並沒有特別深厚的感情。


    他腦海中最多的記憶,便是奶奶獨自一人坐在小院裏頭發呆,嘴裏還會不時發出一連串的歎氣聲。


    他唯一一次比較深刻的印象,那還是他六、七歲的時候跟爸媽去鄉下避暑的時候。


    那一次迴到鄉下,他剛走到門口就發現門是關著的,奶奶不在家。


    爸媽反而像是鬆了口氣一樣,自顧自的忙碌了起來。


    謝玉閑來無事,就跑出去玩。


    一個老人見他從奶奶的屋裏出來,告訴他奶奶可能到滴水觀裏去了。


    他也沒有多想,謝過老人以後就沿著那人指的方向蹦躂著跑過去,找到了一條鋪滿了落葉,很是破敗的山路。


    一路上行,進入那時候的滴水觀。


    與此同時,謝玉奶奶夢境也正好切換到了滴水觀的場景。


    一條鋪滿了落葉的山間小徑,一扇簡陋的方木門,一個磚瓦破敗的前殿,還有一間勉強能入眼的主殿。


    後殿和後院似乎還沒有搭建起來,隻有幾間比較破舊的小木屋。


    主殿中更是簡單,三清道祖神像就擺放在那裏,如同現在的滴水觀一樣,卻是整個滴水觀最為神異的區域。


    主殿裏頭沒有了給香客解簽的桌案,沒有白玉一樣的蒲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黃色的蒲團,又髒又小。


    甚至於一整個道觀裏頭連一包香燭都沒有,唯一的一包還是謝玉奶奶帶來的。


    這一幕,令滴水觀的所有人渾身巨震。


    程帆不禁露出一絲苦笑,最初他接手道觀的時候就是這副鬼樣子。


    嘴上說這是一間道觀,看上去卻比鬼屋還嚇人。


    說句實在話,當初要不是這道觀賣不出價錢,他未必會願意留下來當道士。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環境,謝玉的奶奶卻依然甘之如飴,誠心誠意地供奉香燭。


    家中的矛盾雖然還是無法消弭,但卻讓她得到了心靈上片刻的寧靜。


    畫麵中,她跪在那一張發舊的黃色蒲團上,向麵前泥塑的三清道祖神像,虔誠的祈禱。


    謝玉沒有去打擾她,悄悄走到她身邊,聽見她嘴裏念念有詞。


    聲音很輕,似乎是在訴說自己的願望,又像是在細數自己的罪過,祈求平安和樂。


    而在奶奶的記憶中,謝玉清晰地聽道奶奶口中哀切念叨的話語:


    “道祖老爺,我有錯,我太偏袒他們兩個小的,傷了大兒的心,孫子也疏遠我。”


    “我希望老大一家都和和美美的,大胖孫子健健康康,學習進步,將來考上大學……”


    “老二老三,希望他們早點兒便好,不能再拖累大兒了……”


    “道祖老爺,我隻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所有的罪,所有的孽都是我這個當娘的自作自受,您都記在我一個人身上就好……”


    聽著奶奶一聲聲呢喃,謝玉胖胖的臉頰上不知什麽時候流下了兩行清淚,內心對奶奶不公平的氣憤也悄然間消散了大半。


    畫麵再一轉,謝玉的奶奶躺在病床上,意識時有時無。


    正好聽見了謝玉父親的傾訴,眼角流出兩滴渾濁的淚水。


    她的心聲滄桑而老邁,帶著濃濃的沉痛,緩緩浮現在謝玉耳中,浮現在滴水觀眾人的耳中。


    “道祖老爺,道長,我這一輩子,還有兩個遺憾……”


    “第一個是,我虧待了大兒。我想給他,給我的大孫兒留下些什麽,這樣他們興許還能記著點兒奶奶的好……”


    “第二個,我想,我想再見他一麵……”


    聽到這兩句話,謝玉瞬間淚崩了。


    原來奶奶臨終以前,掛念的人還有他啊。


    爺爺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麽奶奶找了一輩子都找不到?


    入夢結束,畫麵漸漸暗淡無光,徹底消散。


    無常令微微發燙,謝玉怔怔地把它取出來,接收到了勾魂的指令——十分鍾。


    看到腦海中這三個字,謝玉的腦袋嗡的一下,失神地垂下手臂。


    奶奶的生命,隻剩下最後的十分鍾了!


    謝玉的眼中閃過一絲濃濃的不舍,輕撫無常令,散去身上的黑霧。


    他的父親趴在病床邊兒上熟睡,唿吸機下奶奶的麵容卻還是一麵沉靜。


    但謝玉知道,她恐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謝玉深深地歎了口氣,他隻掌握了最基礎的勾魂和入夢,卻沒有強行將人喚醒的能力。


    輕輕摩挲無常令,隻有十分鍾,由不得他浪費。


    現在去找師父根本就來不及,看來他隻能選擇入夢了,讓他們在夢中團聚了。


    謝玉眼中湧現出一抹濃濃的悲傷。


    如果奶奶此刻能醒來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如果他能幫奶奶找到失散多年的爺爺的消息,奶奶肯定會再無遺憾,含笑九泉的!


    “入夢……嗯?師父?!”


    謝玉抬起手中的無常令,正要施法的時候,一隻大手落在無常令上。


    就好像那隻落在謝玉奶奶刺向自己心口剪刀上的大手。


    白色和灰色的道袍,映入謝玉的眼中,竟讓他一時間出了神。


    程帆心中暗暗感歎,這可能就是緣分吧。


    “師父,您怎麽知道……”


    程帆輕輕搖頭,淡笑道:“無需多言,剩下的交給我便好。”


    說著,在謝玉期待和驚歎的目光中,程帆伸手摘去氧氣麵罩,手心憑空變出一枚深紅的丹丸,送入謝玉奶奶的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自動化做精純無比的藥力,激活了她身體的潛力。


    “相信你已經知道,她大限將至,命不久矣。為師喂她的,也並非是什麽生死人、藥白骨,絕天迴命的丹藥。”


    “丹藥壓榨出了她體內為數不多的生命力,她隻剩下最後半個小時了,好好珍惜吧。”


    程帆輕歎一聲,拍了拍淚崩了的小胖子。旋即身形一晃,把時間留給他們一家人。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隻是走出了時間。看開點兒吧。”


    謝玉猛然轉頭,卻發現程帆已經消失不見。


    病床上,謝玉奶奶忽然煥發出陣陣生機,她的青春仿佛從時間的長河中被還了迴來。


    濃迷的花白長發迅速變成一縷縷青絲,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飛速消退,一下子年輕了何止四十歲?


    謝玉呆呆地捅醒唿唿大睡的父親。


    “爸,醒醒,奶奶變得有些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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