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山楂片,和著甘草與枸杞子一塊兒炮製過的,太老太爺嘴饞或舌淡時,可以含個幾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錯。嗯……還有這個梅餅子,也是酸酸甜甜具開胃功效,您先吃一點兒試試,看會不會覺得太酸”說著,剝下指甲大的一小塊梅餅喂進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裏。


    下一瞬便見老人糾起兩道白眉,五官擰得跟包子皺褶有得拚,非常之糾結。朱潤月忍不住又笑,蹲圓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後仰。


    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著,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唿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裏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著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聽到她輕唿,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製的老薑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蔘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迴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抬頭。


    小山洞裏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著呢!


    “你、你怎麽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著她似,而她也隻能乖乖上鈎,抱著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迴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裏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麽了?”朱潤月隱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著,二話不說從醫箱裏取出小刀,再將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俐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歎——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著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隨即朝靜佇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麵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麵。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儼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隻能先理清麵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迴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歎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麽拖著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麽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癡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並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麽對我,我都受著……”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麽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囁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掛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著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隨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過初癒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眾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隱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仆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迴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麵,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隻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寢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隨即兩眉擰高,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裏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迴“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迴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麽多。


    覺得心裏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隻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裏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聽見她走近,不迴首亦不出聲,她深深歎氣,逕自繞到他麵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裏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麽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迴瞪迴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迴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麵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麽這麽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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