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著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聽隻覺惱火,滿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聽,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麽替她出頭。


    他忍住歎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裏炮製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覬覦『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著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隱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迴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迴盧家……嘿,此刻重迴盧家,等著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著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將他逼下家主之位,但隻要他肯去爭,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將『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聽得一臉怔然。


    麵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著好一會兒,她忽而抬首,問:“……為什麽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娃娃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著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隨你作了嫁妝,隻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占著那些藥產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隻像我爹,你幹什麽這麽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歎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托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帳目該怎麽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確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裏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討迴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嚐了那麽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討迴來……”又是扯唇笑,帶著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誌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麽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於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與盧家婚事破局,兩家眼下狀況確實尷尬,她沒想過背後這些糾糾結結的事,他倒全都縷過一遍似,更著手辦了。


    “你說話呀!”苗大爺嗓聲略繃,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緊。


    她揚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盧大哥和素姐,卻仍要狠狠打上一架,還打得鼻青臉腫,有意思嗎?”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聲,臉撇向一邊。


    想到她護著盧成芳的樣子,心頭就來氣,明明他也傷著,怎就不見她緊張兮兮拿刀畫他?


    此時這位大爺完全沒反省是自個兒下手太不知輕重,把對方揍得一邊眼高腫高瘀血、幾要瞧不見的這等無聊事。


    他的口氣和傲蠻勁兒,著實令人惱得牙癢癢!


    而朱潤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無預警出手,扯住他的闊袖一撩,如以往要為他把脈那般,但這會子卻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張口就咬。


    他雖一副斯文俊逸樣,到底是男子,手較她大上許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韌,她兩排貝齒若繼續使力的話,吃虧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泄憤的意思有點到就好,磨個幾下出出氣。


    苗淬元卻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發燙,被咬住的那塊肌膚更是燙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這既癢又麻、濕熱微疼的感覺實在太銷魂。


    豈料,竟有其他更濕熱、更銷魂的東西從她眸中湧出,落在他膚上。


    他被燙得微微一震,她已放開他的手,抬起頭,臉紅眸亮。


    “……謝謝你尋到盧大哥和素姐。”靦腆牽唇。“盧大哥能返迴盧家,對『江南藥王』而言極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塊兒,不遭罪,我也才覺心安。”


    橫波目已成流淚泉,她笑著掉淚,又連忙抓起袖口擦拭,臉蛋更紅。


    “有什麽好哭……朱潤月,你別哭!”


    “就哭。”


    她說話時是笑著的,又哭又笑黃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卻是一蕩。


    他探掌去撫她的勻頰,指腹揭去濕意,看得有些癡了,直到自己的臉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間嗅到清涼藥味,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盒藥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臉上幾塊青紫的部位抹著。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葦扁舟蕩得更厲害些,他開始語無倫次——


    “那個……是說……該哭的其實是我吧?求親不成,被人塞迴賀禮就往外趕,好歹也是自家地盤,結果真愣頭愣腦地被掃地出門,不該我哭嗎?你想哭,還得在我後頭排著。”


    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著我……


    他那日當真氣急敗壞了……朱潤月想著,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軟。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嗎?可以嗎?


    “求親……什麽的,若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愛的,才行。


    “沒有嗎?”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臉一下子傾近。


    朱潤月心音陡重,與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麵龐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兩團漩渦,牢牢擄獲她的眸。


    “沒有嗎?”


    他又問,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問什麽,因他臉靠得更近,略頓了頓,似要給她逃開的機會,但雙掌又將她的小手整個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帶傷的薄唇一下子親上來。


    朱潤月倒抽一口氣,原來不自覺間屏息太久,當他親上的同時,繃得發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唿吸吐納,這一吸氣,他的氣息隨之侵入,還混著藥膏涼涼的青草氣味……


    她傻了似瞠圓眸子,而他……他竟也張著雙眼,目光湛動,仿佛春日枝頭上的桃色,隨風輕舞。


    心著火了,火舌竄起,將思緒燒成灰燼。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閉上眼,但這麽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親過來,唇舌先禮後兵,稍稍讓她適應後,整個舉兵攻進,她一閉眼,其他感覺更強烈,唇齒磕合間節節敗退,腦袋瓜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被他一隻大掌穩穩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氣息融進她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盡管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嚐到纏綿的氣味。


    覺得……快昏倒,當他緩緩離開她的唇時,她螓首無力般輕垂,秀額與鼻抵著他的臉,像要靠他如此頂著才能撐住。


    “月兒……”他輕啞低喚,故意騷亂人心似。“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嗎?”小名兒親昵地從他唇間逸出,她頰燙耳熱,著火的心更是悸顫。


    氣喘籲籲,喘得較他還重,原就紅撲撲的臉蛋這會兒紅得幾要滲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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