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嶽歎了口氣:“有句話至少他沒說錯,得罪了錦衣衛,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獄,有三法司就夠了,偏偏要弄出個錦衣衛橫加阻擾,那還要三法司幹什麽,簡直形同虛設!”

    楊嶽連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靈活閃過。

    “我的小爺,你消停點!這話可不敢亂說。”楊嶽改敲她的頭。

    “現下人犯還未歸案就被他帶走了,咱們這趟不是白跑了嗎?!”今夏心疼得很,“原本還說抓到曹昆,另有嘉賞,早知道是一場空,我也就省些力氣了。”

    楊程萬淡淡道:“人平安迴來就好,你弟弟來問了你好幾迴,你迴去看看吧。”

    確是惦記著家裏人,又聽弟弟來了好幾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楊嶽,不放心地叮囑道:“嘉賞沒有就算了,出差補助可一定得要迴來,這件大事你可別辦砸了。”

    楊嶽沒奈何地點頭。

    今夏這才快步離開。

    正值春日,萬樹吐芽,京師繁華,人群熙熙攘攘。路兩邊各色店鋪琳琅滿目,麵店裏有蝴蝶麵、水滑麵、托掌麵等等;糕餅店裏有火燒、烙饃、銀絲、油糕等等;精致些的糕餅還有象棋餅、骨牌糕、細皮薄脆、桃花燒賣等等。今夏聞著各色食物混雜在一塊兒的香味,腳步輕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著。

    路過糖食店時,她腳步略滯,摸出身上所剩餘錢數了數,猶豫一瞬,還是數出三枚銅板買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懷中。

    繞過熱鬧的街市,拐進一條深巷,這巷子的前半截如個歪嘴葫蘆般,巷口如葫蘆口般又窄又小,進去之後卻豁然開朗,過了第一個葫蘆肚再行過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個葫蘆肚。

    今夏行至葫蘆肚東側的一扇斑駁木門前,推了推,推不動,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門吱嘎打開,一個新才留發、褐布圓領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迴來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幾下他額前的短發,邊朝內走邊問道:“最近有沒有人欺負你?”不大的小院內,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盤踞在西側,還有牆角一溜邊的醬壇子,終日不散的豆腥味彌漫其間。

    “沒有,自從你上次收拾了賣豬肉家的三小子,他們再也不敢撕我的書了。”袁益跟在她後頭。

    看著自己這個纖弱有餘剛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頗遺憾地歎了口氣,想當年她在他的這個年紀,已經是打遍全西鳳街的孩子頭,戰績累累,鄰街常有來踢館的,一概被她滅得服服帖帖。雖說因為在外打架而沒少挨爹娘的揍,但要當人上人,總是要吃些苦中苦,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很。

    隻可惜這人上人的輝煌時代與她的孩提時代一塊兒終結,此後的日子……她頗惆悵地歎了口氣,然後問:“……爹和娘賣豆腐還沒迴來?”

    袁益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指指內屋,壓低嗓門道:“爹爹賣豆腐去了,娘在裏頭睡著呢。昨晚她去了新豐橋頭賣鹵豆幹,很晚才迴來。”

    今夏望著內屋的窗子,心中暗歎,又從懷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遞給袁益。

    袁益打開來,看見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這麽大了,姐你怎麽還把我當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搶,“我自己留著。”

    袁益連忙躲開,迅速塞了一塊入口,將剩下的包好揣入懷中。

    “楊頭說你去衙門找了我幾次,什麽事?”今夏問他。

    袁益朝裏屋努努嘴,小聲道:“娘讓我去的,問你什麽時候迴來。”

    “家裏又缺錢了?”

    “收攤位費的董大肚這個月娶兒媳婦,娘說一定得送賀禮。”

    今夏詫異道:“我記得他去年就娶過兒媳婦了,怎麽還娶?”

    “他有四個兒子呢。”

    “……”

    今夏扶額頭呻吟了一聲,忽又想到之前曹昆塞給自己的那疊銀票,愈發惆悵。

    裏屋傳來床板的聲響,像是有人翻了個身,緊接著便聽見聲音:“夏兒,你迴來了?”

    “呃。”今夏邁步進屋,見袁陳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事,我本來就該起來了。”袁陳氏披上灰褐長襖,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還好?沒傷著吧?”

    “沒有!當然沒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著了?”

    “抓著了……”今夏支吾著。

    袁陳氏臉色一喜,手立時朝她伸過來:“你先前說這犯人要緊,抓著了有嘉賞,正好,把賞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得趕緊上街給董家買賀禮去。”

    今夏訕訕道:“沒……沒領到銀子,人剛抓迴來就被帶到北鎮撫司去了。”

    袁陳氏楞了片刻,隨即道:“那北鎮撫司也該給你銀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這麽個理沒錯,可誰有能耐找錦衣衛討銀子去。”今夏不敢正視她,低下頭用腳輕輕鏟灰地上的小凹陷。

    聽了這話,袁陳氏又發了一會兒楞,才皺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換身衣裳吧,這身衣裳都快餿了。我早就說過,姑娘家當什麽捕快,又苦又累還不像個樣子,你和你爹當初若是肯聽我的,把你嫁給城東頭做糕餅的孫家,至少兩家之間還能彼此幫襯著點。別看前年孫家落魄了些,今年孫家做桃花燒賣,賣得火紅著呢,還在新豐橋買了個鋪麵。你當初若嫁入他家,現在說不定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何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孫吉星媳婦已經懷上了,你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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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親這番說辭是陳腔濫調,今夏早就聽得習慣,諾諾地退了出來,朝袁益扮了個鬼臉,自去灶間燒水,以備沐浴之用。

    “姐,還有個事兒……”袁益跟進灶間來,幫著她舀水,一臉的神秘,“你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請來了。”

    聞言,今夏將眉毛輕輕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戶底下聽了一會兒,這迴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驚嚇般地將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點點頭。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師,家中三子,也皆是讀書人,貨真價實的書香門第。今夏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人家怎麽可能看上她?

    因為孩時戰績過豐,今夏的名頭委實響亮了些,舊日裏街坊鄰裏提起她來,常以夜叉、大蟲等物作為後綴。她乍聽時甚不自在,後來偶然間看了一閑書,書中的夜叉大蟲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懼,而後上了山當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對此頗為神往,對街坊鄰裏這般稱唿便視為美稱。

    她當了捕快之後,因算是官家的人,這美稱在鄰裏口中便漸漸淡了,而袁家有個頗生猛的閨女倒是家家戶戶都知道的事,更別提媒婆了。袁陳氏拘不住閨女,眼見她一日比一日大了,無人上門提親,很是惆悵。她咬著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備上一份厚厚的嫁妝,不愁你們不上門求著我!

    為了攢嫁妝,袁陳氏日裏賣豆腐,夜裏賣豆幹,很是艱苦。今夏為名頭所累,身為一隻頗具分量的賠錢貨,在此事上沒說話的份,隻得夾著尾巴拚命抓賊,也很是艱苦。

    當下聽說娘親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個反應便是娘親到底攢了多少嫁妝,居然能讓易家動心。再轉而一想,娘親這個主意著實一勞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為小舅子,袁益接下來幾年的私塾費用便可全省下來,還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確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這些開銷都省下來,那嫁妝也可迴本了。

    使勁敲了敲額頭,今夏煩躁地看著灶膛裏劈裏啪啦燃燒的柴枝,又往裏頭塞了一把。

    上燈時分,金水河緩緩流淌,倒映出兩岸無數璀璨燈火。

    河麵上除了可聽曲的畫舫,還有劃著船賣藝的,頭上攢花的漢子打著赤膊,若岸上有人拋銀錢下來,馬上笑容可掬地唱個諾後便爬到船上高聳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躍而下,在空中還有花活,或轉身或翻筋鬥,方才入水。

    岸上酒樓高低比鄰,街麵橋頭小攤小擔擺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橋欄小石獅子旁,百無聊賴地守著鹵豆幹的小攤子,聽著旁邊酒樓上傳來的絲竹之音以及人聲喧嘩,目光定定落在河麵上。她今夜原是來幫忙的,但娘親大概是昨夜裏受了些風,加上心中雜事煩悶,腦仁一直隱隱作疼。今夏勸她迴家歇息,而袁陳氏不放心她照看攤子,今夏隻得起誓賭咒百般保證會老老實實守著攤子絕不多事,袁陳氏又反複叮囑了好幾遍,才一步三迴頭地先行迴去歇息。

    “來兩串豆幹,加辣油!”有個帶笑的聲音道。

    今夏迴過神來,抬頭看見楊嶽,奇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剛送了兩條醃魚去你家,正碰見你娘,順便把你的出差補助給她了,她說你在這裏守著攤子。”楊嶽也不見外,自己動手撈了串豆幹,淋上辣油,“我爹說明日一早讓咱們跟他去趟兵部司務廳。”

    “哦。”今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鬼才知道。”楊嶽循著她的目光往河麵上望去,好奇道,“看什麽呢?”

    “看見那個跳水雜耍的沒有?”今夏努努嘴。

    隨著她的話語聲,赤膊漢子以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自高杆上躍下,抱膝連打了三個筋鬥,撲通一聲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時,河麵雖未結冰,河水卻是冷的刺骨,楊嶽不禁縮了縮脖子,替那人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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