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遼闊的湖麵上一片茫茫的銀白。

    “姑娘,外間有風,還是進來吧,仔細受了涼。”隨伺的圓臉丫鬟勸道。

    翟蘭葉扶著艙門,極目遠眺,對丫鬟的話仿若未聞。帶著水汽的夜風輕輕拂動她的襖裙,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身姿自有種說不出的曼妙。

    “姑娘,有三、四裏水路呢,且要一會兒功夫,還是進來等吧。”丫鬟繼續勸道。

    “不妨事,在家時坐的時候久了,我略站站。”

    翟蘭葉柔聲道,目光仍望著湖麵,麵上有著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丫鬟隻得不再相勸,進艙取了件披風,替她披上。

    船緩緩前行,莫約過了半個時辰,能看見一艘頗大的夜航船靜靜停在距離淺灘不遠的地方,隱約可見燈火……

    三年了,終是又能見著他了!

    她握帕子的手緊緊按在心口上,心跳之快幾乎讓自己受不住。

    “姑娘,從這邊上船。”

    丫鬟來攙扶她,她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步上架起的踏板,登上那艘夜航船。

    才登上船,翟蘭葉便怔了怔,她的腳下不是木板,而是整張柔軟雪白的羊皮。不僅僅是她的腳下,甲板上竟用羊皮鋪成了供人行走的路。

    “姑娘來了……”一名船上的侍女迎上前,“主人吩咐,請姑娘脫了鞋襪入內。”

    翟蘭葉又是一怔:“脫了鞋襪?”她看見這侍女竟也是赤足。

    “是的,這是主人的吩咐。”

    盡管是他的吩咐,可女子的腳豈是能隨便讓人看見,翟蘭葉不安地望向四周,幸而目光所及沒有看到任何男子。

    “姑娘?”

    遲疑片刻,翟蘭葉方才點了點頭。

    那侍女取過一張圓凳,請她坐了,俯身替她脫下鞋襪,攙扶著她站好。

    赤腳踩在羊皮墊子上,順滑柔軟的羊毛從指縫間鑽出來,翟蘭葉不甚自在地站穩身子,望著通向船艙這條軟綿綿的路,隻覺似做夢般的不真實。

    “姑娘請隨我來。”

    侍女行在前頭,她深吸口氣,款款跟上。

    進了外艙,燈火昏暗,她隻覺得腳下的觸感與之前不太一樣,雖然仍是毛茸茸的,卻不若之前那般柔軟,顯得硬碴了許多。她詫異地低頭望去,地上已不再是羊皮,換成了一張張狼皮墊子。

    再往裏頭行去,愈發昏暗,侍女從艙壁上取了一盞燈捧著,她緊隨其後,不敢離得太遠。

    侍女領著她上了樓梯,梯子上又換了一種墊子,她隻能察覺出不同,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種動物的皮毛。

    上了兩段樓梯,再穿過一段過道,緊接著又上了一段樓梯,翟蘭葉眼前方豁然開豁,竟是到了船的頂艙……

    一輪明月在天,地上是一鋪到底的玄狐皮,狐毛如針般錚亮。

    赤足踏在黝黑發亮的狐皮上,愈發顯得細嫩白皙,翟蘭葉自己不經意低首看了一眼,怔了怔,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你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暗處道。

    原本領路的侍女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翟蘭葉立在當地,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是你麽?”

    “三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得了?”男子靠在軟榻上,低低輕笑道,“你過來,讓我看看,莫站那麽遠,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太好使。”

    翟蘭葉緩步走到軟榻麵前,一雙妙目望向男子,那男子的雙目卻看著她那雙纖足。

    他慢慢伸出手,用手背輕輕靠上她的腳踝,肌膚相觸的那瞬,翟蘭葉全身猛地一顫,縮了縮腳。

    “你坐下來,咱們倆說說話。”男子也不惱,指著狐裘低聲道。

    翟蘭葉曲膝坐在玄狐皮上,用裙子把粉足規規矩矩地掩起來,然後含羞帶怯地垂目而坐。

    男子望了她片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來,在掌中輕輕摩挲著,笑著問道:“聽說你愛吃鮮魚湯,是不是?”

    翟蘭葉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京城也常吃。”他又道。

    接著,兩人之間陷入一陣靜默之中。

    她偷眼望了他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這次來,會帶我走麽?”

    男子笑了,抬手撫上她的臉,帶薄繭的指腹輕輕劃過秀美的下頜,低聲道:“上一次見你,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正好是霜降那天。”

    男子長歎了口氣:“我在京城脫不得身,若不是為我娘守孝,我恐怕也來不了這趟。”

    “你娘她……”翟蘭葉抬首望向他,目光帶著心疼,“你一定很難過吧?”

    “她老人家登西方極樂淨土,我為何要難過。”男人仍是笑道,“我爹倒是挺傷心,我勸他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可惜他聽不進去。我便索性還是出來躲清淨,順道還可以來看看你。”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複問道,“是來帶我走麽?”

    男子仍不迴答,撫著她的臉,輕聲歎道:“聽說那晚,周顯已把你嚇著了?連那屋子都不敢住了?”

    聞言,翟蘭葉惶恐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為何突然就……就上吊自盡?我照著你的吩咐做,以為他最多就傷情幾日,怎麽會、怎麽會……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傻姑娘,這是他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男子的聲音愈發輕柔,手滑落到她耳邊,摩挲著耳垂,“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在京城裏,每次接到你的信,心裏都歡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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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不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也會做得很好。”她急切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你見過陸繹了吧?覺得他為人如何?”

    他安慰著她,目光隨著手慢慢滑下,慢條斯理地撩起些許她的裙擺,端詳著她如玉雕的雙足……

    “隻見過一次,剛見時他問起周顯已之事,我便有點惱了,後來他就不再問了,隻閑談些瑣事。後來他還派人送了些香料和小點心與我。”

    “小點心?”男子微微側頭。

    “是小米糕,我也奇怪,怎麽會送點心,後來聽說他閑暇時喜好自己下廚。”

    男子不由大笑:“你被人耍了,他豈會做這等事情,定是有人從中搗亂……但如此說來,他對你並未上心,不過是敷衍而已,否則怎會讓旁人這般說他。“

    “是蘭葉無能。”

    男子笑道:“不相幹,我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被你所惑。”

    “公子不怪蘭葉?”

    “當然。”他心不在焉答道,專注地在她腳心輕輕劃著圈圈。

    翟蘭葉羞澀而局促地縮了縮腳,卻反而被他握住。早春風寒,足踝裸露在外,凍得冰冷,而他的手帶著某種奇異的熱度,瞬間讓她打了個激靈。

    “公子……”她不自在地輕喚道。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它才六寸二。”

    男子抬起另一隻手,沿著纖足的輪廓摩挲,仿佛在觀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絕世真品。翟蘭葉臉羞得通紅,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心中隻擔心會有人突然闖上來。

    直過了半晌,隻聽到他一聲歎息,無比惋惜道:“現在是六寸七吧。”

    翟蘭葉驚訝於他的精準,點頭道:“是的。”

    “可惜了、可惜了……”男子遺憾地放下她的腳,溫柔望著她,“能跟我迴京城的,足長不能超過六寸六。”

    “什、什麽……”翟蘭葉怔怔的,壓根沒聽明白。

    “這是我早些年就立的規矩,你看,我也沒法子,是不是?”

    他仍是微微笑著,語氣溫柔地簡直能滴出水來。

    “這些年,我、我……我一直等著您……”翟蘭葉雙目盡力睜大,也不敢眨眼,卻仍是無法阻止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來,“我心裏隻想著您,您的吩咐我從來沒有違背過。”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欣賞地看著她的眼淚滑落,一滴一滴如珍珠般滲入玄狐毛中。

    離開渡口已有一盞茶功夫,長槳一下一下地劃著,水波映著月光,粼粼閃閃。

    今夏立於船尾,環視周遭,原本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兩、三條船兒,不知何時隱沒入黑暗之中,再側耳細聽,除了水聲,竟是一片靜謐。

    船頭處的高慶也察覺到周圍安靜得出奇,帶著幾分蹊蹺,本能地將手按在繡春刀刀柄上,一雙厲目毫不放鬆的掃視著四周……

    “此處水道複雜,劃快點,快些進入城的水道。”他吩咐船夫。

    船夫不敢違逆,加快手中的動作,船槳嘩嘩地激起水花無數。船飛快地向前駛去,卻不料才片刻功夫,隻聽得“咚”得一聲,船身大震,像是在水底撞上了什麽硬物。

    今夏踉蹌著扶住船蓬,方才站穩身子。

    高慶也是差點跌入水中,朝船夫怒道:“怎麽迴事?!”

    船夫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撞著什麽了。”

    “還不快劃!”

    “是、是、是。”

    船夫連聲應道,操起船槳欲劃。船槳剛入水,就如插入石縫一般,半分動搖不得,船夫大驚之下,用力去拔。

    “怎麽迴事?”高慶心知有異,他水性不佳,在陸上尚能冷靜,但在船上遇險卻難免心浮氣躁。

    船夫還來不及迴答他的話,整個人反倒被船槳拽下水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咕咚咕咚冒了幾個泡後便再無動靜。

    周遭複迴複初始的靜謐,平靜地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水底有人!

    今夏全身繃緊,緩緩蹲下,直至低伏在船板上,一手已經抽出樸刀,靜靜地等待著……

    原本在艙內看守沙修竹的兩名錦衣衛也抽出繡春刀,緊張喚道:“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怎麽了?”高慶又是緊張又是惱火,不放心地環顧周圍,然後抽空往裏看了眼,口中罵道,“大唿小叫地作甚?”

    “大人……”

    一名錦衣衛指著船艙底部,他們的皂皮靴已經濕透,不知什麽時候,船底同時多了好幾個縫隙,而水正在往上冒。

    高慶一個箭步搶進來,伸手就割了方衣角去堵縫隙:“愣著作甚,快堵上!”

    “水是莫名其妙就突然湧出來的,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大人……會不會有鬼魅作祟?”在水邊的人幾乎都曾聽說過水鬼索命的故事。

    反手給了說話者一個清脆的耳光,高慶冷冷道:“去船頭守著,隻要有東西冒頭就殺了他!管他是人是鬼!”

    那名錦衣衛什麽都不敢再說,快步行至船頭,抽刀警惕地守著。

    今夏低伏著身體,借著月光瞥了眼沙修竹,想從他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但看起來沙修竹垂目低首,加上船艙內昏暗一片,壓根看不清他神情。

    船頭處有水花濺開的聲音,高慶飛快地轉頭,剛剛還在船頭的那名錦衣衛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校尉大人……”

    餘下的另一名錦衣衛明顯聲音有點發啞。

    高慶狠狠塞好另外一處縫隙,粗聲道:“你把剩下幾處堵上,看好他!……還有你!趴著作甚,六扇門怎麽盡是你這樣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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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廢物你下水去啊!”

    今夏惱怒道,她最煩這種沒法解決事情就知道罵人的主兒。話音才落,忽然瞥見身側水麵上有物件緩緩浮上來,一絲絲、一縷縷,黑得讓人心悸,凝神定睛望去,竟是長長的烏黑頭發隨著水波蕩漾……

    究竟是人是鬼?!她倒吸一口冷氣,顧不得多想,揮刀就往水中劈砍,水花嘩嘩濺了她一身,卻是刀刀落空,水麵之下仿佛並無任何實體,隻有糾糾纏纏的長發。

    高慶趕過來,見狀,攥緊刀柄,運足了勁道砍向水麵,正值他揮砍之際,一隻慘白的手破水而出,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手擒住他持刀的手腕,頃刻間一拉一拽,他隨即跌入水中。

    今夏撲過去想去拉他,卻已是來不及,水麵上漂浮著長發,層層疊疊,沒入水中的高慶蹤影難尋。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僅剩下的錦衣衛見連高慶都被扯入水中,慌張道,“這是水鬼索命,一定是了!”

    “管他什麽索命,反正小爺要活!”

    今夏緊咬牙關,緊緊握住刀柄,緊盯住水麵,那隻手若敢再伸上來,管他是人是鬼,非得剁下來看看不可……

    船尾卻再無動靜,連同水麵上漂浮的頭發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正自詫異,忽得聽船艙內傳來悶響,轉頭看去,沙修竹手腳雖有鐐銬,頭卻未曾上木枷,竟用頭將那錦衣衛撞暈了過去。若在平日裏,他斷然沒有這般容易得手,隻是當下那錦衣衛被水鬼駭得慌了神,壓根想到還要戒備他。

    沙修竹這一出手,今夏反倒定了心神——水中是人,而非鬼!

    船頭處,水聲大作,自水中躍上來四條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厚實,大踏步搶入船艙中,先把那名暈厥的錦衣衛拎起來交給外頭的人,緊接著攙扶起沙修竹道:“我來遲了,叫哥哥受了好些苦。”

    “好兄弟……”

    沙修竹正欲按上他肩膀,無奈手中鐐銬叮當作響。

    “哥哥你退開,我把這勞什子劈開來。”

    沙修竹稍稍退開一步,卻聽身後有人高聲喝止:“慢著!”

    “慢著!”話音才落,今夏已將一柄樸刀架上謝霄的脖頸,明晃晃的刀光映著她的怒容,“謝霄,那三人的性命可是被你害了?!”

    “丫頭,你……”

    “說!是不是?”今夏厲聲問道。

    謝霄無奈如實道:“沒有,我就小小懲戒了他們一下,都在岸上躺著呢,一個都沒死。”

    “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騙你作甚。”謝霄沒好氣道,“你啊,口口聲聲哥哥哥哥地叫,骨子裏還是個官差。”

    今夏這才擱下刀來,沉聲道:“你若害了他們性命,我自是不能饒你。還有那船夫,是無辜百姓,你切莫傷了他。”

    聽了這話,謝霄反倒笑起來:“他可不是無辜百姓,我實話跟你說吧,他壓根就是我的人。”

    “你們早就籌劃好了?”

    “那是。”

    “船漏水怎麽迴事?”

    “原本就鑿出縫來,用蠟封上,用刀輕輕一劃就行。”

    “那些頭發?”

    “那是馬尾,嚇唬嚇唬他們而已。”

    船頭放風的人喚他:“少幫主,此地不宜久留。”

    謝霄應了,使刀劈開沙修竹的枷鎖,架起他來,又朝今夏道:“待會兒就會有條打漁船路過此地,你隻管上船去,他會帶你到安全所在。”

    “哥哥,你不能就這麽走了。”今夏喊住他,皺眉道,“……你砍我一刀。”

    “……丫頭。”謝霄愣住。

    “砍胳膊就好了,別傷著我經脈啊。”今夏也是無可奈何,“快點!莫害我在陸大人那裏交不得差,砸了我的飯碗。”

    “你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有甚了不起。”謝霄氣惱道。

    “別扯,差事砸了我喝西北風去啊。你快點!我自己砍的話,刀口深淺有異,會被陸大人看出破綻來……”

    謝霄沒多想,打斷她衝口而出:“差事砸了我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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