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諸人睡下,直至夜半無事。

    三更剛過,聽得四下寂靜,陸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躍出,潛入夜色之中。沿著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飛掠而過,來到玄音觀山下的溪邊石灘。

    月如霜,一人半舊藍衫,背對著他,魚線仍舊垂在溪水之中。

    陸繹緩步上前,一言不發,也看著暗沉沉的溪水。

    過了好半晌,藍衫人轉過頭來,正是藍道行,笑著看向陸繹:“陸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邊叩了三下,是讓我三更過後到水邊來的意思吧。”陸繹淡淡道,“今夏提過,你在溪邊以鈴鐺垂釣,我猜這水邊應該就是溪邊,而非井邊。”

    聽罷,藍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轉而麵色肅然,整理衣冠,朝陸繹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隱之命,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這是書信。”他自懷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書信,遞給陸繹。

    果然是何心隱,流沙河中沒有水,卻有個卷簾大將,河字去掉水,加上單立人,便是“何”字。陸繹早已隱隱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開書信,讀罷後方才看向藍道行。

    “你可知何心隱為何讓你來見我?”他問道。

    藍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來,我自幼在道觀修行,無父無母,既沒有牽掛,也不至於牽連他人。”

    陸繹思量道:“進宮一事,安排起來要費些功夫。聖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補進一個。”

    “小道靜等大人安排。”

    “你……之前所說的車,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記得藍道行的那些話。

    藍道行笑了笑,不答反問道:“大人覺得小道可否?”

    陸繹不答,隻看著溪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既甘願當我的車,以一當十,長驅直入,那麽我自然也會盡力保你周全。”

    “陸大人此言差矣。”藍道行正色打斷他,“此事要順利,就不能牽扯到任何人,否則必被嚴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所說的,陸繹怎會不知,當下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你這般想,甚好。”

    藍道行俯身將身側的魚竿拿起,連魚竿帶魚線,幹脆利落地擲入溪中。隻聽得溪水作響,片刻後歸於平緩的流水聲。

    接連又行了幾日,即便聽了今夏的話,但阿銳似乎並不相信,仍是不願進食。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扶起阿銳,鉗了他喉部,手法嫻熟地硬是把米湯灌進去。今夏在旁看著,讚歎之餘,總覺得這手法應該是在北鎮撫司裏頭灌毒藥練出來的。

    終於,他們到達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還有宋嫂魚羹、西湖醋魚、蜜汁火方、叫花雞等等讓人僅聞名就食指大動的名菜。

    若在往日,來到這等美食薈萃的寶地,楊嶽必是心情激蕩,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蘭葉之死的陰霾,連話都少得很,更別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見楊嶽日日沉默寡言,便想著帶他去吃幾道好菜,畢竟是他興趣所在,說不定能讓他打起些許精神來。遠遠瞧見杭州城門時,她便按耐不住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來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曉?”

    岑壽斜睇了她一眼:“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樣,若是知曉,待會進了城應該就有一頓接風宴,菜品想來必定不俗。”今夏雙目晶晶發亮。

    岑壽哼了一聲,教訓她道:“雖說你們是六扇門的,但既然現下借調過來了,還跟著大公子,就別露出這等沒見過世麵的窮酸模樣,平白地給大公子丟臉。”

    今夏聞言,也重重哼了一聲,譏諷道:“昨兒的烤豬蹄,一盤子總共六個,也不知曉是誰,一口氣就啃了三個,弄得別人都沾不到邊,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啊!”她故意把大世麵的“大”字拖得長長的。

    被她這麽說,岑壽臉不禁一紅,昨日的烤豬蹄又香又彈牙,他一直沒禁住口,多吃了兩個,沒想到就被這丫頭瞧在眼裏記在心裏,著實可惡。

    今夏見他悶不吭聲,便勾了頭去瞧他:“那會兒,你怎麽不惦記著是不是給你家大公子丟臉呀?”

    “你……”

    “你什麽你,民以食為天,想吃點好吃的,不丟人。”今夏扮鬼臉,“你家大公子才不會介意呢,你還端著臭架子,矯情!”

    說話間,馬蹄噠噠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進城門。

    城門外,莫說前來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個街麵上,連走動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見,商鋪隻開張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會這般蕭條,不知何故,眾人皆十分詫異。岑福不等陸繹吩咐,便尋了路旁尚開張的商鋪詢問:“請問,這街上的人怎得這麽少,城中可是有變故。”

    “今日正午在北門外斬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熱鬧去了。”商鋪老板道,“等過了正午,就慢慢熱鬧起來了。”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趕上這檔事兒,陸繹一怔,繼而翻身下馬,上前問道:“監斬官是何人?”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商鋪老板見他們都是官家打扮,也不敢怠慢,“聽說有兩浙總督胡大人,還有禦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陸繹思量片刻,疾步上馬:“走,去北門!”

    此時的北門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水泄不通,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裏三重外三重。汪直身為倭寇頭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占地為王,招募了許多日本人,擁有火槍和戰船,可以說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區倭寇橫行,與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關的。此番汪直被捕,兩浙百姓無不紛紛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數,皆對汪直恨之入骨。

    陸繹等人趕到北門時,看見的正是群情洶湧的百姓,口中痛罵汪賊,恨意溢於言表,令人膽顫。

    將淳於敏和丫鬟嬤嬤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壽與楊嶽守著,陸繹本想讓今夏也留下,但轉眼間就找不著她人影。

    “今夏呢?”他皺眉。

    “馬車剛停下,袁捕快就竄出去了。”岑壽指了指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不可思議地嘖嘖道,“這丫頭是泥鰍變的吧,這樣她都能鑽進去。”

    陸繹暗歎口氣,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頭開路。

    岑福頷首領命,自懷中掏出錦衣衛的腰牌,原本擁擠的人群,見到這個銅製腰牌,無不紛紛避讓。陸繹緩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頭,行刑台前丈餘處,方才停下腳步。

    數隊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台四周,嚴陣以待。

    此時已是初夏,正午將近,日頭將刑台曬得熱烘烘的。陸繹眯眼望去,為首的監斬官正是胡宗憲,他身側還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著官袍,卻立在距離胡宗憲最近的地方,眉頭緊皺,甚至不快的模樣。

    胡宗憲麵如沉水,刑台下百姓的叫罵聲潮一波又一波,他渾然充耳不聞。陸繹等人近台前來,他倒是留意到了,隻是陸繹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過照麵,故而不認得,隻知是錦衣衛。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車,送上刑台之時,百姓們的憤怒之情達到頂峰,紛紛怒罵,更有甚者,帶了穢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擲,弄得劊子手一時不好近前。

    穢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須發上,臭味四下溢開,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後轉頭看向行刑台上的胡宗憲,唇邊嚼著一抹冷笑……

    對上汪直的目光,胡宗憲目中說不清是什麽情緒,隻是眉間緊皺。

    兩人對視良久。

    今夏擠到陸繹身旁,詫異道:“他盯著胡大人做什麽,莫非胡大人許諾要保他無事?所以恨他言而無信?”

    陸繹不語,隻搖搖頭。

    正午時分已到,胡宗憲側目躲開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撚出斬立決的令牌,往刑台上拋去……

    令牌落地有聲,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爹爹……”汪直兒子哀哀喚了一聲。

    “孩兒莫怕,黃泉路上,有爹爹陪著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憲,轉而望向周遭百姓,朗聲道,“殺我一人無礙,隻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後,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盡是嘩然之聲。這些百姓久居於此,受盡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斬了這個倭寇頭子,豈會相信他的話,隻當是汪直垂死掙紮胡言亂語。

    行刑台上的胡宗憲聞言卻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揮手:“斬!”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百姓中爆發出歡唿喝彩之聲。

    “一個倭寇頭子,居然說他死之後,會苦了兩浙百姓……”今夏費勁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於此,難不成他還覺得自己有功?”

    陸繹不動,低聲朝她道:“胡宗憲旁邊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個師爺?”今夏眯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黃麵皮,胡須細長,麵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他是徐渭徐文長。”陸繹淡淡道,“當年我爹爹打算請他入幕,卻被他拒絕。沒想到,他竟到了胡宗憲的帳下。”

    今夏嘖嘖道:“如此看來,果然不是一般人,連你爹爹都沒瞧上。”

    陸繹瞥了她一眼。

    今夏趕忙改口道:“其實都是緣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呀,讓你爹爹看開些。”

    陸繹沒搭理她的話,接著道:“徐渭此人雖無功名,卻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詩詞書畫,還有兵法……”

    說到此處,今夏已意識到了什麽,往行刑台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憲離開。

    “斬汪直的時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臉的不痛快。”徐渭若是個看重名利之人,當年就不會拒絕陸炳的入幕之情,今夏憶起他麵上的忿然之色,“難道,汪直此案另有隱情。

    陸繹轉向她:“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偏頭瞧她,順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鬢邊擠亂的發絲。

    汪直父子的屍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衝洗著行刑台,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陸繹等人也迴到馬車邊。

    淳於敏久居閨中,何嚐見過這等場麵,雖未親眼看見行刑,但光是聽周遭的聲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離開馬車。聽到陸繹迴來,連忙掀開車簾,緊張問道:“人斬了?”

    陸繹點了點頭,見她臉色煞白:“受驚了吧?”

    淳於敏連忙搖搖頭:“沒有。”

    “咱們最好先去吃點東西壓壓驚。”今夏在旁好心提議。

    岑壽難以理解道:“剛看完斬首,你怎麽還惦記著吃?”

    陸繹轉向她,麵上似笑非笑,問道:“你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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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我一受驚嚇,就特別容易餓。”今夏滿臉誠懇,不容人質疑,“我想淳於姑娘大概也是這樣吧。”

    “你道人人都像你麽。”陸繹揶揄了她一句,才道,“走吧,先吃飯再找地方落腳。”

    今夏笑眯眯地正欲躍上馬車,眼角處晃過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身量高大,魁梧厚實。她轉身定睛看去,此人不是謝霄卻是誰,離開烏安幫後他複蓄起胡子,根根如短針,很有些氣勢。

    “謝家哥哥!”今夏連忙喚道。

    與謝霄在一起的,還有上官曦,仍是那般秀美大氣;另外還有一人,人高馬大,一頂黑鬥笠壓得低低的,瞧不清麵目。

    瞧見上官曦,今夏比看見謝霄還要歡喜,提高嗓門喚道:“上官姐姐,你也來了!”

    清脆的聲音傳入馬車內,阿銳豈能聽不見,全身一震,豎起耳朵留意聽外間動靜。

    “袁姑娘。”上官曦朝今夏溫婉一笑,繼而向陸繹拱手施禮。

    楊嶽也過來與他們拱手見禮。

    於周遭嘈雜人聲中,毫不費力地辨出她的聲音,短短幾個字,對於阿銳而言,如驚雷如烈焰如沒頂洪水,腦中完全無法思考。僅僅隔著馬車隔板,兩人相距如此之近。他曾經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卻未料到在自己一心求死之時,竟然還能聽見她的聲音。

    謝霄看見今夏倒還歡喜,隻是看見陸繹在旁,便沒好氣,甕聲甕氣道:“你們走得比我們早,怎得今日才到?”

    “路上下大雨,又塌方,還有……”今夏不便說因為淳於敏同行,為了照顧他,所以行路放慢了許多,“總之是一言難盡。你們呢?是特地瞧熱鬧的?”

    “我們那裏有這等閑心,剛進嘉興就遇上倭寇,攆了他們一路,昨兒才在城外收拾掉,就順道來看看倭寇頭子長什麽模樣。”謝霄傲然道。

    “攆了倭寇一路?聽著就好生威風!”今夏笑道,“哥哥,記不記得初見時我就喚你作大俠,你果然有大俠風範。”

    謝霄聽得甚是受用。

    陸繹在旁輕輕瞥了一眼今夏,並未說話,將目光投向旁邊一直未說話的黑鬥笠人,忽然淡淡道:“看來,你的腿傷已經無礙了。”

    那人聞言,怔了怔,將鬥笠取下,聲音生硬而戒備:“陸大人,別來無恙。”

    此人正是沙修竹,當初陸繹一腳踢斷他腿骨的情景尚曆曆在目,盡管後來陸繹故意放了他,他仍對陸繹十分警惕。

    陸繹對他卻有讚許之意:“你是隨他們來此地抗擊倭寇?如此看來,你當初在船上說劫生辰綱是為了邊塞百姓,倒是一句實話。陸某佩服!”

    聽他這麽一誇,沙修竹反倒不自在起來,訕訕道:“陸大人言重了。”

    “既然都是舊相識,正好大家一塊吃頓飯去吧。”今夏熱情道。

    上官曦婉拒道:“不了,廟裏的師兄們就在不遠歇腳,我們還得過去和他們會合,馬上要離開杭州了。”

    “對了,我記得離開揚州時阿銳下落不明,可找著他了?”今夏故意問。

    “還沒有。”上官曦歎了口氣道,“我爹爹說會幫著我繼續找,你們是官家,若有他的下落,一定要告訴我。”

    “那是自然。他若知曉姐姐在此地,說不定也會趕了來幫你。”

    “他若在此地……”上官曦似有點愣神,過來片刻,才半是歎息半是傷感道,“他若在就好了。”

    馬車內的阿銳聽著,手指死死扣在車壁上,雙目痛楚地緊閉上。

    今夏略有些失望:“啊,你們就走了?那以後該去何處尋你們呢?”

    “眼下倭寇四處流竄,我們也是居無定所,隻跟著廟裏的師兄們走。”上官曦笑了笑,“說不定,哪一日咱們就又碰上了呢。告辭!”

    謝霄、沙修竹也拱手作別。

    今夏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人群之中,那般灑脫豪邁,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憋屈。

    “人都走遠了,還看。”陸繹輕道,“這般舍不得麽?”

    今夏壯懷激烈地歎道:“我也想去抗擊倭寇,好生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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