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迴頭,見老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軟癱在地的大黑狗,也沒見他使什麽厲害招數,那狗被他製得服服帖帖的。她返身迴來,也蹲身瞧狗,奇道:“這是狗麽?長得跟熊似的?”

    “這狗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蒼猊,也有人管它們叫雪山獅子。這狗兇得緊,力大無比,兇狠勁鬥,就是和獅虎相鬥也不落下風。”老丐歎道,“不知翟員外從何處買了來,前些日子連傷了我好幾名弟兄。”

    “連傷好幾人,怎得不告官?”今夏奇道,過了一瞬自己明白過來了,“……知府的小舅子……你教教我,你是怎麽降服這狗?”

    “你肯當乞丐嗎?”老丐問她。

    “當然不行了。”

    “那我就不能教你。”

    老丐晃著棗枝杖,就準備走了。今夏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蒼猊,又盯了眼緊閉的門,轉身快步追上他。

    “我請你吃飯……不不,吃茶。”

    “怎麽,想拍我馬屁?”

    “你這麽有本事,怎麽會當乞丐?”

    “這世上有種人,正是因為有本事,所以他才當乞丐。”

    “……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丐本想撚須作高人狀,發現滿手狗毛,隻得作罷:“我本布衣,無奈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顛沛流離至今,姓甚名誰也不必再問。”

    今夏幹瞪著他:“叔,根據大明律,流民需遣送迴籍,像你這類沒根沒底的,可以直接送到邊塞築關防。”

    “咳咳,你這女娃兒瞧著麵善得很,說起話就不要硬梆梆的,女人老是這麽說話,會把人嚇跑的。”老丐搓掉手上的狗毛,笑嗬嗬道,“我可不是沒根沒底的,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你知道吧,若當真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堂侄呢。”

    “……”今夏呆了半晌,轉而笑嘻嘻道,“巧了,你堂孫就在這兒,要不我帶您老去見見。”

    “……”

    醫館內。

    在醫童的引領下,楊嶽扶著楊程萬在躺椅上坐下,然後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著。對麵的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陸繹斜靠著,目光淡淡,打量著牆上的字畫。

    若說替爹爹尋名醫是他客套關懷,那麽親自陪同看診則可足見他對此事的關心程度非同一般。陸繹這般關心爹爹,背後的原因究竟為何,楊嶽不免有些詫異。

    等了好半晌,才見到沈大夫紮著手進來。

    沈密匆匆在銅盆裏淨了手,然後在楊程萬的身旁坐下,也不急著看他的傷腿,而是仔仔細細地先看了他的麵色,然後伸手替他號脈……

    也不必楊嶽提醒,號過脈後,他自然而然知道楊程萬傷在哪條腿,卷起中衣,仔細查看那處舊患,隻用手仔細捏了捏,便皺眉道:“這處骨頭當年就沒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斷再接,這也是小事。隻是你已上了年紀,重新接好後,至少三個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氣血無阻,掃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楊嶽心中一緊:打斷骨頭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這層爹爹若能咬牙挺過,可這三個月不下地……他們畢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時,楊程萬已經開口道:“多謝大夫,我如今年紀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還是……”

    “前輩!”陸繹起身打斷他的話,“三個月休養不是問題,我和劉大人打個招唿,讓他給你半年的假。”

    楊程萬還要開口,陸繹已然知道他要說什麽:“若是前輩覺得此舉不妥,我也可以請一張調令,將你調到北鎮撫司,這樣前輩就不必有什麽顧慮了。”

    “不可,不可,千萬不可……”楊程萬忙道。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既不願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實不相瞞,此事爹爹交代過,隻是治病,前輩就當是為言淵著想,莫讓我對爹爹難以交代。”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程萬也不好再拒絕,隻得點頭:“如此,多謝大人。”

    此事竟然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意思,楊嶽暗暗吃驚。

    沈密見他們已經商量好,又對楊程萬道:“三日之後是驚蟄,雷天大狀,這日接骨有陽氣托著,你就這日再來吧。”

    接骨還得看日子?楊嶽有點鬧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黃曆上的說法,正想開口問,門簾被猛得掀開,一個小醫童快步進來。

    “大夫,有急診,刀傷,還有中毒症狀。”

    沈密一聽就往外頭趕。

    出於捕快的本能,楊嶽也想去看看,詢問地望向爹爹,楊程萬點了點頭。而陸繹早已先他一步,掀簾出去。

    醫館外堂,兩名傷者,其中一重傷者已經昏迷,他傷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血色發黑,顯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條,觀其色,嗅其味,眉頭緊皺,吩咐醫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來,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

    醫童領命而去。

    另一輕傷者,傷在腿部,且未中毒。陸繹詢問他道:“是何人傷了你們?”

    “是東洋人。”傷者目中恐懼未消。

    東洋人!竟然是倭寇!

    楊嶽大吃一驚,聽聞近年來東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會出現在此地。

    “他們有多少人?”陸繹沉聲問道。

    “他、他們人很多,大概是十幾人……還是三十幾人……我也記不清楚……總之他們人很多,很兇殘……”

    “在何處遇到他們?可報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腳下的天王廟裏,我們是給廟裏和尚送菜的,進去之後才發覺不對勁。”傷者似驚魂未定,“廟裏的和尚不知道還在不在……”

    “可曾報官?”陸繹複問了一遍。

    傷者點點頭:“……是嚴捕頭讓人送我們到沈大夫這裏。”

    數十名持械東洋人,恐怕不是幾名捕快能製服得了的。楊嶽暗暗心道,倭寇膽子也夠大的,居然竄到這裏,簍子捅大了,江浙巡撫可就難交代。

    陸繹未再問什麽,行到醫館外,向等候在外頭的高慶詢問著什麽。楊嶽則迴到楊程萬身旁,低聲告訴他外頭的情形。

    “原以為隻是沿海不太平,沒想到連這裏都有倭寇。”楊程萬歎道,讓楊嶽扶著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讓三日後再來,我們就先迴去吧。”

    陸繹甚是周到,讓高慶陪著楊程萬迴官驛,他自己則往刑部會同劉相左查閱卷宗。

    直至傍晚時分,陸繹未迴來,高慶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吩咐,也不敢離開,便一直在官驛等著。

    楊嶽正給爹爹張羅晚飯,瞧見高慶抱著刀杵在外頭,便招唿道:“大人,不嫌棄的話,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

    高慶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內桌上的飯菜,因官驛內提供給普通差役的食材著實有限得很,菜甚是樸素,卻做得頗用心,比如那道拔絲山藥,在燭火下黃金璀璨,絲絲分明。他猶豫了片刻,邁步進來,朝楊程萬一拱手:“偏勞了。”

    “大人客氣,快請坐。”楊程萬溫和笑道。

    楊嶽給高慶張羅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麽珍饈,大人莫嫌棄,將就著吃。”

    楊程萬剛要動筷,看見拔絲山藥,忽又停下來問道:“給今夏留飯了麽?”

    “飯和菜都留了,溫在灶上。”楊嶽瞧了眼外麵的天色,暮色沉沉,“餓到這個時辰,估摸著她也該迴來了。”

    正說著,有人自門口進來,不是今夏,卻是陸繹。

    高慶忙放下筷子,迅速起身施禮:“大人!”

    楊程萬也趕忙要起身,被陸繹示意坐下。

    席間隻有三人,陸繹淡淡掃了眼,詢問道:“袁捕快還未迴來?”

    “應該快迴來了。”楊嶽忙道,怕陸繹不信,又解釋道,“她不經餓,又舍不得在外頭花錢,多半會趕迴來吃飯。”

    陸繹微皺了皺眉頭,還未說什麽,就聽見身後有人匆匆進來。

    “總算趕上了!”今夏大喘氣,語氣甚是欣慰,喜滋滋道,“緊趕慢趕,就怕趕不上大楊開飯……頭兒,你的腿怎麽樣?大夫怎麽說?”

    楊程萬不答,楊嶽緊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往旁邊看。

    今夏後知後覺地轉身,然後對上了陸繹的雙目,楞了一瞬,仍是滿臉喜色道:“大人,您在這裏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稟報。”

    “周顯已的相好,你查得怎麽樣?”陸繹問道。

    “查到了一些,這個……她家養了兩條狗,頗兇悍,聽說是從西域那邊買過來的,叫蒼猊,也叫雪山獅子。您是不知道,這狗長得就跟熊一樣,毛那麽長,牙那麽尖……”今夏連說帶比劃,“就從門裏撲出來……”

    陸繹打斷她:“說那女子。”

    “那女子姓翟,閨名蘭葉……可惜人沒見著,說是出門去了。”今夏老實道,“不過我還打聽了……”

    陸繹皺起眉頭,語氣已是不甚滿意:“你在外頭查了一天案,連人都沒見著?”

    “大人您別急,聽我說呀!我見著另一個人了,”今夏討好地看著他,“大人你猜猜是誰?我提示您一句,對您來說,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說到此處,她自己已是樂得合不攏嘴,與陸繹的麵無表情相映成趣。

    “咳咳,”楊程萬清了兩下嗓子,提醒今夏,“向大人稟報事情,豈有讓大人猜的道理。”

    “哦……行,那我就說了。”

    今夏熱誠地把陸繹望著,喜不自禁地湊上前,後者微不可查地退了一小步。

    “陸大人,我今天遇見您爺爺了!”

    此言一出,滿堂寂然,莫說是陸繹,連楊嶽、高慶等人也都說不出話來。

    “您是不是歡喜地都說不出話來了?”今夏看著陸繹直樂,“沒想到吧?”

    饒得是見慣了大風大浪,陸繹還是先深吸了口氣,才道:“我爺爺去世二十多年,你能遇見他,我確實想不到。”

    “不是您親爺爺,是堂爺爺。”今夏糾正道。

    陸繹隻能幹看著她,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說不出話來還是根本沒話說。

    “堂爺爺?”楊嶽湊過來奇道,“到底怎麽迴事?關係近不近?”

    “近,太近了,簡直就是一家子。”今夏開始向陸繹詳細說明,“我都幫您問明白了,關係是這樣的。他和您的爺爺,是隔了幾層的堂兄弟……”

    “堂兄弟,還隔了幾層!”高慶懷疑道,“出五服了吧?”

    今夏橫了高慶一眼,繼續道:“他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楊嶽猜測。

    “還是堂兄弟。”今夏接著道,“他爺爺的爺爺,和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

    “是親兄弟?!”高慶忍不住道。

    今夏不理他,朝陸繹激動不已道:“……是同一個人!這下您明白了?”

    楊嶽在旁,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得是宋朝那會兒的人吧?出八服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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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立了半晌,似在唿吸吐納,而後才道:“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謝謝你……替我全家謝謝你。”

    “大人您太客氣了!”今夏連連擺手,作謙虛狀,“這些都是卑職應該做的,您爺爺雖然是個乞丐,可人特好,看著特親……”

    沒等她把話說完,陸繹麵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口中隱約還說了句什麽。

    今夏微怔,問楊嶽道:“他說什麽?”

    楊嶽也沒聽清。

    “他說,”高慶耳力甚佳,倒是聽清楚了,“——你大爺的!”

    “怎麽是我大爺,明明是他爺爺。”今夏隨即恍然大悟,“他怎麽罵人啊?!……是不是太激動了,以至於語無倫次?”

    高慶頗無奈地看了她一樣,而後快步追著陸繹而去。

    “突然冒出個乞丐爺爺,擱誰身上估摸著都沒法激動,何況陸大人這等身份。”楊嶽直搖頭,把今夏按下來吃飯,“夏爺你還是消停會兒吧。”

    “俗話說,皇上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他有個乞丐爺爺,有何稀奇。”今夏不服,但被楊程萬責備地盯了一眼,忙換了話,“頭兒,腿治好了?”

    “你以為我們去看的是神仙?大夫說了,裏麵骨頭沒接好,得打斷了重接,然後靜養三個月。”楊嶽替爹爹答道。

    “打斷重接!”

    聽著就覺得疼,今夏呲呲牙。

    “莫聊閑篇了,”楊程萬正色問道,“夏兒,你真沒見到翟蘭葉?”

    “真的,聽說周顯已出事之後,她就不住那處宅子了。不過多虧了陸大人的爺爺,乞丐的消息就是靈通,她搬得也不遠,聽說就在湖邊上,而且隻要天氣晴好,翟員外就會帶著她泛舟湖上,吊金龜婿。”

    “金龜婿?”

    “翟蘭葉是翟員外的養女,娶她做妾,需得一千五百兩銀子呢。”

    聽到此處,楊程萬已然明白:“揚州瘦馬。”

    楊嶽尚一頭霧水,今夏笑眯眯地捅捅他:“等吃完了,咱們也到湖上逛逛去。”

    月明星稀,陸繹在燈下翻看所帶迴來的卷宗,並不僅僅是周顯已此案,還有關於烏安幫、及其幫主、堂主等等資料。

    高慶侯在陸繹房門外,隨時等候指令。

    院前月牙門外,似有人探頭覬覦,高慶敏銳地緊盯,手已本能地按在繡春刀柄上,喝道:“誰?!”

    “莫慌莫慌,是我。”今夏笑容滿麵地自月牙門現身,腳步輕盈行過來,用手悄悄指了指房內,壓低聲音問他,“陸大人用過飯了?心情如何?”

    不答她的話,高慶硬梆梆問道:“你有事?”

    “這個……查案缺了點經費,我和大楊手頭有限,劉大人又還未迴來,所以想請陸大人先下撥些銀兩。”今夏笑眯眯道。

    高慶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驚詫六扇門是怎麽培養出這麽沒臉沒皮的人:“大晚上的,你來要錢?”

    “沒法子,我也是為了查案,租條船的費用可不低。”今夏解釋道。

    門吱呀一聲,被自裏推開,陸繹半披著外袍出現在門口,微皺眉頭看著今夏:“你要租船做什麽?”

    “是這樣的,大人……”

    盡管臉笑得有點酸,但畢竟求財心切,今夏還是堅持滿臉堆笑地向陸繹把事由解釋了一遍。

    陸繹聽罷,沉吟片刻,吩咐高慶道:“明日我要遊湖,你替我安排一條香船,再把這個消息放出去。你應該知道怎麽做吧?”

    高慶楞了一瞬,即道:“卑職明白。”

    “去吧。”

    “卑職告退。”

    被撂在一旁的今夏莫名其妙地望著陸繹,在後者低頭看向她的那刻,驟然明白過來,喜道:“香餌釣金鼇!”

    “明日你就扮個丫鬟在旁伺候,讓楊嶽扮成仆役也跟著。”陸繹吩咐後又盯了她一眼,“希望你的消息準確,莫白費我的功夫。”

    “肯定沒錯,是您爺爺告訴我……”

    她話音未落,陸繹已把門砰地在她眼前關上,差點就撞著她鼻子了。

    今夏毫不氣餒,衝著門縫,提高嗓門誠懇道:“您爺爺人特別好,要不什麽時候我領您去見見?”

    這下,裏頭幹脆連燈都熄了。

    今夏摸摸鼻子,隻好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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