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陰雨天,湖上籠罩著雨絲織成的煙霧,直漫上岸去。煙雨之中,隱約可見舟船出沒。

    其中一條香船之上,有數人,更兼花香、果香和酒香,縈繞撲鼻,使人迷醉。

    今夏套了身青衣,作丫鬟打扮,兩側頭發梳成辮子,再用絲帶紮成鬟形,平添了幾分俏皮顏色。此時她雙手規規矩矩攏在袖內,本分地立在外艙窗門旁,獨一雙點漆般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

    楊嶽在她旁邊,扮成仆役,紅氈笠青綠貼裏紅罩甲,瞧著又喜慶又精神,剛穿上就被今夏大大稱讚了一通,說特別適合他。

    錦衣衛校尉高慶不懼細雨,立在船頭,昂然似戟,一襲鮮亮的錦繡服在風中烈烈拂動,加上冷峻麵容,很有幾分隨時隨地可將性命逐輕車的架勢。

    “斟酒。”清淡的聲音。

    聞聲,今夏忙上前,持起溫酒銅壺,往天青瓷杯中注入,小心翼翼,一滴未灑地注滿。

    “大人請慢用。”這語氣拿捏得溫良恭謙,低聲慢語,她自認做足了丫鬟戲份,對自己也甚是滿意,麵上免不了現出幾分得意,“大人,你瞧我還行吧?”

    陸繹持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煙雨、輕舟、佳釀、美婢,前三樣都可得,獨後一樣……”他偏偏又不把話說完。

    “……卑職姿色是差了那麽一點點,”今夏被噎了下,不滿道,“可查案嘛,大人你就不能將就點?”

    唇角隱約彎起弧度,他淡淡道:“湊合用吧。”

    風挾帶著雨絲,打在船窗上沙沙作響。

    今夏聽著,微皺了眉頭,小聲與楊嶽耳語道:“這落雨天,那位翟蘭葉會不會就不出來遊湖了?”

    楊嶽剛欲說話,便聽得近處有波浪聲,似有船近前……

    船頭的高慶進來朝陸繹稟道:“大人,有船靠過來,船頭有烏安幫的旗。”

    烏安幫!

    今夏迅速與楊嶽對視了一下。因提刑按察使司被炸一事,她昨日辦過事後特地跑了趟烏安幫總舵,幫眾說少幫主陪著老幫主到城外進香;她又去碼頭想找上官曦,卻發現碼頭上有錦衣衛出沒,隻得作罷。

    尚在猜想那船中究竟是何人,外間那船上已有人朗聲道:

    “烏安幫上官堂主求見陸大人。”

    高慶皺眉道:“大人,他們是江湖中人,若不想見,讓卑職迴了她。”

    陸繹波瀾不驚,朝高慶點頭:“不妨事,之前我與這位上官堂主有過匆匆一麵之緣,也正想再與她敘敘,將她請過來吧。”

    “是。”

    高慶轉身出艙。

    未料到是上官曦,可是她為何要見陸繹?今夏滿肚子疑惑,忍不住問道:“大人,你不是要見翟蘭葉麽?”

    “不急,皆是佳人,多一個又何妨?”

    陸繹側頭反問她。

    這迴答著實有點無恥,今夏嘴角抽了抽,沒話說了。

    船身微微一晃,隔著紗簾,可見一纖細人影翩然躍上船頭,高慶正引著她進來……今日的上官曦與那日在碼頭略略有點不同,藕色羅衫上落了零星雨滴,輕柔飄逸,愈發顯得纖腰盈盈一握,少了幾分身為堂主的幹練,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今夏一直看著她,盼她與自己有個眼神交流,至少要弄明白她的來意。可上官曦卻從始至終未看過她一眼,連帶楊嶽也不看。

    陸繹起身相迎,笑道:“上官堂主,未料到這麽快又能見麵。”

    上官曦也客氣地很,拱手道:“微雨遊湖,經曆大人好雅興。”

    “揚州是個好地界,煙雨成詩,這若在京城,雨若冰刀,讓人再無閑情逸致。”陸繹往內艙讓去。

    內艙比起外艙布置得更為雅致,樣樣俱全,小熏籠中的炭是早就點上的,又比外艙要暖和得很。今夏低眉順眼地端著茶盤跟進來,給兩人各自斟上,接著又往熏籠裏灑了把百合香,不小心灑得有點多,先把她自己熏得打了兩噴嚏。

    陸繹瞧她在眼前轉來轉去,不耐道:“行了,你出去候著吧,把門拉上。”

    出去?還把門拉上?原還想聽聽他倆究竟說什麽,今夏怔了怔,看了看陸繹,低眉順眼道:“貴客在此,不如奴婢留下來,端茶遞水也方便些。”

    陸繹微微皺眉,還未說話,便聽上官曦笑道: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聽見了,還不出去!”陸繹朝今夏沉聲道。

    今夏沒法,隻得退出去。

    “關門!”裏頭又是一聲。

    她輕手輕腳地掩上門,特地留了條小縫,把眼睛湊到縫上,瞧見陸繹雙目眨也不眨地看著這縫,正對上她……

    沒奈何,她老老實實把門關嚴實了,朝楊嶽打了個手勢。楊嶽會意,順手從桌上拿了兩個瓷杯,拋給她一個。兩人挨著杯子貼門上,屏息靜氣聽裏頭的動靜。

    “你們怎能……”高慶探手就要把他們扯開。

    “噓!”今夏朝他急打噤聲手勢,壓低聲音道,“裏頭可是烏安幫的上官堂主,你就不擔心陸大人的安危?萬一出意外怎麽辦?”

    高慶總不能說不擔心,可他們這種做法又實在有點不合時宜,正自躊躇,那廂兩人早就繼續貼門上去了。

    這時裏頭傳來陸繹的聲音:“高慶,他二人若有越逾之舉,就替我把他們丟入湖中去喂魚蝦。”

    “卑職遵命!”

    高慶沉聲應道,利目緩緩掃過他二人。

    今夏楊嶽亦十分識相,訕笑著挪開幾步,把瓷杯放迴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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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青的茶水,隨著船身起伏,也微微蕩漾著。

    “我查閱過烏安幫這些年來的卷宗,至少麵上做得很幹淨,你這個堂主功不可沒啊。”陸繹風輕雲淡地抿了口茶。

    上官曦微微一笑:“我們本來做的就是正當生意。”

    “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從鹽幫那裏還分了一杯羹,加上江寧、揚州、常州三地的地下錢莊,似乎也並不那麽幹淨。”

    “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吧,烏安幫家大業大,難免招小人妒恨,造謠生事。”上官曦望著陸繹,含笑道,“大人初登揚州地界,莫要聽信小人之言。我幫對朝廷向來忠心耿耿,這種觸犯律法的事情是不會碰的。”

    “這種事情,隻要沒人查,總是風平浪靜的……”陸繹溫顏以對,似乎想起一事,“對了,有樣東西要物歸原主。”他自腰帶小囊中掏出一物,放到桌上。

    渾圓光滑的珍珠,上麵帶著一小截絞銀絲——見此物,上官曦也不去拿,麵色雖還如常,眼風卻瞬間銳利起來。

    “少幫主的功夫不錯,就是脾氣急了些。你與他自小青梅竹馬,又同在一處拜師學藝,感情篤深,這些我都能理解,”陸繹慢條斯理道,“……不過,炸了提刑按察使司,還是有點過了。”

    上官曦眸色暗沉,硬梆梆道:“大人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既然你聽不懂,不如我還是把你們少幫主找來談談吧。”

    陸繹毫無勉強之意,翩然起身,就要出去。

    上官曦背脊僵直,片刻之後,驟然起身,出手自背後探向陸繹肩頭,疾聲道:“且慢!”

    早聞身後動靜,陸繹側身避開她這一探,衣玦翩然,旋身擒向她的手腕,被上官曦反掌推出……在小小鬥室之內,兩人你來我往,拳掌交錯,因陸繹存了心要試試她的武功深淺,並未使出全力,反而如放套下陷般,引得她將武功一步步使將出來。

    交手數招,上官曦已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隻是又脫不得身。

    “這套小樸拳使得倒挺俊,可惜你身為堂主,掛心之事太多,這招青鳥紅巾使得還是不夠快。”陸繹右手一翻,赫然就是那招青鳥紅巾,手屈成拳,拳眼如鳳,往她太陽穴處擊去。

    拳風淩厲,上官曦避閃不及,撞翻了桌子,茶杯茶水撞翻了一地。

    陸繹的手堪堪刹在即將觸上她額角的那瞬,另一手及時撈住她的纖腰,免得她跌倒在地。

    聽見裏間杯盤落地的清脆響聲,高慶尚在遲疑,旁邊的今夏已經不管不顧地衝過去,把門砰得撞開,然後急刹住腳步——

    陸繹的手撈著上官曦的腰,使得兩人貼得極近,最要緊的是上官曦麵有驚色。

    “這個……陸大人,上官堂主可是良家女子啊!您這樣太不合適了。”今夏皺著眉,正氣凜然。

    高慶和楊嶽雖未開口,但從各自眼神看來,顯然也都以為陸繹是意圖對上官曦用強。

    饒得如此,陸繹還是頗平靜地鬆開她,皺眉道:“我不過是試試上官堂主的身手,你們大驚小怪地衝進來作什麽。你,把地上東西收拾幹淨了。”末一句吩咐的是今夏。

    上官曦也已站好,神態迅速恢複如常,道:“早就聽聞陸經曆身手不凡,今日一見,果然不虛,民女甘拜下風,佩服佩服。”

    真是在切磋武功?

    今夏狐疑地將兩隻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打了幾個轉,也沒看出些許端倪來。

    “還不快收拾,收拾完了出去!”陸繹看著今夏,語氣已有幾分不善。

    沒奈何,今夏隻得把碎瓷片收拾了下,也沒地方擺,便拿衣裳下擺兜著,一股腦全丟進湖裏頭去。

    聽見碎瓷片落水聲,陸繹唇角一勾,不再理會,伸手仍把門關上,轉身看上官曦,含笑輕歎道:“可惜你家少幫主身上還帶著內傷,不然以他的身手,那夜在船上倒是可以和我好好較量一番。”

    見上官曦不吭聲,他又接著道:“說起來他倒也算是有情有義,在船上救不成沙修竹,傷未好就敢闖提刑按察使司,差點把自己也陷在裏頭,想必你為此也頗頭疼吧。”

    上官曦抬眼看向他,不承認也不否認,道:“既然經曆大人還肯邀我相談,不如就直接開個價吧。”

    “上官堂主果然見慣風雨,爽快!”

    陸繹讚許地微微一笑。

    戴著頂青鬥笠,今夏百般無聊地在站在舢板上,打量旁邊那艘烏安幫的船。船頭一年輕船夫穿蓑衣帶鬥笠,腰間還別著把鯊魚吞口短刀,見今夏老盯著船看,便冷眼將她瞪著。

    今夏毫不畏懼,索性對上他雙目,連眼都不帶眨,就這麽肆無忌憚地和他對看。

    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過不多時,那船夫不甚自在地將目光挪開。今夏晃晃腦袋,又繼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這才算完。

    “好歹也是個姑娘家,這麽盯著人家看,容易讓人誤會。”高慶在旁將此景全落在眼中,忍不住搖頭開口道。

    今夏轉身看向他:“誤會什麽?”

    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盯著人時連眨都不帶眨,如此近距離高慶被她看得直發毛,連忙轉身走開:“你什麽毛病,眼睛不酸嗎?”

    “是有點酸。”今夏連眨了幾下,放鬆下眼球,“頭兒說,當捕快就要有一身正氣,最起碼的一點,與人對視絕不能閃避退縮,輸人不輸陣。你轉過來,咱倆來試試!”

    “不要!”

    高慶堅決拒絕。

    楊嶽在旁也勸道:“別跟她玩這個,她那功夫,都能熬鷹了。”

    熬鷹是馴服野鷹的一個必須步驟,馴鷹人與鷹對視,切切不能有片刻迴避,如此對視一天一夜是基本,三天兩夜也是尋常。

    他們說話間,上官曦已從艙內出來,神色如常,隻是眉間微蹙,朝今夏與楊嶽含蓄地微微一笑,不待今夏開口相問,一個旋身便躍迴了烏安幫的船。年輕船夫得了她的吩咐,將船駛離,一圈圈水波漾開來。

    “你剛才看見那小子沒,他麵色發紅,喉骨與尋常人不同,是打開的。”今夏捅捅楊嶽,“是個內家拳的高手,腰上所別的刀嶄嶄新,估摸就是個裝飾。”

    “內家拳高手……”楊嶽嘖嘖道,“那你還盯著他看?”

    “看看而已,又不會少塊肉,為何不敢。”今夏湊近他的耳畔,“帶這樣的內家拳高手,至少她是有備而來,咱們都替她多操心了。”

    “沒打一場你是不是特遺憾?”楊嶽笑道。

    “那倒不是,我猜想,說不定陸大人占不到她便宜特遺憾……”今夏嘿嘿笑著,晃晃腦袋,眼角餘光瞥見的正是陸繹衣擺上精美的刺繡,反應甚快,立時改口,斬釘截鐵道,“但陸大人絕對不是這種人!方才的事情,我仔細思量反省,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太不應該了!”

    楊嶽隻詫異了片刻,憑著與今夏多年默契,隨即明白過來,高聲教訓她道:“你知道就好,再不可這般猜忌陸大人。”

    今夏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是是是,你說的太對了。像陸大人這樣的人,風姿卓絕,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

    高慶沒聽懂她滿口念的是什麽,陸繹聽得明白,雙手抱胸,點頭插口道:“九歌的雲中君,想不到你倒也讀過些書。”

    “大人,您怎麽出來了。”今夏此時方才轉過身,看著陸繹,故作驚訝狀。

    陸繹也不拆穿她,悠悠然問道:“雲中君最末兩句是什麽?”

    “思夫君兮……”

    剛念出口,今夏就察覺不對勁,本能地刹住,後兩句是“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仲仲”,形容因如此思念他而悠聲長歎,且每日憂心百轉神思不安。

    陸繹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莫非,你傾慕於我?”

    今夏的臉僵住,現下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誇他就誇他,還咬文嚼字地念什麽九歌,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依著她的性子,此時衝口而出的應該是“做你的春秋大夢,爺能看上你嗎!”,但楊嶽及時地衝她胳膊狠掐下去,疼得她把這話噎在嗓子眼。

    “大人年輕有為,京城之中,傾慕大人的姑娘又豈止她一人。”楊嶽笑著替她作答。

    “是麽?”

    陸繹微微傾過身子,偏偏還要問她。

    今夏幹瞪著他,憋得快吐血:“……就算是吧,您歡喜就好。”

    陸繹作思索狀,片刻後歎道:“徒增煩惱而已,沒甚可歡喜的。”

    他搖搖頭,施施然轉身進艙,身後留下已然七竅冒煙的今夏。

    香船繼續在煙雨中緩緩前行。

    楊嶽身披蓑衣,以手搭棚,極目遠眺,詫異道:“怎麽還沒動靜,翟蘭葉的養家不會是對陸大人沒興趣吧?不能夠呀……夏爺,咱們能不能歇會兒?……你個敗家孩子,再揪下去這蓑衣可就不能穿了。”

    滿腹鬱悶無處發泄的今夏正逮著他,起勁地一根一根地往下揪蓑衣上的棕條,船板上落了一地的棕毛。

    “他不就是投胎時準頭好,替自己找了個好爹麽,憑什麽人家非得看上他?”她嘀咕著。

    “話不能這麽說,平心而論,”眼看蓑衣就快被她揪禿了,楊嶽躲開幾步,“且不談家世,陸大人的相貌人品也是不俗,你沒聽衙門裏頭聊閑篇的時候說起來,便是衛階在世,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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